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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二十世纪最后一个才子

我称呼人,常常是随意的即兴的灵感似的,一般都直呼其名。有人来电自称老李老王,我偏去掉那“李”那“王”,再去掉那“老”,只叫名字。我觉得人与人之间都叫名字最亲近最轻松最开心。

不知什么时候起,我独独管漫画家李滨声叫滨声大哥。

其实,我只是在一些会上见到他。十年前第一次看见他,觉得他就像从漫画上走下来。他少言行少表情,然而他脸上总有一种叫人说不明白的幽默感。他讲稍多一点的话,后边的字就被他自己吃掉了。即使没被吃掉的字,我也要伸长了脖子,恨不得把耳朵变成环形天线,去接收他的声音很低、吐字不清、甚至不很连贯的话语。我每年3月在政协会上见到他,头五年,好像和他没说过两句话。只是看到他淡淡地坐在那里,带着淡淡的幽默。

近几年,他的话多起来了。虽然声音还是低低的,但是话语清楚,而且过去的政治悲剧从他嘴里说出来,总叫人哄笑。大家哄笑了他才笑。他的笑是无声的。虽然一无声音,但是就他的笑最有魅力。眼睛久久地弯着,嘴久久地咧着,脸上的纹全部运动起来,为他的笑服务。我好像在看一部精彩的默片。

而他常叫我想起卓别林默片时代的悲喜剧,叫人在大笑中又抽紧了心。

一颗善良敦厚的心,一颗聪慧丰富的心,才能对过去的不公和丑恶,这样地不究不责,微笑着向过去告别。

我就爱看他那默片似的笑。

我的语汇里第一次出现了这个称呼:大哥。

政协会五年一届。一届下来,大家老了五岁。独独李滨声好像比五年前还小了五岁。每有联欢晚会必有他的节目:变魔术、唱京剧、和蔡瑶铣合演昆剧。1995年7月18日,中国美术馆举办《李滨声画展》,为期一周。一周后,人民剧场举办《李滨声京剧专场演出》,从文戏演到《八大锤》双枪陆文龙的车轮大战。

7月18日举行画展,这个日子是由美术馆定的。本来完全可以是任何一天,怎么偏偏就是7月18日?三十八年前,1957年的7月18日,他被划为“****”,而仅仅两个月前的5月1日,他还在天安门观礼台上观礼呢。如果说,在60年代中后期,人皆可被揪,今天斗这一批,明到倒那一批,很多人已经忘却了自尊。但是在50年代,李滨声是自尊的。他是两届北京市人大代表,勤勤恳恳地为人民说话的。一家杂志把他请去,给他看一些材料,天意是指有的人不让人说话。然后请滨声画一漫画。滨声画了一个正襟危坐的人,明明白白地长着眼睛、鼻子、耳朵,就是没有嘴。画名叫:《老实干部奖获得者——没嘴的人》。

这幅画一发表,李滨声成为****一锤定音。

滨声如何地多才多艺,也不懂什么叫****。他从小学古汉语学美术学雕塑学京剧学魔术。他八岁在京剧<;宝莲灯》中演角色。

他表演大变活人、高空悬人。1952年亚洲及太平洋地区和平会议前,北京劳动人民文化宫竖起一座九米高的鸽子雕塑,作者:李滨声。他不会想到,1957年之后,一晃二十多年,他的所有的才艺只能用来做一件事:写检查。直到八九十年代,他才重新给这部电影那部电视当民俗顾问。1995年7月李滨声画展在中国美术馆举行。一周后李滨声京剧专场演出在人民剧场举行。滨声实在是一部京剧史、民俗史、美术史、当代史。而且他那不动声色的低低的嗓门,近乎自言自语随你爱听不听,偏偏叫人全都支愣起耳朵直愣着眼睛大笑大恸喷啧咳咳哈哈嗨嗨。

一个人,可能是超一流的画家、作家、艺术家,但不一定是真正意义上的多才多艺融会贯通出神入化的才子。一个人才,只要有土壤,就不会被埋没,就会破土而出。但是人才不等于才子。才子更需要宽松的空气需要丰富的艺术养分,需要不拘一格的思维和独树一帜的生活形态。在我认识的人里,李滨声是20世纪最后一个才子。

20世纪本来还可以有更多更多的才子。

滨声今年出了本书:《我的漫画生涯》。朋友们说他写得好。他可一点不觉得自己会写,只是想或许当年写检查材料写多了,所以写起来还顺手。他的衬衫领口边系一块扁鸡蛋似的白玉,带两个水玉坠。感觉中,好像可以拉这两个小坠,像升国旗似的把那扁玉升到领口处。他笑:这不是玉,是白玛瑙,在北戴河买的,五块钱一个,系了就不用系领带了。

他穿衣服,现在很随意,过去很讲究。1952年中国掀起一股学苏联穿花衣服的热潮。《北京日报》等四家单位在北京饭店开一个关于大家穿花衣服的活动。还组织了一个服装表演队,衣服都是自己的。他们模特似的在众目睽睽下走上一通,不不,完全不像现在的模特,只是平平常常的步子。他穿着用他的稿费买来的西服,平平常常地当他的“模特”,平平常常地走。他本来就想这么平平常常地走他的人生道路。

他只热爱美术、京剧、雕塑、汉语、魔术,热爱一切值得去爱的事物。这世界,叫我们去爱、去体味的事物太多,本来顾不上去恨。滨声这样的人,什么都能学会,就是学不会恨。今年他去参加一个朋友的追悼会。朋友的妻子默默地接受一个个走到她跟前的友人们的慰问。只是当她看到滨声的时候,她走出家属的行列来迎接他,说:五七年我没有想到叫你吃了那么多苦!

1957年,她是《北京日报》实习生。人们叫他抓“****言论”的典型,她也只是要把这门功课做好。李滨声有名,用他那幅漫画《没嘴的人》做功课就是了。四十年前的事了,她还在道歉,而且是在自己丈夫的追悼会上。不不,滨声说,即使没有你,别人也会把我揪出来的。

翻过去了,那一页重得翻不动的历史。

促使我写这篇文章,是一个会上,正好我和滨声大哥坐在一起。闲谈中他说一会儿他要提前走,去和刘绍棠的遗体告别。1957年他们曾经同命运。到1967年,下放南口农场的二十三人更是人人批斗,人人被斗,车轮大战,滨声戏称自己是“车轮战士”。三十后滨声有幅漫画叫《三十年前后》,题款是:“三十年前中国人看外国人新鲜。三十年后外国人看中国人新鲜。”

历史的车轮,前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