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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多伦多之恋(4)

九八年十月三十日

玉琪是个最好侍候的人,又是个最不好侍候的人。

晚餐剩下的饭菜,留着,午夜一热就是玉琪的宵夜。我想我是如何也咽不下这样的“宵夜”的。他偏香香地大口吃大碗的剩饭加剩菜,还笑眯眯地说:人这一个洞(指嘴)一天天的得倒进多少东西啊!这个洞才叫无底洞呢!

他说他是中国人,他就是要吃中国的东西。莱斯理偏偏像他,连牛奶都不喝。其实玉琪不吃的东西,很难鉴定哪是中国的哪是外国的。不吃白薯,太面太粉,白薯算中国的外国的?

不吃玉米,太费事,玉米也是既有中国国籍又有加拿大国籍的。不爱吃鱼,懒得吐刺,鱼是哪国公民?不吃蛋塔蛋糕一类,太女性化,蛋糕也是世界公民。不吃大部分水果,太麻烦。譬如葡萄,还要一只一只往嘴里送?玉琪画过很多的葡萄。他画过的葡萄比他吃过的葡萄要多得多。

蔬菜是一概起油锅炒着吃的。但是我要吃生菜,我要浇上千岛汁,我要喝冻奶,我要倒进很多Cheerios(用粗麦、玉米等做成的脆片),我还要吃粗麦面包片,还要抹黄油果酱。我一边吃一边总说早餐要西化,才是科学的。玉琪说那生菜沙拉一点味道也没有好像兔子吃的,有什么吃头?丽君其实很想早餐西化,只是从来以玉琪的所好为自己的所好。如今我俩联合起来,终于强迫他喝了第一碗加上Cheerios的冻奶,他觉得还可以接受。这以后就天天不由分说地给他倒冻奶,让他吃浇上千岛汁的“兔子沙拉”,吃粗麦面包片。玉琪本是对吃极内行的,要讲中菜,菜谱他都能讲上一百个,如今面对“兔子沙拉”一类,他完全不懂了,反正丽君给他吃什么他就往脸上那个洞,那个无底洞里送什么。

今天我觉得对玉琪的全盘兔化工作有了明显进展。玉琪已经习惯地、惯性地自己倒Cheerios,浇上冻奶,傻乎乎地没滋没味地往“洞”里灌。丽君递给他烤好的粗麦面包片,玉琪说:“哦,还有啊?我以为就是这个(冻奶)了。”我说:“你不饿死?”玉琪苦笑:“我现在哪里知道还有什么要吃的?”说着乖乖地往面包上抹黄油、抹果酱。这一切的动作,都只是对我的机械模仿。我忽然想起他胖,我说黄油果酱对你不利。他手里拿着涂满黄油果酱的面包片,冲我说:“其实我也知道黄油果酱对我不利,我敢说?”他的眼睛瞪那么大。他本是小眼睛,可是他说话的气势,他那雄厚的男中音从那个无底洞里边爆发出来,爆破出来,叫入觉得他的眼睛好大。

傍晚我们一起去超市买菜,各人挑各人想吃的,生菜、水果、酸奶、牛奶、果汁、冰淇淋、面包、鸡蛋,把一车食品推去结账时;玉珙又苦笑:以前我们家买菜总是买很多肉,你来以后,这么一车东西里也没有肉,我就觉得好像什么也没买。

谁让你自己什么也不拿的?

玉琪爱大块吃肉,痛快。丽君已经在炉上做好了一锅红烧肉。丽君端上饭桌,玉琪一看就沉下了脸:怎么这么不好看?我不明白他生的什么气。丽君说他要吃切得方方正正的红烧肉。他什么都要完美。

玉琪气呼呼地:做什么就要做到最好!这样做好像是为了别人,其实是为自己砺练出一种做什么都要做到最好的习惯。

我和丽君就在背后叫他大老虎。

大老虎生气两分钟就过去了。然后笑笑地对丽君说:过了这两分钟你就都是幸福。

我想,这幢房子,是他们的爱情岛。既然是岛,有时也有风浪。

九八年十一月十九日

我们三人坐进车里,玉琪说送丽君去换驾驶执照。加拿大有个有趣的规定:凡换驾驶执照,最后期限一律在各人的生日那一天。因为生日是各人不同的,换执照的人就不用在同一时间里拥挤。生日又是不易忘记的,免得过了期限带来很多麻烦。

玉琪说丽君这人傻乎乎的,到昨晚才想超今天是最后一天了。丽君只是笑。玉琪说,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她知道她不会挨骂的。今天是什么日子?哦,丽君的生日!我说,丽君,今天我帮你想出一大堆错事来做!

傍晚我小睡一会儿,走下楼,天,整个客厅摆满了大大小小的花篮。感觉中,我好像一下楼就走进一部甜蜜的好莱坞电影一我只有在电影里才见过这样浪漫奢华的场面。玉琪笑眯咪地坐在花篮丛中。我说,我说不出什么了,玉琪突然买回这么多花,玉琪突然这样地电影化,叫我吃惊得只会呵呵地惊呼了。

玉琪经常笑而不露的。后来丽君说,今天玉琪办的画展结束了,这些花都是人家送给画展的,她刚才把花篮全搬回家了。

不管怎么说,丽君的生日好福气啊!我也给她买到一盆太好看的外国杜鹃。一个草编的帽子套住这盆花,一个大大的红缎带打成的蝴蝶结,衬出一份美丽和喜兴。红白相间的花瓣嫩得好像一碰就要破。而那绿叶,又老得好像深秋的冬青。我为这盆花叫好又叫好。

晚上在一家叫“老地方”的餐馆为丽君过生日。玉琪说,以前他和丽君约会总是说:老地方。

八八年九月

至亲至爱的人之间,是有感应的,哪怕隔着千山,隔着海洋。

玉琪正带着二十个人在深圳布置泰州出口商品交易会。18日这天玉琪烦躁不安,突然就想今天一定要赶回泰州,一天都不能停留,半天都不能等待。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就是没理由地火烧火燎地只想奔回家。赶到上海是夜里一点。好容易找到旅店躺下,不行,睡不了。天一亮就去买到泰州的长途汽车票。没票。

那么坐火车到镇江,镇江也没车去泰州了。那么,豁出去了,叫出租车往家赶。

现在叫出租是家常便饭。在1988年,出租车和老百姓还是没什么关系的奢华交通工具。很少有人叫出租,更不用说坐上出租跑长途了。玉琪心里烧烧的只觉得要拼老命回家,只要能凑够钱数,花多少钱也无所谓了。

当晚八点总算赶到家。黑灯瞎火的,丽君呢?真有什么事了?

又赶到母亲家,母亲也不在。邻居说上医院了。

上医院?难道丽君提前生产了?可是预产期还早啊!玉琪急急往家赶也并没有以为丽君会提前这么多天。

丽君真的在医院待产。

丽君从来不打电话干扰玉琪,自己忍着阵痛走了二十分钟走到玉琪妈妈家,又一步一痛地走了二十分钟走到医院。丽君痛得在妇产科病床上抖动。医生怕她生孩子时抖动太厉害,给她打了安定针。丽君看着自己鼓得特别大的肚子,怕怕地想孩子这么大怎么能生出来?这时护士长进来说玉琪回来啦!丽君翻身就下床,没事儿人似的。病房的病人说你怎么能下床?可就那一会儿,丽君肚子不痛了,身体不抖了,几步走到产房外,对玉琪说:没关系,没事的。也真的在那一刹那丽君觉得不怎么痛,觉得很安心,觉得开心得不得了。

玉琪在产房外站了一夜。

清晨四点多儿子生下来了,儿子啊!

爸爸不在家我就是爸爸

九八年十二月十六日

加拿大今年流行一种玩具,叫Yo-Yo。其实很简单:松紧带的一头缠在手上,把另一头缠着的球扔出去又收回来。今天晚饭后莱斯理扔Yo-Yo玩。玉琪笑:这种东西我像你那么大的时候就玩过了,那时候还没你呢。

莱斯理说:那时候我在妈妈肚子里。

玉琪说:那时候还没你妈妈呢(丽君比玉琪小十多岁)。

莱斯理说:妈妈在她妈妈的肚子里。

玉琪大笑,说:好吧,该做功课了。今天做好作业,明天送你去书店劳动。

起VCD坏了。莱斯理问哪里坏了?我帮你修。丽君说你怎么会?莱斯理说老师教过的,不过教得不多。丽君笑:你说怎么修?莱斯理那带奶味的童声变得十分认真:说不清楚,我去看看就知道了。

加拿大的店一般都是两道门,防止寒气的侵入。两道门之间大约相隔一米。每去饭店吃饭,莱斯理冲在前边,用手拉住前一扇门,用脚顶住后一扇门,整个人几乎趴在地下了。我们三个大人就通行无阻地从这个趴地下的“小童工”身边鱼贯而入。

“小童工”喜欢吃自助餐。常常是丽君先看着座位(看着我们的包),我和玉琪、莱斯理先去拿菜。这天我和莱斯理先去餐馆,莱斯理坐下了只不去拿。我说莱斯理,你怎么不去拿?他说他不想去。我想他今天胃口不好。后来问及莱斯理刚才为什么不去拿。

莱斯理说:总要有人看座位的。

玉琪去旧金山了,丽君开车莱斯理坐一旁为她作技术指导:

先挂到泊车那一档再打火!吃饭时莱斯理要坐到平时玉琪的座位上,说:爸爸不在家我就是爸爸!玉琪对我讲过,莱斯理老想当大人,进公厕撤尿也非要往大人的便池撒,可又够不着,只好使劲地吃力地拼命地踮着脚。

莱斯理想把妈妈抱起来,抱不起。我说,再过五年,你十五岁的时候能抱起了。莱斯理像大人那样明晰而肯定地说:要不了,十三岁可以了。

也许?不过现在他还只有十岁,13日去超市,他还爬进手推车当Baby。丽君在货架间推他走,他一脸幸福蜷缩起身子好像又缩进了妈妈的肚子里。

九八年十二月二十六日

今天是圣诞第二天,Boxing Day礼品日。圣诞老人是在圣诞夜送来礼物的,当然今天可以拆开礼品盒。

早上我刚起床,还没洗脸,莱斯理就走到我门前,对我笑。莱斯理一笑,小姑娘小安琪儿般的可爱甜蜜。我不由喊:莱斯理!莱斯理还是安琪儿般的笑。他今天穿的新T恤真好看,蓝底带红、白色块的,我最喜欢这种颜色搭配。什么时候我也去买一件。

早餐时莱斯理好像没吃什么东西,就匆匆说吃完了。就跑到圣诞树下提起一大包礼品给我。丽君笑:这包是莱斯理给你的。我很吃惊一大包巧克力,一只莱斯理才玩两天的最心爱的球。

这种球叫Pressure Ball,就是可以承受高压的球。球上画一个笑脸,你怎么捏它挤压它,它还笑。莱斯理告诉我,生气了的时候只要捏这种球把气出在球身上,就不气了。当然这只是玩具。但真是个好创意。包里还有两件新T恤,就是莱斯理身上穿的这种!他们知道我喜欢这种格调的,当然是丽君买的。我转身就换上新T恤,再看穿着一样衣服的莱斯理,觉得好像从镜子里看自己,我大笑。我才明白为什么莱斯理起床就走到我门前,笑。

孩子的真情是这样动人,叫人就想为孩子去做点什么。我想起玉琪看着尤娜说的:她要什么我给什么。

玉琪的朋友们都不知道该给莱斯理送什么圣诞礼物。因为十岁的莱斯理已经不愿玩一般小孩的玩具了。他要玩的是真正的曲棍球、棒球,或者VCD、电脑。朋友们只好都送他巧克力。他拆礼品的时候,一边拆一边喊:给阿姨,给阿姨!把一半的巧克力都给了我。还有一些小孩的玩具,他也是“给阿姨”。他知道我这个阿姨是喜欢玩具的。

莱斯理拆开我给他的礼物时,也叫了起来。我送给他两条真正男人的领带。他平时穿衣随便到家,长裤只有两条。但他参加晚会、画展,都自己梳个小分头,还要穿西服系领带。他没有领带,只好用爸爸的。18****学校圣诞晚会,爸爸在美国,他自己还不会打领带,丽君和我也不会。莱斯理像他爸爸,总是有办法的。他让丽君去书店上班的时候,找一位男顾客帮忙打一下领带,打得松松的。然后他把那打得松松的领带套进脖子,再一抽,行了。男孩总是巴不得一天就变成男子汉,女孩总是巴不得永葆青春。

Boxing Day这天很多商品降价。我和丽君、莱斯理去商店凑热闹。我喜欢逛店偏偏腿喜欢撒娇——走多了就犯病。傍晚玉琪来接我们,我们把购物车推出商店。莱斯理冲我大喊:“阿姨你快上车!”他的眼睛瞪那么大,小嘴张那么圆,甜甜的童声里带有一种叫你不能不听从的命令感。他像一个真正的男子汉那样有担当了。

晚上,莱斯理给我看他贴了一本的各种卡通贴纸,说:阿姨,你喜欢什么就拿什么。又给我看他的头顶,说,他头顶上有两只角。我一摸,他头顶两侧是硬楞楞的。莱斯理把什么好东西都给我了,从贴纸到头上的“角”。

总之,莱斯理今年十岁。

我反正没事

九八年十月二十九日

丽君来帮我收拾屋子,老是说:“我反正没事。”我看到她老在忙家务,知道她忙,不过也以为家务是做不完的,多做一一些少做一些有时也差不多,她抢着做我也不想和她再抢。

我说我平时几乎没有生物钟,愿意什么时候睡觉就什么时候睡觉,愿意什么时候吃饭就什么时候吃饭,我很高兴你们家正好也这样。玉琪笑,亮起他那浑厚的中气十足的声音:是你来了我们才这样的!我们平时吃饭都是有钟点的!

是吗?天!我好糊涂!

今天上午我下楼到餐厅,看到餐桌上摆好了黄油、果酱、一盘切好的哈蜜瓜,每人碟里一只煮鸡蛋,一只煮破的当然地被丽君放在她那碟里。丽君人呢?

楼上没有。我打开地下室的门,走下去,一屋子的裱画,丽君在裱画!

“早上好!”她说:“你饿了吗?”一一张一下扑近的疲惫而关切的脸。

“我不饿。你裱了这么多画?”

“你饿了就先吃。”

“不饿。”“你不用等玉琪。要不我陪你先吃。”丽君吃或不吃或放在什么时候吃,都只是为了别人。

我才知道,她近来一直在裱画。玉琪一年办一次学生画展,一般二三百幅画,都是丽君裱的。今年的画展定在11月14口。这些天她常常把所有的人所有的事都打发了,就是说,莱斯理睡了,衣服放洗衣机了,碗碟放在洗碗机里了,甚至还没事儿人一样和我和玉琪在厅里说说话,一派散淡“没事”的宁静。我怎么会想到,每天午夜我们一个个上楼到各自房间里以后,她独自下楼进了地下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