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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朝圣者与富翁(2)

裘宗沪把一本本外文书挪到身后的床上,这才能在小小的桌上铺开稿纸,写上标题:《如何提高解题技巧》。他早就不屑于读这类文章了。但现在却在撰写这类稿件时获得一种满足感。人只需要使他满足的东西。裘宗沪一想到他的读者群——中学生——是个何等可观的数字,就禁不住独自晃着头,得意地笑了。

忽然,他身后有人说话了:

“我倒要看看你想把多少书放在我的脚上!”啊,真的,忘了床上还睡着妈呢。“妈,你还没睡着?”“你那竹椅咯吱咯吱的,我怎么睡得着?”

他无奈地往竹椅上一靠,只觉得感情的长堤正在崩溃—真是一人拚命,全家遭罪啊?那么薏呢?她还在修改小莹作业中的错误。现在家长分担着老师的工作,孩子上几年级,家长也上几年级。家长分担不如我来分担。如果我能多辅导一些学生,那就可以多解放几位家长,让他们腾出时间多睡点觉,多搞点“四化”。要解放家长,要解放所有的家庭,要消灭一切咯吱咯吱的竹椅,搁不下书的桌子,拥挤的住房和又当床、又当桌的方凳!只是我们这一代人恐怕力所不及了。我们数学竞赛小组的学生们,现在的中学生们,将是消灭这一切的勇士。我现在做的是2000年的工作。嘿嘿,这是想起来都叫人感到温暖的。破竹椅又怎样?艰难的生活因为有了明确的目标,就不再是一种重荷……

3.强刺激的感受和自我的半径

清早去卧佛寺的时候,金红的太阳,轮廓分明地嵌在蛋青色的天空中,活像咸鸭蛋的蛋黄。而现在,当数学小组的孩子们在卧佛寺玩了半天后,耀眼的白色的阳光融化了整个天空和大地。干渴的学生们慢慢走向山脚下,好像在白色的阳光中浮动。裘宗沪赶紧按人数去买了一兜冰棍。可是,人人都吃上了,怎么他手里还剩下两根呢?他这个数学会的秘书长,在夏令营中每天都得为吃饭、爬山、上车,清点几次人数,而且发现这种应用数学的难度,并不亚于在研究所里钻研尖端数学。譬如现在吧,已知他为十七个学生买了十七根冰棍,可是人人都吃上了,他手里却还余两根。17-17=2?啊,一辆刚发动的公共汽车上有两个人向他招手呢。是两个学生!也不打个招呼就上了车!搞数学的人,有的就是脑子里缺根弦。而裘宗沪则可以从美国影星英格丽,褒曼讲到中国新星刘晓庆。裘宗沪?他的脑子里才经常缺根弦呢。

去年冬天,他在一家小饭铺吃饭。他边吃边想:怎么办?

1981年将在美国举行国际中学生数学竞,赛。我国有没有实力参加?科学院让他给方毅同志打份报告。怎么写呢?罗马尼亚、美国、苏联的水平都比我们高。甚至连越南都在我们之上!我们参加竞赛的话,如果排个十几名,丢脸!如果不敢参加,弃权,这难道对我国的数学有任何好处吗?我们的差距是明摆着的。科学讲的是实事求是。参加!让孩子们跟高手较量,往高处看!小王、小刘这些孩子,再过二十年,他们之中将出现新一代陈景润,或者说陈景润们。不,应该说是小王们、小刘们。对,他们的名字将被用作复数!

裘宗沪从小饭铺出来,又蹬上了车。他着实羡慕当今的孩子们。虽然他自己从小就有志于数学,但1955年考大学时没被录取。为什么?出身大资本家。凡是个性强的孩子,对于首先给他强刺激的感受,是很难淡忘的。淡忘的是政治。后来上了大学,他所在的数学系开跃进大会,学生们上台表******的决心:几年考上副博士,几年写出国际水平的论文,几年超过外国。真是“语言与思想齐飞,壮志与空想一色。”轮到裘宗沪上台了:“我没有雄心壮志,也没想这么远。我保证做到一点:我们数学系篮球队,一年后夺一次全校的篮球冠军。”

全场哗然。裘宗沪不严肃!从任何方面看都不严肃,就说打篮球,数学系也从未拿过冠军。“只有我说的才有可能做到。”裘宗沪心想。第二天他清晨五点起床,把数学系的篮球队员一个个都叫起来,在篮球场上扫雪、练球。坚持了一年,数学系终于夺得了冠军。

在对政治的淡漠中,他难能地保持了一种大孩子的天真和真挚。人们往往不珍惜得到的,而遗憾失去的。殊不知在不断遗憾的同时,又在不断地失去了。

而裘宗沪,以他孩提般的喜悦,珍爱地接过他所得到的使命——数学普及工作。他曾经失去的东西,现在的学生们不会再失去了。他帮助了学生,学生又使他得到了对未来的信念和希望。他的精神土壤变得十分肥沃,而学生们在这精神土壤上,像一棵棵小白杨似的往上蹿着。打开北京市1980年数学竞赛的名单,前十来个孩子都是数学竞赛小组的学生;初中生小刘来了才一年,越级参加高中组比赛,竟得了全市第一。裘宗沪从小希望着的、或是他不敢希望的,他们都有了。他们十几岁上就将参加国际数学竞赛,他们的眼睛从小就将盯着世界第一流的水平。而二十年后,他们将从事世界第一流的研究。他虽然牺牲了自己的数学研究、自己的夙愿,但是,他这个自我,就是能变出几个平方、几个立方来,又怎么抵得上这一批批的小王们、小刘们呢?天已漆黑了。裘宗沪突然发现自行车上好像缺了点什么。

刚才上小饭铺吃饭前,车上好像有什么东西来着?包!手提包哪去了?丢在小饭铺了?

“服务员同志,对不起,我刚才把手提包丢在这儿了。”

“没看见。”“完了,手提包里有明天上人大会堂听首长报告的入场券。万一给坏人捡去”他望着深重的夜幕,从光辉的数学王国,一下子掉进了绝望的深渊。他连车也不敢骑了一免得慌乱之中钻进汽车轮下。他在北风呼啸中,推着车到公安局备了案,又推着车整整走了两小时,好像走向世界末日似地回到了家。“你是不是丢包了?”沙发上一个陌生男子说。“唔。”裘宗沪已经麻木成这样,连陌生男子的出现也毫不奇怪了。大概贾宝玉丢失通灵宝玉也不过如此。但是陌生男子随即递上了裘宗沪的手提包。原来他是位便衣民警,在小饭铺吃饭时拣到了这个包。打开一看,尽是数学爱好者给裘宗沪的信,还有五六十元钱。一个低工资的人为了这五六十元,一夜都会睡不好的。他赶紧按信封上的地址送来了。

裘宗沪这才猛地想起那笔钱来。他这个六十二元工资的人,倒像个百万富翁似的满不在乎。是么,他毕竟是个富翁了,一个精神富翁!“裘老师,人到齐了。咱们买饭去吧。”哦!——已经从卧佛寺回到香山中学了。学生们三三两两地正说得热闹:“我们数学小组的极大值(年龄最大的)和极小值都在清华。”“我想买本书,可我带的钱只有无穷大分之一。”

裘宗沪又开始了照例的饭前清点人数。三个一堆,那么是以三为单位。谁能说他做的是简单的数学呢?他同时还在想着另一道题呢:以他这个自我为半径,或者说以他的学识和精力为半径,向外做一个圆周。问:可以发挥多大能量?波及多少学生?

4.巧克力的启示和永恒的得意

在清晨的雾气中,远处的青山隐进青天里,只有山上光秃的部分,在云间朦胧可见。疑是仙山琼阁。不过香山中学的校园里则切切实实地响着20世纪70年代的外国歌曲。

裘宗沪乘着学生们还没醒,着手准备下周给市部分中学生作的数学讲座。

“裘老师,你怎么还干这个?”一个学生什么时候站在了他的身旁,“这是中学老师也可以干的!”

好似一阵冷风吹了过来,裘宗:沪的笑容一下冻结在脸上了——中学老师也可以干的?你不正在受着中学老师的教育?我不也是经过了中学老师的培养?我们每个人难道不都应该永志不忘我们的中学老师、小学老师、乃至幼儿园阿姨吗?可是,事情好像不那么简单。不久前我在街上看见我的一个学生迎面走来了。这孩子在数学集训队时,老爱做题到深夜,我老得催他睡,觉。不知他现在能保证睡眠时间吗?可是怎么,他眼睛看着别处,他没看见我?这不可能。两人相向而行么!两点一线么?嗳嗳,怎么回事?他擦身而过,走了。他只装看不见。这为什么?

我的心往下沉着,陷进了一个我不愿看见的污浊的地带,一个人和人之间只是互相利用的地带。是的,他刚考上了大学,觉得用不着我了。没有抱负的人啊,把考上大学当作了最终目标。

啊,如果儿子突然翻脸不认父亲!

我觉得自己的心让人掏空了,空虚了的胸部无力地塌陷了,背也驼了。我好像是被私利的风压弯了的一根枯草。

不!他觉得用不着我了,不等于我就没有用了。如果我把培养青少年的工作弃之不管,也像他那样只顾自己,那我不也跟他一样的自私了吗?“老裘,你不来数学所,都是找你的电话;你一来数学所,又占着电话打个没完。你干得了这么些事吗?”“干一点事情总比不干好。具体干一点也比光是成天讨论如何干好。干工作跟文学创作一样,没有什么公式。一边干一边减少偶然性,增加必然性么。”

“老裘,你为什么不攻尖端,争取出国?”“搞科普的人也得有水平高一些的,才能深入浅出”。有人说数学所的人搞起小儿科来了,再这么干,影响提职提薪。是啊,有的老师就是因为业余时间参加了我们数学竞赛小组的工作,学校里认为是不务正业,就没给提薪!

思想啊,像一个个漩涡似的。各种意见、议论在脑海里扩散着、冲撞着。一个漩涡:提职!又一个漩涡:提薪!现在人们可以在大庭广众之中,面不改色地大谈提职提薪。这里蕴藏的是进步还是危机?50年代的人更多地追求精神,80年代的人更多地追求物质。对精神的追求和对物质的追求都是永无止境的。但是脱离了前者的后者,是虚空、堕落;脱离了后者的前者,是虚假、倒退。我们要以精神追求来实现物质追求。如果人人都能提职提薪,当然皆大欢喜。但毕竟有些工作在不被人理解之前会影响提职提薪。人们往往大谈人才要从青少年培养起,可是培养青少年的人往往被人们看不起。我们多少人渴望着成为人才。可是再伟大的人才,当他还在咿呀学语时,你拿一张十元的钞票交换他手中的一小块巧克力,他是无论如何也不干的。那么,必须有人先告诉这位未来的人才,十元钱大于一块巧克力的价值。难道这是容易的吗?小学老师要教会学生一个“热”字,还要编首歌谣呢。我们数学所搞培养青少年的工作,数学竞赛只是其中的一项,还有讲课、辅导、写书等等。

当然,我干的事太多、太杂乱了——人家求我,我不好意思推么。结果只好把我的科研推了。怎么办?不过同在数学所也不可能都当陈景润,都去搞哥德巴赫猜想。我现在干的都是我能够做到的炉事,就像当年我提出数学系篮球队要拿全校篮球冠军一样。我们数学会的工作是为了普遍地提高学生对数学的兴趣,帮助老师发现更多可培养的苗子。二十年后,当学生们登上科学的荣誉宝座时,当他们在人们的喝彩声中微笑时,让我站在人群里默默地祝福他们吧。

这就是我所希求的一切了!那么,我为着这一切而努力的时候,为什么还要考虑到提职、提薪,考虑到人们的肯定和尊重呢?那不就跟孩子们经常需要好话、糖果、奖品、玩具一样地幼稚吗?人类自尊心的堕落啊!我们在彷徨、犹豫、愤世嫉俗的时候,真正的人生就从狭隘的视野里溜走了。我为什么还要像个未成年者那样,在人生的道路上摸索呢?今天的中国需要的不是哪一位领袖,而是每一个采取积极的人生态度的中国人。只要当我们中国人都切实地感到个人和国家的利益密不可分了,我们的祖国就大有希望了。扔掉那些使头脑负担过重的负荷吧!居里夫人说得好:“在科学上重要的是研究出来的‘东西’,不是研究者的‘个人’!”

裘宗沪笑了。皱紧眉头,晃着脑袋,长时间地咧着大嘴,得意而天真地望着前面——啊,山后的阳光把山辉映得似云像梦。有人说人生似梦。不,这种人可能心灵上长了绿霉了。人生是热烈而切实的,充满了各种各样的需要——需要钻研和奉献,需要唱歌和得意,更需要吃苦和吃饭。瞧,学生们都起床了,正敲着饭盒等着我清点人数去吃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