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牌知识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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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活力(2)

怎么没有?一个人想干点事业,就得像登山队员攀登珠穆朗玛峰,像救火队员冲上就要烧塌的楼房那样义无返顾!再说我是有方法的,咽音练声法既能治疗声带职业病,又能练好嗓子,使音色灿烂而致远力很强。这是三百年来意大利形成的,我不过使之更有科学根据,更为简明有效。如果唱歌只是以自己的固有的声音来唱,那是在花费自己的本钱;如果能用咽音法来唱,那就是花利息了。有些演员为什么唱坏了嗓子?就是因为方法不对,只花本钱,结果像个荡尽家产的穷光蛋!

西藏歌舞团的歌手史贤文在50年代就是把本钱荡尽了,说话都成了“猫音”。到我们研究所练了一年半后,她到团里汇报演唱。唱了意大利歌剧、西藏民歌甚至梆子戏,什么都唱了,台下还在喊:“再来一个!”再来了八次,还不行!她会唱的歌、曲都唱遍了,当然还有练声曲,但那不能唱,那只是练声用的。可是:“再来一个!”干脆,把练声曲也唱了!史贤文一直唱到现在!1978年她还去北欧五国巡回演唱呢,啊,“再来一个!”

“再来一个!”这是对演员的最大的报偿。我们声乐研究所出去的学生获得了多么丰厚的报偿啊!马玉涛、张映哲、胡松华、罗荣钜、郭颂、董振厚、贾博熙……那回戏曲学校的学员们处于变声期,怕他们倒嗓,我用咽音法给他们练声,他们都闯过了变声这一关。我去了杭州屏风山休养了。因为,嘿嘿,成了先进工作者了。

“先进,别听他吹!林俊卿只会把人的嗓子练坏!”是有练坏的时候,但更有练好的时候。退一步说,即使我只有一次成功,也应该探讨一下成功的原因吧?也应该从偶然性中找找规律性的东西吧?至少,应该赞成我继续研究下去吧?可是这也不行!

人们迫于舆论的压力只能偷偷地找我练嗓。中国这么大,为什么只能有一种学派、一种体系呢?如果这样,生活就会像打呵欠一样地乏味了。打呵欠的人多了,慷慨激昂的人就成了怪癖,就陷于孤立。不过,人是可以经受任何责难的,只要他坚信自己是对的,他的精神便是一个不受责难的自由王国。他的精神依然可以扩张开去,延续下去。这些年,多少演员瞒着单位来跟我练声!江苏一位女演员嗓子坏了,单位叫她到上海治声带,她则天天来找我练声,但为了瞒住单位,又天天上医院看病,回去好交账啊!

一成不变的习惯势力,搞得来找我的人都像搞地下工作似的!我们中国人,有勇气在敌人的枪林弹雨下冲锋陷阵,为什么不能在流言蜚语、习惯势力下挺身而出呢?我们习惯于统一、服从、不突出、不冒尖,我们的个性呢?我们的创造性、进取心呢?我们的活力呢?我们多少建筑是大同小异的,我们多少服装是大同小异的,我们多少文章是大同小异的,我们多少思想方式是大同小异的。人云亦云成为美德,唯唯诺诺受到宠爱。把开拓视为灾难,把勇气视为笑柄。从来科学的发明,社会的变革,都是由一些敢于幻想、敢于设想、敢于破坏也敢于建设的人带头去闯的。一个积极的社会,应该使人都成为积极的人一积极地设计自己,积极地设计社会,积极地写信……写信?是的,写信!80年代文化部的桌上,堆着一大叠要求恢复声乐研究所的群众来信。人民表达自己的愿望,即使是声乐领域的一个小小的愿望,也只有在“******”被粉碎后的今天啊!1978年中国音协让我到北京讲课。“林大夫,你的胃出血,总得等排除了胃癌的可能后再上京么”“一边讲课一边再检查么!”如果真是胃癌,我更得抓紧时间讲课了!虽然我没有单位,没有明确的身份,但我等这一天,等了十几年啊!我到中央乐团、中央民族乐团、总政歌舞团、空政歌舞团、中央广播电台合唱团……然后又去沈阳、青岛讲课。“林大夫,我来给您印讲义吧!您给我练好了嗓子,我不知怎么感谢您才好,印讲义的事就包在我身上了!您在全国有多少学生?有多少学生我就给您印多少份!”我有多少学生?多少学生?四川、河南、湖北、南京、西安、武汉都请我去讲课呢!甚至我的学生也在教咽音法了。中央乐团花腔女高音孙家馨因为年龄增长,嗓音有些衰退。前些年就是悄悄跟我的一个学生练嗓的。1978年我在京讲课时,每天早上七点到八点给她上课。三个月后她开独唱音乐会。“孙家馨的高音洪亮了,低音通畅了。林俊卿好像还有点道理?”

嘿嘿,好像有点道理?音乐学院有些同志向我要了三十本讲义,也在暗中练咽音了。偏见和冷落,只能影响但不能阻挡一种学派的流传,更不能左右它的存亡。练吧!学吧!不管是反对过我的,或是还持有怀疑态度的,只要现在愿意学,我都愿意教!

不不,我这么说也做不到!前几天一个美国青年找我:“林先生,你都六十七岁了,还唱得这么好!你留在美国吧。我第一个找你学习。我要把我现在支付给大歌剧院音乐老师的丰厚的工资全部给你!”

不不,对不起,我不能留在美国。“林先生,你回国后万一又不用你,到那时你再想来美国,可就麻烦了!”不,一个人既然下决心,就应该断掉自己的后路!凯撒带领军队进攻时,一上岸就把他所有的船都毁了。这才是大将风度!又想前进,又随时留着一条后路的人,是没有多少进攻力的。再说,我的后路,我的前途,不都在中国吗?

2.莽牛

不拘小节的人可能不得人心,处处小心的人可能处处得意;过于自信的人可能欲速不达,安分守己的人可能稳扎稳打。独创带来孤立,平庸带来团结;温暖造就优柔,严酷造就顽强。世上很难有完善的性格,完善的人生。没有志向的人往往一生安宁,充满活力的人往往一生艰辛。我们要搞现代化,偏偏太多平庸安分的成分,而太少顽强自信的分子。不过世上每个人有每个人的位置。我们还是各就各位吧!

林俊卿的位置在哪儿呢?

“请林大夫回国过境时在香港停留几星期给学生讲课。”

香港清华书院发出了邀请。

“到香港来吧!我来招待你,给你住房,给你汽车!”林俊卿的一位学生的学生,现在香港某公司的总经理,热切地期待着他的老师的老师的到来。

“请林大夫到港给我们开大师班!”香港三十七名音乐工作者发出了呼吁。

林俊卿那富有吸引力的名字,尤其是他那经久不衰的歌唱,几次出现在香港的报纸和电台上。啊,这是他唱的高难度的费加罗咏叹调:“喂!让开点,我这个万事精通的费加罗来了,我忙得不得了……这边叫我做这个,那边叫我做那个,东喊西喊,上喊下喊,到处都是费加罗,费加罗,费加罗的叫唤!”

急什么呢?一个一个来么!我多么吃香,多么幸运!

我多么吃香,多么幸运!一个一个来么!我先得回祖国,以后,看看你们能不能到中国来学习?

现在文化部的负责同志很重视咽音练声法,我多么幸运!

是啊,以前我不走运,也有我的主观原因。李凌是了解我的,他在《颠扑不灭地追求真理的林俊卿》这篇文章里,说我“一生勤奋的工作,像一头牛,有时像一条太不懂事的牛,东撞西撞,闯了许多不必要的是非”。“他只懂得莽撞地往前冲,废寝忘食地工作,他欠缺处世做人、作战筹事的经验,因之他碰到许多不称心的事情……不得人心……”

我是得罪了不少人。“你这种唱法,一到四五十岁就唱不了了,你寿命长不了!”“你这样唱法,简直是走向死亡!”唉唉,其实我是对事不对人的,但还是伤了人啦!人家否定我的练声法,可我这种过激的说法不也在否定别人吗?我急于宣传咽音法,我讲话就没个分寸了。不过,如果我能用词准确地说话,那我就不是林俊卿了!我知道我的偏激、莽撞给我带来了多大的麻烦,但非要我改去我的莽撞,那我也不会再有莽牛般的勇气向着地狱之门冲击了——像我这样受尽嘲笑、打击、煎熬而还要搞嗓音研究,实在无异于是走向地狱之门了。不过世上所有的艰难困苦,其实都是似是而非的。只要意志大于艰难困苦,意志就能战胜艰难困苦!我知道议论我的人很多,可是人总是在议论中生活的。事情干得多的人,尤其是干得有特色的人,议论也成比例地增长。我的缺点大家尽可以议论,但是我的咽音法的成就呢?承认自己的缺点需要勇气,承认别人的长处也需要勇气。我们的学术空气、思想空气欠活跃,原因固然很多,但很重要的一条是固步自封,同行相轻。

搞得大家怕议论,怕孤立,怕……怕什么?我就不怕!

科学的东西本来也不是一蹴而就,一览无余的。得允许有失败,有过程。譬如气功,长期以来真假难辨。现在有关人士测出气功能发放一种受低频涨落调制的远红外电磁波,首次肯定了气功的物质性,为生命科学开辟了新的世界。所以科学是曲径通幽,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其实我的咽音练声法在十几年前就有了“又一村”了。从1957年到1960年,我出版了三本书:《歌唱发音的机能状态》、《歌唱发音不正确的原因及纠正方法》、《歌唱发音的科学基本》。这次去美国,又走访了三十五个图书馆,查阅了声乐尤其是医学的书籍。人活着,天天都应该有所收获,每个阶段都应该有一个新课题。我的兜里总是装着两张纸:一周的计划和一天的计划。或者说,一周的奋斗目标和一天的奋斗目标。我现在研究的,已远远不止是咽音法,而是健康与咽音的关系了。人要有好嗓子,得有个健康的身体;老人要保持好嗓子,还得懂得延寿的科学。回国后我还得去请教一些中医,了解一些治嗓子的药方。我有声乐和医学两种才能,这是我的王牌。我们每个人应该看清自己的特点,否则,拿着一手好牌也不会打呀!只是,要有一手好牌得下一生的工夫啊!我这次在美国探亲怎么过的?

夸张地说,就是在这三十五个图书馆里过的!这么多书啊!每一本都是一个人一辈子的研究成果!我们为什么不把人家的智慧拿来充实自己,而要去嫉妒呢?

在美国,我也没停止写书——“******”粉碎以来,我又写了四本书了。但是怎么出版呢?曾经有一家出版社说要出我的书,可我等了一年,他们也没来,我只好把书带出国了。现在香港正在印刷我的书。可是在香港出书,我们的人民买不起啊!

我的书是要在国内发挥作用的啊!国内还是油印我的讲义,录制我的讲课,可是我的书……我的书便是我的真理,真理是不怕见人的,所以我要继续写书,用书采说话,用书来辩论!要想突破,首先要坚持;要想防御,最好是进攻!安闲能消磨意志,搏击才能生发活力!

现在我感到充满了活力,因为,因为祖国到了!多好啊!

“马儿哟,你慢些走哎,慢些走哎,我要把这美丽的景色看个够,看个够……”这支歌是马玉涛唱的。她用咽音法练声,50年代在国际青年联欢节得了金质奖章呢!这是我们中国的啊!

“林大夫,你还是回到中国来了!”“林大夫,我们都以为你不会回来的呢!”“你为什么还回来呢?”

为什么?我有着积压了十几年的财富啊!——被潮笑的热忱,被怀疑的才智,被冷落的专长,被压抑的活力!我还有着一个六十七岁的人难以想像的健康!“林大夫,你是个退休的老人了,还——”我老什么?一个人老不老不是以年龄分的,是以精神来区分的!而我的精神,还像一个没经过坎坷的浑身是劲的青年!或者说,仍然像一条不知天高地厚的莽牛!我要把我的财富送到人民手里,我要用我的嗓音把打呵欠的人们再震一震!然后,又会得罪人?我又得经过一番“曲径通幽”?不会了。是啊,我们已经进入了一个从未有过的时代——自由的歌唱,自由的思想。马克思好像说过,一个人只有生活在自由的人们中间才会有自由。我会获得搞嗓音研究的自由的。人,只有能自由地支配自己的思想、自己的工作时,才能成为真正的活生生的人,才能成为一份份活力去组成一个活脱脱、水灵灵、生气勃勃、万木争荣的社会啊!

啊,美国图书馆把我订购的第一批书寄来了!等这四五百本书都寄来了,我得逐步翻译出来,介绍给我们的人民!当然,这得在写书之余来干。真忙不过来!啊,文化部负责同志托人来看我了。是的,我还要办声乐研究所!噢哈,电台里又在放我唱的《费加罗咏叹调》:喂!让开点,我这个万事精通的费加罗来了。我忙得不得了……这边叫我做这个,那边喊我做那个,东喊西城,上喊下喊,到处都是费加罗,费加罗,费加罗的叫唤!急什么呢?

不急不行啊!请给我让出一条路,我这个不罢休的林俊卿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