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我们家没人抽。”
王钎犹豫,叶叶站起拿过烟缸说:
“抽吧。”
王钎把烟灭了,酸溜溜地说了一句听太太的。
“谁是你的太太了?!你再胡说八道出去!”
叶叶勃然生怒。
“噢,好好不说。”
这时,王钎从袋时摸出一个首饰盒,双手捧着,恭敬地递到叶叶面前。叶叶盯了王钎一眼:
“干什么?”
“你先看看。”
“我不看。”
“看看又不会脏你的手。”
见王钎一动不动,叶叶接过首饰盒,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对精致的翡翠耳环。叶叶眼睛一亮,心里叫到,太漂亮了!但叶叶很快合上了盖子,还给王钎。
“这是送你的。”
“我不要你的东西。”
“为什么不要?不管怎样你得收下。我爱你,这是我的心意。”
王钎说得很诚恳。叶叶盯着王钎说:
“王钎,我真的不能再要你的东西了。以前我已花了你太多的钱。”
自从王钎追上叶叶后,他每周给小叶买一次水果之类的吃的,还经常上外面的饭店吃宴。部队生活很清苦,叶叶没有一次拒绝的。
“我不强迫你嫁给我还不行?”
“王钎,我真的不要。”
“那我砸了。”
王钎脸色灰白,盯着叶叶。叶叶看着王钎,她清楚,只要她说个不字,或把脸转开,这对翡翠将粉身碎骨。
“我收下,但有一点我要申明,我不会嫁给你。”
叶叶难过得泪水盈上眼眶,一会儿眼泪又流落在地。她不知道她现在到底是怎么回事。
王钎一把拥过叶叶,动情地说:
“姐,我爱你,我这辈子非你不娶。”
叶叶难过得眼泪更多了,泪水打湿了王钎的外衣……
王钎用发抖的声音重复着我一定要娶你……
父亲回来时,叶叶燕子似的扑进父亲的怀里。
“爸爸,我想死你了,我好想你,你为什么不来接我?”
叶叶说着忍不住涌上了泪水。只有在父母亲面前叶叶才完完全全恢复了本真。
“来,让爸爸好好看看,我的女儿变成什么样了。”
叶叶松开父亲,长睫毛上挂着泪水。父亲用食指刮着叶叶的鼻子说:
“羞死了。是中尉了吧,你瞧瞧多神气。”
叶叶脸上立刻闪过一股阴暗。但一闪即逝,父亲没发现。
父亲从包里拿出文件把包挂到门后又重重地坐回沙发长长地吐了口气。叶叶替父亲泡了杯茶。然后搂住父亲亲吻着,爸爸,我真的好想你,想你,叶叶这么说着脑中漫过郦山的苦处。父亲有些异样,抚摸了一下叶叶的脑袋。
“叶叶,来,跟爸爸说说部队。”
叶叶坐过来,头撒娇地倚靠在父亲的肩头。
“部队怎么样?”
“怎么说呢,部队挺锻炼人的。”
叶叶两眼虚望着窗外,心想,真正的部队能和父亲讲吗?绝对不能。
若讲了,父亲还不知会有多着急,肯定还会对她另眼相看。她以后再也不可能像现在这样搂抱着父亲撒娇,纯真依旧,无忧无虑了。
叶叶心里涌满了忧伤。
“锻炼人就好,锻炼人就好,当兵的目的就是为了锻炼。目的基本达到。好,以后再好好干下去。”
父亲说得很有风度。叶叶听着,心里却苦得要命。
这时叶叶的母亲拎着菜回来。叶叶叫着妈妈帮着母亲把菜拿进厨房。
“妈,阿姨回去啦?”
“阿姨老家有点事。老叶,来帮个忙,今天为叶叶洗尘。”
母亲的声音从厨房传了出来。父亲从沙发上站起来,
“好为叶叶洗尘。”
“叶叶,你的钢琴还在练吗?给我们弹些曲子怎么样,好长时间没听到喽!”
“好,我现在就弹。”
立刻,肖邦的钢琴曲在房间里飘荡开来。
叶叶从小在上海霞飞路长大,家境算不上大富,但也殷实厚足。父亲是圣约翰大学的教授。母亲是上海女中的英文老师。命运好像有意和叶叶作对似的,一直学习很优秀的叶叶,却在高考前莫明其妙地生了一场怪病——失去记忆。叶叶连一些基本的慨念都记不起来。比如:反三角函数间的关系
arcsinX+arccosX=∏/2;arctgX+arcctgX=∏/2
都写不出来。叶叶不得不住进仁济医院,放弃了她向往多年,努力了多年的复旦大学梦。而且专业都定好了——艺术系。叶叶躺在病床上,默默地流着泪。她是多么想读大学啊!在医院的半个多月的日子里叶叶想了很多很多,似乎悟出了些道理。人的命运总是起起伏伏的,上帝是公正的,不会把好运永远赐给一个人。否则千百年来人们怎么会信仰上帝尊重上帝呢?她从小到大一帆风顺,
命运过于宠溺了她。她现在生病,不让她去参加高考,这是对过去的一种补偿,是一种平衡,这是上帝的公正。叶叶想起了一句古语:祸福相依。这是叶叶格致中学的国文老师在最后一堂国文课结束时在黑板上写的四个大字。中年的国文老师写完这四个大字后,很苍凉地看着大家,良久才说,每个人的命运都逃脱不了这四个字。国文老师说完后脸上出现了一种宿命的悲壮。叶叶当时心里受到了剧烈的震荡。那时整个教室鸦雀无声。只有窗外柳树上的麻雀在凄艾地啼鸣。叶叶想,老师说得太对了。冥冥之中,命运之神左右着每一个人。荣华富贵穷苦潦倒都是命运之神的安排。得了这场病后叶叶开始相信命数了,她还找来了《易经通释》《相命术》等算命书,住院期间把书看了。书看完后叶叶想通了,心境顿时开朗了许多,病情也迅速好转。没几天,记忆恢复如初。可这时高考已过去了。父亲问她还想不想上大学,想上他可以作些努力。叶叶想了两天后对父亲说她不想上大学了。叶叶心想,她不能违抗天意,命运是不能违抗的,否则上了大学也将遭到不幸,甚至会有更大的灾难赐给她。
那时国军对倭寇的战争节节胜利,《申报》《新闻报》等上海各大报纸天天都在登国军大捷的文章。叶叶读这些文章时心里总是热热的涌动。叶叶对父亲说,她想当兵去。父亲看着叶叶,沉默良久后严肃地说,叶叶,这不是开玩笑的,打仗是有生命危险的,你要想清楚。叶叶忽然心里涌满了勇气,豪情万丈。她对父亲说,爸爸,我就是要当兵,去打倭寇,保卫国家。好,
爸爸支持你!想去当兵是叶叶一瞬间的想法,却决定了。叶叶想,这就是命数。叶叶离开北站时,她妈妈哭得泪人似的。父亲安慰着母亲,叶叶也劝说着妈妈。母亲终于收住了眼泪。当时叶叶看到不时有日本宪兵在周围巡视,心里充满着恐惧。但日本宪兵没有对任何人进行盘查,只是威严地来回走着。
叶叶就这样走进了军营。两个考上交大和复旦追求叶叶多年的同学送她到车站。叶叶对他们出奇的平静。两个同学表情各异,一个脸通红,一个却在不停地抽烟。中学时两人就斯文地竞争叶叶,现在他们还将斯文地竞争下去。他们当着叶叶的面握着手说,看我们谁更幸运被丘比特之箭射中。阳光下,他们胸前的校徽熠熠生辉。叶叶心里对自己说,看命运的安排吧。
这时一列火车凄沥地鸣叫着开出北站。他们在火车站广场上拍了一张很特殊的照片:两个男同学同时亲吻着叶叶的脸颊,象征着他们两人对叶叶的爱情。这张纯粹象征性的照片却让叶叶在部队倍受折磨,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当时叶叶全然没有注意到米小芳那愤怒中夹杂着嫉妒的表情。后来叶叶无数次后悔甚至怨恨拍这张照片。
叶叶和其他几个女兵跟着米小芳经过一周的转折终于到达了郦山脚下的新兵训练营。米小芳一到营地立刻脱掉便服穿上让她倍觉神气的军装。叶叶也穿上了军服。
叶叶一到郦山严酷的新兵训练一瞬间打碎了叶叶对绿色军营的幻想,打碎了对自己青春浪漫的设计。精神的苦役使叶叶陷入了绝望之中。叶叶踏进军营的第一次点名米小芳的脸上挂着每个人都欠她二千大洋的表情。她盯住叶叶,宣布了几条让叶叶感到深受侮辱的决定:
一、礼拜天不准外出。
二、尊敬长官和老兵,见到不能爱理不理。
三、不许串房间。
四、不许写信、看书和出去跳舞。
五、不许打电话。
六、吃饭坐自己的桌子,吃饭时不许讲话。
七、干活要主动。
八、要在自己脑中建立新兵不是人的概念。
米小芳宣布完,用冷漠的眼神扫过每一个新兵的脸。然后让一个老兵班长把八条规定写在黑板上,让所有人抄下来。米小芳用阴郁的眼神盯住叶叶,然后冷冷地说,你们要牢牢记住第八条,新兵不是人。
叶叶的心灵被重重地抽了一下。她恐惧地看着米小芳,脊背阵阵发冷。正在这时,米小芳指着叶叶说:
“你!到连部来。”
叶叶的心怦怦直跳。她站起,走向连部。她看到米小芳板着脸坐着。叶叶走了进去。米小芳脸色骤然剧变。
“你怎么进来了?!”
叶叶惶怯地看着米小芳,心里嘀咕,不是你让我进来的吗?
“你是不是没家教?”
米小芳虎视着叶叶。叶叶懵在那里,不知道自己错在什么地方。米小芳怒吼道:
“以后进门必须喊报告!任何有长官的地方你都必须报告敬礼。听清楚了没有?!”
叶叶点点头。
“嘴烂了?!”
叶叶紧张得背上冷汗直冒。
“听清楚了。”
“大声点!”
“听清楚了。”
“把头抬起来说!”
叶叶抬起头又说了一遍。
“叶——叶,你这名字怎么这么酸?”米小芳自言自语,
“你在上海北站够放荡的啊,怎么想起拍这么****的照片?以后肯定是贱货!”
“米小芳,你怎么骂人?”
“什么什么?你敢顶嘴!我骂人?这是教育你,训诫你!好好到禁闭室反省,写一份检讨,听候处理。”
叶叶心里委屈得发酸,直想哭。但她忍着。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走。脑子因激愤而一片混乱。
“你父亲是干什么的?”
“大学教授。”
米小芳的眼光在叶叶的脸上停留了几秒钟。
“母亲呢?”
“在电影剧团。”
米小芳眼里闪过兴奋。
“演员?”
叶叶没回答。米小芳脸上夸张地笑了起来。
“演员?那就是戏子喽?她就是让人玩的让人×的戏子喽?”
“你为什么骂我母亲?”
叶叶怒不可遏,说话的语调都高起。
“哟哟,不得了,戏子是被人玩的被人×的你不清楚?
那今天就给你上一课。让你长长见识。”
“你……你,猪头三!”
米小芳一掌拍在桌子上,腾地站起,脸涨成猴腚,冲上来“叭”地给叶叶一个耳光:
“小新兵蛋子,反了不成?!看我怎么收拾你,”
米小芳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水。叶叶气得浑身发热,眼里噙着泪水。
“你马上给我滚到禁闭室去!”
……
叶叶确实被米小芳整得不轻。新兵训练的主要科目就是队列。立正,稍息,四面转法,起步,跑步,正步等等。以班为单位,列成一队操练,由班长带操,每天练七个小时,最后由米小芳带操集中练一小时。这时米小芳就特别关照叶叶,经常让叶叶单个儿操练,做“示范表演”。尤其是练正步走的分解动作时,那几天全都是米小芳亲自带操。每天七个小时训练后,米小芳“表扬”了叶叶的训练水平,然后让叶叶做“示范训练”。为了让大家更好地领会要领,米小芳让叶叶“示范”了一个半小时。做正步走的分解动作时,米小芳让叶叶单腿独立,米小芳在一边极认真地讲解着动作要领:脚面绷直,
脚掌离地面二十公分并且和地面保持平行,踢出约七十五公分处适当用力着地,重心向前移,然后另一脚踢出,之后重复前面动作……叶叶站得先是脚掌发麻,渐渐针刺一样的麻木扩散到整个大脚,眼前金星飞舞,头晕目旋,冷汗从脊背和额头慢慢冒出。叶叶感觉快支撑不住了。叶叶是个要强的人,她命令自己除非晕倒在地,否则一定要站住。她想绝不能被邪恶征服被邪恶打败。
叶叶用仇恨的眼神盯住米小芳,仿佛在说,你来吧,我绝不会屈服于你!我已经站过一次墙根立桩。我一定还要战胜你!她咬牙坚持着,三九寒天,汗水却湿透了她的衬衫和厚厚的绒衣。叶叶用她的顽强的意志挺了过来。那些天每天下操什么也不想干,只想睡觉。就这样叶叶和米小芳较量了整个新兵训练三个月。
在新兵训练基地,要整治一个新兵比掐死一只蚂蚁还容易。那天训练,米小芳提前了一个小时收操。她在队列前训话,把叶叶狠狠训了一顿。她认为叶叶的站姿离国军标准相差太远。收操后必须补训一等墙根立桩。米小芳说得很威严。看你还能硬到什么时候。米小芳心里恶狠狠地说。叶叶听后脊背立即冰冷。墙根立桩是国军惩诫士兵的一种严厉手段,就是被惩诫者保持立正姿式,挺胸、收腹、含颚,两手贴紧裤缝,头上还得放一本书依墙而立。书掉落一次追加十分钟。被惩诫者只要稍有动弹书便会落地。一般人是无法通过这一关的。郦山新兵训练基地有记载的是:共有八人被一等墙根立桩训诫,
八人没有一人完成,最终都以送到医院抢救而告终。
叶叶跟着米小芳来到已经有些霉味的立桩室,心里涌满了恐惧和仇恨,同时有种就义的感觉在心里涌荡。正面墙上高挂着蒋委员长的戎装巨像。叶叶向蒋委员长投过专注的一瞥,她默默地对蒋委员长说,委员长,不是我叶叶没训练好,而是这个混蛋排长玷污了您的神圣训示。
叶叶像上战场一样站到了桩位上。墙根立桩开始!米小芳高声宣布命令。叶叶拿过书,轻轻地放在头顶上。她的眼睛和蒋委员长的眼睛对接着。她要从委员长的眼神中汲取力量。米小芳拿了本书坐在监督椅上看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