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游思无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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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游思无轨(2)

那么人类呢?一个作家写道:“这是一个没有晚霞的黄昏,夜色正一层一层地笼罩着大地,天显得很黯淡,像被一个漫不经心的画家涂出来的褐色;这倒也好,这种色调能使人在归巢的鸟叫悠悠回栏的老牛的漫步中忆起许多许多如烟往事,让人感到岁月的温馨。”在美好的回忆中,感受到岁月的温馨,乃一种醉人的情调;而只有晦暝的夜色才会孕育这样的情调,能说夜色不好么?

噢,还有人类的梦,在夜幕下,激活生命美化人生赋予憧憬的人类的梦。

有谁不希望春光永驻呢?不要说春天里花的开放、爱情的萌发、青春的灵动,单说那一片片春草,绿绿的,茸茸的,静时如毡如帛,动时如歌如蹈,看一眼,便顿消心中块垒,生一种莫名感动。然而,又有谁能留住逝去的春水呢,“一江春水向东流”,乃自然之法则。

于是,有人叹息,有人忧郁,甚至于无奈之后,沦入消沉和虚无。

其实,又有谁不热爱夏荫之宏阔,秋景之丰盈,冬雪之妩媚呢?痛苦的犁刀一方面割破你的心,一方面又掘出新鲜的血液,人类总是有新的所得。

如果春天是希望,那么,夏天便是绸缪,秋天便是品格,冬天便是抗争。希望、绸缪、品格和抗争,是人类摆脱命运束缚的必备四品。没有希望,便没有欲念,便不会有行动;没有绸缪,便没有韬略,行动便失之盲目;没有品格,便没有纲纪,行动便常常误入歧途;没有抗争,便没有在痛苦中的最后冲刺,便一事无成。

于是,如果只有春天,仅仅有希望,人类将始终是幻想国中的一尊美丽却无用的幼芽。

有谁不愿长生不死呢?然而,一切生命最终都要死去。

于是,有人叹息,有人忧郁,甚至于无奈之后,沦入消沉和虚无。

其实,死亡是另一种美丽。贫穷的、富有的、高贵的、低贱的,一切生之不平等,在死亡面前都归于平等;人类平等的法则,大概缘于死亡的昭示。而且,衰老的躯壳总不如婴儿更新鲜;腐尸上的花朵远比腐尸美丽……而世界的空间极有限,该死亡的而不自行消亡,倒是一种罪过。

讲一个悱恻的故事。一个老人坐在一个陌生姑娘身边,都无言地低着头,周围一片寂寥。突然,老人紧紧地握住姑娘的手:“别害怕,姑娘,我已经没有了欲念,只因你长得与死去的她太像,我想再把握一下已逝去的那一份情感。年轻时没有学会珍惜,认为什么都会再来,可什么都不会再来。”说完,老人便婴儿般地哭泣。姑娘正是一个恋爱中人,一下子明白了些什么,也紧紧地握着老人的手,呜呜地哭起来。

我们明白了什么呢?死亡最大的功绩,便是让我们懂得了珍惜,珍惜现在,珍惜我们已拥有的生活!

4.向善的悲哀

善良,是强大的还是柔弱的呢?

是柔弱的。因为王蒙先生告诉我们:

善良与凶恶相对的时候,前者显得是那么稚弱而后者显得是那么强大呀。凶恶会毫不犹豫地向善良施出毒手,而善良却处于不设防乃至不抵抗的地位。凶恶是无所不为的,凶恶因而拥有各种各样的武器。而善良是有所不为的,善良的武器比凶恶少得多。善良常常败在凶恶手下。

行善的人(好人),是强大的还是柔弱的呢?

亦是柔弱的。因为星竹先生告诉我们:

也许,倒是正因为你是这样一个好人,在你身上才具有了更多的弱点与好人的特征,比如,对人容易轻信,做事爱从简单出发。只凭善良与美好的感觉评论或看待周围的事物。以己之心去求万事万物。好人的想法更多接近于梦。好人是一只美丽的果子,但并非是一只成熟的果子。

几乎是一种定式,大凡人们“关注”什么,“强调”什么的时候,这个“什么”便已走入衰境,很是式微了。二君不约而同地写到了善良与好人这同一题旨,便让人感到,善良是不是一个已经过时的字眼,行善的好人是不是日子颇有些不好过了?那么,这个世道究竟怎么了?这不由人不作如是想。

心里感到沉重。

由于善良是如此柔弱,是不是就不要对善良再寄予人类的希望?

不可。因为王蒙先生又对我们说;

凶恶每“战胜”一次善良就把自己压缩了一次,因为它宣告了自己的丑恶。善良每败于凶恶一次,就是把自己弘扬了一次,因为它宣扬了自己的光明。善良也是一种智慧。是一种远见。是一种自信。是一种精神力量。是一种精神的平安。是一种以逸代劳的沉稳,是一种文化,是一种快乐,一种乐观。

由于善良的载体——好人是如此柔弱,是不是就不要再去做好人?

亦不可。因为星竹先生又对我们说:

但这个世界毕竟是个好人世界,人们还是希望做个好人……我们在做好人时,首先还要做一个心胸海阔的人。做一个不但善解人意,还要尽量去悟解这个世界的人。不但要具有一颗同情心,还要做一个能够在生活中完善自己的人。不但要只接受自己是个好人的看法,还要接受我们眼见到的所有客观事物。不只是一种善良,还要拥有更多的正确性……这样去做好人,“好人一路平安”大概是没有错了!

二君皆是善良的好人。因为,既给我们指善良与好人的艰难,又鼓励我们努力去善良去做好人。二君又是超凡的智者,给我们留下了关于善良关于好人的精妙至极的论述。这些论述是如此新鲜,读之,不禁五内俱热,欲全盘将其接受下来。但稍一沉吟,便多了一重疑惑。王蒙的“善良自然战胜凶恶”说,让人感到有一点阿Q式的自我安慰自我麻醉;他对善良所下的定义,又太像是一种哲学游戏,近乎柏拉图式的精神梦呓。而星竹的“自我完善说”、“接受所有客观事物说”,干脆给人一切都要逆来顺受才可做成好人的感觉;否则,“只接受自己是个好人的看法”,便会失去“更多的正确性”。

于是,善良其实是一种虚幻的抽象的东西,做好人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的一桩颇为累人的事。

这日子口,谁不想活得实在一些,轻松一些,孙子才需要善良,孙子才喜欢闲着没事去做好人!这是循着二君的说法,让人自然而然得出的结论。

便感到向善的悲哀。

再静下心来想,二君之所论,实在是有着同一内核:向善,便是一种心灵的内趋,一种自我的归避与牺牲,便是一种无限的认忍。这或许会成就人的美德,却看不出善良的现实力量。如此善良,善良便更无用;如此行善,好人便更窝囊。如此如此,无异于善良向邪恶交械,好人与世俗同流合污。卢棱在《爱弥儿》中所说,一切好事都来源于柔弱,便指的是这种情形。文人的善良、无用和误人,便在这里又找到了一例明证。

不禁想到鲁迅《忽然想到.之七》中的一段话:

但是,在黄金世界还未到来之前,人们恐怕总不免同时含有这两种性质,只看发现时候的情形怎样,就显出勇敢和卑怯的大区别来。

可惜中国人但对于羊显凶兽相,而对于凶兽则显羊相,所以即使显着凶兽相,也是卑怯的国民。

这样下去,一定要完结的。

我想,要中国得救,也不必添什么东西进去,只要青年们将这两种性质的古传用法,反过来一用就够了:

对手如凶兽时就如凶兽,对手如羊就如羊!

那么,无论什么魔鬼,就只能回到他自己的地狱里去。

所以,善良应该走出纯粹的精神,寻找比邪恶还要多的武器;做好人亦不要囿于什么法则,找到切实可行的操作性。套用鲁迅的话,便是:

要想使善良战胜邪恶,好人真正一路平安,也无须先做一个“心胸海阔的人”,无须拥有“更多的正确性”,只是持一种不调和的态度:面对善者我将更善;遇到恶者,以眼还眼!

5.游思无轨

在某种意义上,人类所处的20世纪,是一个拜物教的世纪。物或器具被置于显要突出的位置。人几乎生活在一个物的相互联结的连锁系统之中,一切都是装置和操纵。电话、电脑、汽车、游戏机等等,世界被置于一个大而无形的操作平台上,人被抽象成操作的手,人和世界的关系变成了手和按钮的关系。以作用与反作用的法则,操纵便也是被操纵,人自身丧失了,头脑没有了,心灵被隐埋到最深处,眼睛亦变成装饰。或可以说,物的手扼杀了人的精神,社会和人之间成为操纵与被操纵的关系。生命因之枯竭,激情因之死灭。人们只能寄希望于回忆、梦幻和妄想,人们感受着从来未有过的恐慌、空虚和压抑。

极度的压抑之下,大爆发了一种本能的反抗行为,即:叫喊。现代人以叫喊的强烈方式,作生命的本能的不可遏止的宣泄。叫喊的组合便是喧嚣与杂语。所以,世纪末的喧嚣与杂语是一种合理的不可改变的存在,人在顽强地寻找着自身,以人性的叫喊冲击着物性的死寂,人不甘心退出世界存在的中心。

喧嚣与杂语,人的自救之途。

但叫喊的同时,宣泄的冲动又化作了新的压抑,人们害怕听到自身那怪唳的声音,而捂上了耳朵。人性的叫喊便亦随之遁人新的虚无。是传统的沉积和对传统的回瞻,使人们捂上了耳朵;人在异化的同时,又惧怕新的变异。人不可能得到彻底的宣泄,人格分裂几乎是一个不可逃脱的劫数。喧嚣与杂语,便不可能是起死回生的解药,而是一剂缓冲与自娱。

人类热爱和平,却从未停止过流血的战争;开掘生命潜能,环境污染和生态失衡却日益严重;追寻人文精神和人类关怀,每个人的私生活却与社会的公共生活发生着不可调和的分裂……人类始终生活在理性和非理性的交替、转换和混合的人文环境之中。这注定了人的生活既有意义又无意义,既可端持又可游戏,人类始终在圣化与反圣化的自我对抗中卑琐地活着。从某种意义上说,理性的精神化与无理性的物质化,使人生活在混乱状态;生与死、男与女、亲与仇、阴谋与爱情、真实与谎言、生活与梦幻都可以转换,人被虚无的恐惧所困扰。人便走向生活的反面,尽可能地增加不安与混乱,以便让自己得到陶醉与解脱。

虚无比混乱更可怕。

比利时摄影家马克.阿佩斯的摄影作品《文字与精神》便是一个形象的拟喻。画面中的读报者正襟危坐,一派专注的模样;而他的整个脑袋,连同眼、耳、鼻、口均被报纸所糊满。于是,不是人读报,而是报纸与报纸的面面相觑。就报纸本身而言,版面上也大多是形形色色的广告。阅读本身该是一种精神汲取行为,但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又有何精神可言。读报人上方悬挂的那些莫名其妙的符码集合,揭示了存在于这种文字与精神间的关系实质:它既是某种胡乱拼凑、毫无意义的大杂烩,又是经过精心策划,严整有序,具有强制性的空洞无物。此作无情地戳穿了消费社会大众传媒的神话,同时亦辛辣地嘲讽了在集权形式下的社会生活中,人的愚昧、盲从与无所事事。从无聊走向无聊,从空洞走向空洞,阅读仅仅是一种习惯,似乎虚掷光阴,消费生命是一种心安理得的存在。

但倘若没有那一张空洞杂乱的报纸,人(譬如机关人)便无所适从。无所适从是一种内心的恐慌,比死亡的威胁还要难以承受;人们便热烈地拥抱这种空洞与杂乱,以得到自慰与解脱。所以理性与非理性都是无所谓的,生命的有意义与无意义都无足轻重,人格的变异与分裂也都不可怕,一切都是为给生命(心灵)找到一个可放安妥的方式。安妥有死亡般的美丽,安妥就是意义。

设若有一个神明,他手里握着一只小鸟,叫人类猜其死活。人类若说它是死的,神明的手一张开,小鸟飞走了;人类若说它是活的,神明用力握一下,展在手掌上的,便是一只死鸟。人类始终被操纵和捉弄着,人类的命运无定。

这只操纵的手,是什么呢?每个人都会赋予它个人的具形与意义。

人捉住一只鸟,却又把它放了,在观望其飞行中,人突然露出复杂的表情,又一枪把它打下来,这便是人对世界真实的态度。

神明与人始终纠缠在一起,人最易被操纵又最不易被操纵,人既没有最终的沦落,也没有真正的得救;绝望是希望的绝望,希望是绝望的希望。人类在混乱与不安中生生不息,不甘休止。

6.生活随想

生活有生活的逻辑,个人之于生活,常处在一种无奈之中。首先,一个人的出身,很大程度地决定了他的人生走向和人生高度;其次是环境,环境造就人,或人是环境的产物,已非唯心之妄说,系有识之士生活经验积累的结晶。

焦大不会爱林妹妹。出身与环境的制约,人很难产生超越自己生存空间的现世情感。这是亘古以来的识见。

所以,人们打破生活的原有秩序,追求全新的生活,即追求固有生活之外更诱人的生活,其实就是一种冒险。这种冒险,要么新生,要么死亡,要么回落——

新生是全新的获得,是人人都企望的胜境;死亡,是一种甜蜜的解脱,并非人人都可以享受到,便不为大苦。倒是回落,几乎是众生普遍的命运。这种回落是一大人生尴尬,求生不得,求死无门,便陷入两难境界。这是人生的夹缝:因为,回落后之人,已有生活的觉醒和对个人命运的不甘,便不会再回到原有的“平静”;但又未突出旧时空的重围,无安身之新天地。便困厄与无望交织,激愤与无奈交迸,备尝生活的多种味道,使人步入死井一般的沧桑!莫不如从来就不觉醒,蒙昧的心性,倒可以得到昏盲的快乐,无自身之怜,便亦不察他人之怜,天然地不受伤害。

人的生活,莫不在这三种境界中。

这三种境界,之于一人,呈循环交替状,且不可避免。因为生活本身便是无止境的,另,还有内外两大诱因:一是源于大环境的不断变幻;二是缘于个体生命内在活力的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