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愈笑着摇头。恰此时,一个老兵正牵着匹瘦马给宫中送货,韩愈见了心有所动。他想起了柳宗元曾经写给他的《段太尉逸事状》。恍惚间,柳宗元就站在面前。他不由得指着老兵瘦马随口道:“是了!就让他和这匹马随我走一趟吧!”
众人都愣了,老兵也不知所措。
韩愈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道:“随我到深州去一趟,回来我请你喝酒!”
老兵傻了,愣怔怔地站了一会儿,便身不由己地坐在了地上。好不容易被劝说着同韩愈上了路,一路上却始终是哭声不绝,叹声不绝……
王廷凑军营的刀光剑影使老兵几乎吓破了胆,可韩大人的从容自若又给他壮了胆。他赴刑场般地跟着韩愈走,直勾勾地连眼皮都不敢眨一下。老兵的胆颤和韩愈的傻笑让兵士们十分开心,揶揄声,调笑声响成一片。到最后,兵士中竟有人动起手来,你推一下,我扯一把,撕扯得韩愈和老兵几乎站不稳身子。韩愈依然笑容满面,老兵依旧面如纸灰……
进了军营,韩愈、王廷凑和监军吏(内监充任,朝廷委派)一一落座。
庭内:刀枪剑戟寒气袭人,骄悍兵甲拥挤庭下。王廷凑阴笑地望着韩愈一言不发。好一阵,韩愈只是微笑着环视四方也一言不发。王廷凑想,这朝中儒官恐怕无言敢对了。
韩愈慢慢饮干了一杯茶,突然指指庭下兵士笑道:“王将军军威可真了得!知道的是欢迎特使,不知道的还以为要大开杀戒呢!”
“哪里,哪里,这是将士们气愤不公,要找朝中特使论个曲直,才聚于庭下,有我在此,不会出大乱子。”王廷凑的话音未落,士兵们就围上堂来,挥舞着刀枪冲韩愈高声叫喊:“先太史(指已故节度使王武俊,是镇州军队的旧长官)为国打叛贼朱滔,朱滔败北,先太史血衣还在,镇州军队有何地方亏待了朝廷?要把我等当叛贼看!”
韩愈摆摆手,让众人安静,然后笑道:“儿郎们且不要急,谁人说你等是叛贼了?朝中没说,我韩愈也没说,叛贼之说缘何而起?我原以为你等什么都忘了?没想到还记着先太史的功绩与血衣?果然不失忠臣良将。既是如此,话就好说了,老夫虽不才,倒可以给你等讲讲这其中的道理。”
众军士愣了,不由安静下来。
韩愈道:“你等都是明白人,我且不说远事,单拿天宝以来的人来说,安禄山、史思明、李希烈、梁崇义、朱滔、吴元济、李师道这些叛贼他们还有子孙在世吗?他们还有子孙官居高位吗?”
士兵们道:“没有!”
“对呀!”韩愈道,“令公(指田弘正)以魏博六州归顺朝廷,朝廷命他为节度使,又封他为中书令,父子都授了衔位。他的子孙还在幼童年纪,也都封官晋爵,他一家可以说是穷富极贵,宠荣天下呀。此外,你等恐怕也听说了,刘悟、李佑归顺朝廷后都做了大镇节度使。王承元只有17岁,也正式做了节度使。还有……”
士兵们叫嚷起来:“田弘正待人刻薄,所以军心不稳!”
韩愈道:“古人言,多行不义必自毙!你等不是已经把他杀了吗?还嚷什么?”
士兵们道:“是啊!可是他该杀不该杀呢?”
韩愈肯定地点了点头。
“还是大人理解我等!”兵士们的话语一下子缓和多了。
王廷凑一看情况不妙,连忙喝退兵士,并满口答应即刻解除深州之围。
韩愈笑了,笑得凄然。
他带着老兵从容地走出了兵营。直到离兵营很远很远,他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这可真是一次名副其实的虎口脱险啊!深入虎穴,仅凭一个老兵、一匹瘦马、一张薄嘴,在充满敌意的骄兵悍将面前,在兵甲如林、刀光剑影的危难之中,临危不惧、从容自若、以理服人、速解深州之围,真是天大的奇迹!
后人称韩愈“勇夺三军之帅”就是指这件事。
韩愈回朝的当天,消息就在朝野广泛传开,不少官吏和百姓竟自发地等在路口给他接风。韩退之的英名从此在京城又一次火爆起来……
韩愈安然回朝了,但他并没有就此安心,而是很快就心灰意冷了。
他的这次“勇夺三军之帅”,并没有真正解深州之围。从表面上看,他似乎取得了胜利,可事实上并没有实质性效果。在英勇无畏的韩愈面前,王廷凑阳奉阴违,他只是让困将牛元翼溃围出逃,并没有如约让出深州。
韩愈十分失望。他不是对王廷凑失望。对叛军他从来就没有过希望,因而也就不存在失望。他是对软弱的李唐王朝失望。由于这个王朝在军事、政治上的软弱,使他在叛军面前只能以祸福利禄来诱导,说不出更强有力的话来。而就在他冒着生命危险劝降之时,整个王朝除了拭目以待,没有任何强硬的补台措施。如此说来,他用生命换来的只不过是一场闹剧,一场毫无意义的闹剧而已。幸亏他安然回来了,如果他果真就死在了王廷凑的军营里,也只能是元稹的那句话:可惜了而已,一文不值。
深州之行,使韩愈彻底看清了唐王朝的软弱无力,彻底看清了自己愚忠皇朝的自作多情、滑稽可笑,也彻底看清了辅佐这个腐朽朝廷是既可悲又可怜的。
一切看透,韩愈的心也就彻底的冷了。什么高官厚禄?什么光宗耀祖?什么孝忠皇朝?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假的,都是毫无意义的。只有在潮州,在袁州为百姓做下的事情才是真真正正的,实实在在的,流传千古的。
这一会儿,不知怎么,韩愈又想起了他那个死去多年的嫂嫂郑夫人。他想回宣城了,这一次是真的想回宣城了。像嫂嫂生前一样,过平平淡淡的田园生活,少****、少倾轧、少是非,活得虽不显赫,但终归像个人,像个堂堂正正的人。
但想归想,只是不可能了。年事已高,力不从心,怎能再回归自然呢?
韩愈很悲哀……
长庆四年(公元824年)夏天,韩愈一病不起。
这一次韩愈真的病得不轻,几天时间就全白了头发。
是对当朝的彻底认清?
是冥冥中柳宗元在天国的召唤?
还是他真的老了、残了、寿数已尽?
总之,韩愈是力不从心了,他再也不愿在朝中尽忠了。于是,他告了假,住到了长安城南郊外的庄园里去养病。他虽不为官,但仍韩门弟子满天下。不少人甘愿随着他去城南养病。这里面有他的学生、朋友,其中最患于他的就是张籍和贾岛。
乡间的生活安静、恬淡、趣味横生。韩愈把这里当成了宣城。
经常的,韩愈在庄园里,沏几杯香茶,摆几碟鲜果,和村民们围在一起信口开河。他们天南地北、说古道今、云山雾罩、海阔天空,直聊得月朗星稀、东方欲晓。
经常的,韩愈被邀至田家,几碗老酒,几碟菜蔬,和农夫们喝酒、猜拳、行酒令。他们没有尊卑贵贱、没有官宦平民,情同父老兄弟,直喝得天昏地暗、沉醉不知归路。
经常的,韩愈漫步丛林,听莺歌燕舞,看柳暗花明,常听得如醉如痴,看得不辨东西。良辰美景使他诗兴大发,于是天当纸,泉做墨,即兴而文,做大块文章。
韩愈学李太白,连呼“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韩愈学曹孟德,感叹“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韩愈也以文章西汉两司马自诩,再一次标榜自身:“文章蔑曹谢!”
几个月的乡间生活,使韩愈觉得自己已经成了乡间的一员。他常和友人划一叶小舟,自由自在地飘荡在南溪清澈的溪水中,而沿岸的孩子们会兴趣十足地追着他们的小舟,嬉笑,呼喊。他们往舟上扔瓜果、饭包,亮着嗓子唱山歌。
这一切的一切都使韩愈感到:这纯朴的山民是人间最好的人!这清静的山间是人间最纯净的地方!韩愈一下子明白了柳宗元最后四年在柳州的心情了,明白了柳宗元虽然一生不得志,但他最终却在柳州找回了自己,终于使自己形成于自然又回归了自然,成就了一代高人。
这个夏天,是韩愈有生以来感到的最愉快的夏天!是他有生以来最惬意、最欢乐的时光。他好像时刻都和柳宗元在一起,时刻都能体味到柳宗元的友情、真情。他隐隐感得,好像同柳宗元会面的日子不远了,因而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兴奋和激动!
转眼,又是花好月圆时节。
满月,熔金般的光华映照着柴篱围绕的乡间庄园。
园中,长长案几上,四鲜八果玲珑剔透、炉香袅袅意韵深长。
韩愈、张籍和贾岛围立案前,每个人都是心事重重。
三只酒杯在韩愈眼前晃动,忽而变成四只,忽而变成两只。几十年前,他和柳宗元、刘禹锡、崔群四人在祈福客栈饮酒的情景又闪现在眼前。而且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明朗,越来越生动,好像就是眼前的事情。
看他四人,是何等的少年英才!何等的心高气盛!又是何等的天将降大任啊!可转眼即是百年,现如今,他们纵有满腹经济策,却不及奸佞一习谈。他们死得死!病得病!贬得贬!退得退!好不凄凉!
学富五车有何用?
满腹经纶有何用?
精忠报国又有何用?
韩愈感到十分疲倦,疲倦得就像香烛一般要化作轻烟飘然而去。
突然,他眼前的酒杯又变成了两只。他愣了一下,似有所悟。
“先生,莫非又有何不适?”张籍紧张地问。
“不!我很好!只是我想,大概要去会子厚了。他在召唤我呢!”韩愈平静地说。
“先生……”张籍说不下去了。自从韩愈病倒后,他再也没有和他调侃过,不是不想,而是不能。其实他的内心深处压抑得很,他多想和韩愈像早年在汴州时一样,针锋相对,坐而论道,你来我往,争论不休啊。那其中不仅乐趣无穷,而且也使他懂得了很多,学到了很多。正是在韩愈这种漫不经心的点拨下,他才可能中进士、可能做官、可能有今日的国子监博士之职。现在,他多想让韩愈再像当年一样,时不时再给他写个《调张籍》呀!他们的朋友关系、师生关系是多么的让他留恋,多么的让他难舍啊!可是韩愈的路快走完了,他的人生快走到尽头了。他陪韩愈来乡间,好像就是专门来陪他走这最后一程,专门来为他送行的。面对行将就木的恩师和挚友,张籍好像变了个人,他狷急不起来,也气傲不起来,他只想和韩愈多呆些时间,随他喜乐,随他玩耍,哪怕多一天也好。
“文昌,你是我的学生吗?”韩愈望着张籍认真地问,语调像是要讨论一个重要问题。
“先生……”张籍一惊,不解地望着韩愈。
“浪仙,你是我的学生吗?”韩愈又望着贾岛认真地问。
“这……”贾岛也不知所措。
“你们都是我的学生吗?”韩愈望着他们,目光深邃。
“是,先生!”俩人莫名其妙,但都感到了一种陡然的不寒而栗。
“真的是吗?”韩愈又问一遍,语意深长。
“是的!”俩人异口同声。
“好!既然你们都是我的学生,那就要始终不渝地按我的话去做!明白吗?”
“是,先生!”两个人诚惶诚恐,垂手默立。他们不知道韩愈要说什么,但凭直觉,他们都明白韩愈要说的,一定是个十分重要的、十分严肃的话题。
“来吧!你二人先烧上一炷香,对天发誓。”韩愈冲二人示意。
张籍、贾岛慌忙必恭必敬地烧香、下拜。
“你们要对天发誓!你们的师长韩愈百年之后,不能用佛、道恶俗的仪式玷污,只许按儒家的礼数安葬。你们要发誓,让你们的师长安静地回归故里,和列祖列宗一道,入土为安。”韩愈说话时,表情平静,像是在传经诵道。
张籍、贾岛对视了一眼,几乎是同时悲泣起来。他们知道,这果真是先生在向他们留最后的遗言了。先生一生都对佛道深恶痛绝,现在,他至死也不改变反佛、反道的立场,真可算得上是有风骨、有气节的伟人啊!
长庆四年(公元824年)冬,韩愈的病情急剧恶化。家人把他由乡间迁入了城内。
这年十二月初二,韩愈把张籍唤到床榻前道:“文昌,你来代我写遗书!”
“弟子遵命!”张籍大恸。
此时,韩夫人、柳枝、绛桃三个女人把韩愈团团围住,大放悲声。
韩愈闭上眼睛,女人的哭声绞得他肝肠寸断。想想自己的一生,虽然也吃过不少苦,但终是声色犬马,尽情享用过。他自认为:他之所以能成大儒、能成大文章家,和这种放荡不羁的生活是分不开的。仅此而言,他好像不枉此生了。可是从另一方面说,从人格的力量上说,他活得比柳子厚有风骨吗?活得比柳子厚有气节吗?
韩愈摇摇头,差得远,差得实在是太远了!
和柳子厚相比他可以是大儒,可以统一代文风。
和柳子厚相比他却决不是忠良,决不可正一代朝纲。
此刻,韩愈突然感到了一种难言的痛楚,不是为自己,还是为子厚。他为柳子厚的一生感到冤!他们就快见面了,他在心中念道:子厚啊子厚,你虽是一代精英,可你终是生不逢时啊!想到此,泪水从紧闭的眼角中溢出,大滴大滴的,渐渐打湿了银白色的棉枕……
“大人又为何伤心了?”卢夫人哽咽地问。
韩愈摇了摇头。说有什么用?子厚已经死了,他也快死了,时代的悲歌造成了他们的悲曲。他们只能是如此的韩愈与如此的柳宗元。
同样的大儒,不同的性格,不同的经历,不同的命运。
世世代代皆是如此!
“大人!”卢夫人又叫了一声。
“不要用佛、道的恶俗玷污我!”韩愈说。
夫人点头。
“不要用佛、道的恶俗玷污我!”韩愈还是说。
柳枝、绛桃也点头。
“否则,我死不瞑目!”韩愈睁大了眼睛,望着屋顶。
“放心吧,我等不会用佛、道的恶俗玷污你,我等都是你的学生、亲人,我等都发过誓啊!”张籍和贾岛大哭道。
韩愈笑了,他舒展眉心,闭上眼睛,呼吸了人间最后一口气,平静旷达地迎来死亡。他觉得自己一下子轻飘了、自由了,他飞了起来,离开了那陈腐的躯壳,快乐地到天国去寻找柳宗元了……
是年,韩愈58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