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境是怎样衰败的?
一部天然的书,丰厚的书,也是忧伤的书。西鄂尔多斯,生物演变的天然史书。
整整一个世纪前,中外生态学家在全球生态环境变化的困惑中,把智慧的目光投向了内蒙古西鄂尔多斯这个充满神秘色彩的古生物避难所。
我们目力所及的是草原到荒漠的过渡。
其实这只是这一部天然史书的第一页序言。
远在太古年代,这里就开始有陆地抬头,从此以后这片饱经沧桑的土地,便开始了似乎是不可思议的陆上生态演变全过程一它曾经拥有森森茂密的热带雨林,在这雨林中拥有包罗万象的物种,然后退化为亚热带森林、温带阔叶林、温带草原,直到今天的荒漠草原。
这一演变过程其实是惊天动地的,漫长而充满着大自然神秘的力量,这一切已经由现在的荒漠草原的看似静悄悄掩饰了。
这是一块曾经被人遗忘的现在又正遭受破坏的土地。;
大自然告诉我们:荒漠草原不可能再回到热带雨林的年代;但所有的热带雨林都有可能成为荒漠草原。!
西鄂尔多斯展现的地形地貌,包括了太古年代至现代的地质年代的地层,均有明显的分布。古生物石十分丰富,生态学家已经发现了3平方米之巨的海螺化石及粗壮的古树化石。
在这一块土地上,拥有70多种早已远离人类的濒危植物,占整个植物组成的1/3。
在这里瀕危植物不是一枝一叶地孤立存在着,而是组成群落。一些古老的残余物种和珍稀植物甚至成为植物群落的建造者。
此种古老的残余的新生,实在是人类所无法想象的。它把太古的历史活现在今天的现实面前,而且还将伴随着时间审视明天。
如半日花,在新疆已极少见到,可是在西鄂尔多斯则非常密集;四合木、沙青等古老的残余物种不仅组成群落,而且景观独特。
这是一些千百万年的真正的古老植物。
它们历经多少个世纪的冷暖、灾变乃至陆地抬升,冰川撞击,如今仍然以其自身的存在向人类宣示的是什么呢?
不妨说,这就是历史的雄浑、博大。
不妨说,那是古老的美,那是残余的美,却美得让人惊心动魄。
不妨说,它们跨越了多少世纪的跋涉之路,每走一步,生存环境便变得愈加恶劣、艰难,一个接一个的梦破碎了,破碎在热带雨林、亚热带森林、温带阔叶林和草原上,而只能面对荒漠草原的极度干旱以及风沙随时侵入、掩埋的绝境。
它们生存下来了,并且繁衍下去了。
中外生态学家称西鄂尔多斯是世界古老珍稀残余植物的最后的博物馆,实在是名副其实。
问题在于:我们是去悉心保护呢还是继续实行掠夺性的扫荡式的破坏?
西鄂尔多斯说:大自然每天都在考察着人的性灵。
终将实施报复的是大自然。
真正无所畏惧的是大自然。
人类已经失去了太多的机会,人类对生物多样性的认识,至今仍然是很肤浅的。人实际上只崇尚“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人类走过的路,人类目前面临的生存危机,却又恰恰证明:人只为己,天诛地灭。
保护别的生命,就是保护我们自己的生命。
保护它们,就是保护我们。
西鄂尔多斯的古老珍稀植物一方面处在生态环境极其脆弱的荒溴草原地带,另一方面又与能源基地乌海市相邻。火光冲天的217家小土焦厂,星罗棋布的1592座小焦窑,已经在一定区域形成了包围圈。
干旱、沙化与人为的污染及破坏,使这一部天然史书处在灭顶之灾的前夕。
西鄂尔多斯的西部是乌兰布和沙漠,依仗着黄河的阻隔,大漠的推进被挡住了。然而,沙漠的快速推进和内力作用,还有狂暴的西北风,已经使这一地区明沙堆积,土地沙化。
避难所已经岌岌乎可危哉了。
棋盘井一带是著名的半日花群落生长地厂在16平方米内幼花仅5株,种籽已经很难找到。
锦剌、沙冬青本是西鄂尔多斯的望族,有大面积的群落,如今已是混生在其它群落中了。
四合木群系,因为砍伐、开矿、筑路、沙化的影响,已经被完全人为地分割成36个断断续续的群落片断。
小土焦、小煤窑正把西鄂尔多斯的山体、地貌继续挖掘得千疮百孔,这一部人类本应至珍至爱的天然史书,莫非真的要彻底毁灭在我们这代人手里?
西鄂尔多斯告诉我们:并不是所有的荒凉都是愚昧落后。
我们应该为开发的推土机划定不能愈越的红线,并不是所有的土地都需要开发,更应该立即制止开发名义下的掠夺、占有和破坏。
国际环境和自然资源保护联合会一再呼吁:保护荒野与湿地,保护统治这些地域的自然法则。
荒野给了我们什么?
是的,它既不能给我们粮食,也不能给我们美元和日元,它的地底下或许拥有矿藏,但为着这太古留下的荒野的地貌,为着子孙后代,我们又何必迫不及待去挖掘呢?
荒野给我们的也许只是一种感觉。
荒凉的感觉。
感觉造山运动的大陆的抬升,感觉那些岁月抹不去的山岩的折皱,感觉造物主神秘的第一推动,感觉时间流逝时匆匆未及带走而残留的原始与陈旧……
荒野并不拒绝人的友好的造访,当我们或我们的子孙从喧嚣的都市走进一片荒野,星光月色蒙蒙地洒下,你会闻到一种气息,久远的野性的弥漫,你终于感觉到这一片荒野反而倒是生机勃勃的。至于那荒野本身的由夜色连接着和天宇融为一体的黑色,庄重而典雅,那是生命的原色,一切辉煌的母体。
我们惧怕荒野的历史太漫长了。
恩格斯说过:“有不少人咒骂草原,一切文章都充满了对荒野的咒骂……但是人们不知为什么忘记去揭示它那稀有的美妙,它那隐蔽的诗的魔力。”
恩格斯还写到德意志草原上发光的雷电之夜,那摄人心魄的“雷霆的语言”。
金钱正在葬送我们最后的荒野。
没有荒野的岁月是可怕的。
我们的后人会不会看见某种新的灵智、新的精神在荒野上冉冉升起?假如荒野还在的话。
荒野一旦过渡到彻底的荒漠,华夏子孙走遍中国大地而寻觅不到一处荒野的时候,那么,我们今天的高楼大厦,难道还是荣耀的象征吗?
1995年3月
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