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这个沙洲的儿子。
我是那一只断线的风筝的碎片,伏在海鸥的翅膀上颤抖于苍穹之中,寻找黑洞并抚摩婴儿宇宙,看见过星坟和太阳的黑点,听遥远年代里的纪伯伦说:“我就是那苍穹,一切生命都是在我里面有韵律地转动的碎片。”
我不去责怪风。
当我渐行渐远,回头再也看不见母亲的白发时,我便体验骨肉的分离,或者说撕裂,伤口里滴出的血是我的,也是母亲的。
我躲在田野的一角,舔干净血迹,用泥土掩住伤口,心里说:“泥补泥补,天补地补。”
我身上的伤口都是用泥土修补的,骨缝里有时会长出野草,开着小红花。
我是我母亲用希望的唾液一点一点滋润,一层一层包裹的那一粒沙子,我母亲拾海的时候拾起了我,藏在她怀里,我便有血有肉。东海的冲击浪日夜不停地雕塑这个沙洲时,血管里奔腾的血也在雕塑我一个光脚的顽童,一个行吟的诗人,一个无怨无悔的流浪者。
流浪是一种生命的形式,比较适合于寻找匆匆过客的感觉,把距离和时间稀释之后的焦虑斟满鸡尾酒杯,烛光幽幽下五颜六色,假面舞会开始了,藏匿美丽也藏匿丑陋,掩饰财富也掩饰贫困,偶尔会听见人问:去年之雪今安在?陌生是逃避的门植。
海洋,沙岸与芦苇却总是紧随着我。
即使我沉默如礁石,潮水似的乡音却在我的身上刻划着音符,皱折如五线谱一样展开,歌唱的门打开了。从我眼里流出的诗行,似清似浊,又咸又淡。
滴在沙岸上的,潮汐卷走了。
挂在苇叶上的,白头鸟和鹭鸶啄食了。
最终,我仍然只是一粒沙子,潮汐涨落中的流沙,或者从小鸟们的粪便中排出,隨意地洒落。
沙子们堆砌着漂流着。后来冒出水面,穿上新生命,为创造做见证。
沙子堆砌的时候,白骨也堆砌。
最早的开拓者大都死于洪水,以及半夜时分的坍塌,陷落了孩子的梦,常常有人死于灾难。一旦语言成了绝望的呼救,智慧消散于恐惧的倾覆,人不再思想时芦苇依然站立着。
只留下白骨,在地底下。
偶尔有磷火在白骨上跳跃,为流沙及蠕动的芦根照明。
我习惯于和芦根作伴,雪白,柔韧地绵延缠结,来也遥远去也遥远,芦根边上常有白骨,与白的芦根或相重叠或相交叉。在一个暗夜,一道白光对我说,他是我的先祖,流放在岛上的苦役犯,在把生田耕成熟田之后,在堤岸上的树木与芦苇成荫之后,在一间遮风避雨的草房盖起来之后,在儿女成群鸡鸭成群之后,他死了,死于劳累,从此与泥沙、芦根作伴,白骨白根相依相靠,浪打潮涌搅拌着经络遗骸、沙子及灵魂,让黑白交融,黑得像梦,白的是地底下光明的千千结。
蛰伏是美丽的。
人啊,你只是因为海洋的恩典,凭藉着沙子和白骨而站立、而高大。你的黑色的眼睛不仅因为太阳月亮、也因着无数白昼似的根而明亮,伴你夜行。倘不,为什么走到天涯海角都能看见芦苇呢?
如果我衰老,我已不能歌唱,也不再能写作,如同大森林里的路,将要走到黑黝黝的尽头。那时候世界也一定更加喧嚣,我连逃向寂冥的力气都没有,也看不见护林人或采蘑菇的姑娘,于是,我请求埋我在芦苇丛中,无声无息地腐烂。我的白骨将会寻找别的白骨,在千叠沉沙中与芦苇的白根为伍。
因而,趁湿润的生命感觉还在,我想问道于礁石:关于稳固和消逝。然后趁碎浪漫上沙岸之时,醮饱枯槁的笔,为冲击浪这地球上最伟大的雕塑者作传,拾起海洋的神秘莫测,人的暴风骤雨一般的思想,把仅剩的灵智扔进大海,像浮游生物一样漂流……
集结起我们的梦,白梦黑梦,泥泞的梦,梨花带雨的梦,渴望富裕的梦。走进连年围垦之后这片唯一新生的芦苇荡,看各种小动物爬来爬去,孩子一般鲜嫩的小芦苇的绿色眼睛;听大浪和小沙的对话,滋润的细微及广阔。人和梦一起感觉一起吐纳,在这污浊的世纪末,还有什么比能够自由地呼吸清新空气更加富有的呢?还有什么比只需播种就能收获的土地更加宝贵的呢?还有什么比可以无忧无虑地畅饮一杯清水更加幸福的呢?
一粒沙子加上一滴清水就是世界,一根芦華牵着一朵野花就是天堂。沙洲上的农人啊,我的父老乡亲们,请不要忘记每天早晨太阳升起的时候,用海风擦拭眼睛,然后把你心里关于贫困的苦恼,默默地告诉海洋,请不要随便相信许诺,无论哪一块土地都不会富得流油,懒惰与化肥却会使报酬递减;你们种下了稻子,你们在大热天给玉米锄草,为了通风透光;你们收获的是白色的大米和金色的玉米,但不会是金子。
金子可以当饭吃吗?
你们不轻信许诺,你们能抵御别人暂时成功的诱惑。长江与东海将不是把一时繁华付之东流的巴比伦河水;你们不仅用眼睛还要用心灵去丈量一粒沙子的深度与广度,以及芦苇那白根的长度与韧度,你们将不会轻易消逝。
长河之沙都会有新的荣耀。
沉沙是历史的传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