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多少伟大的头颅,在星空下消失了。
那些试图穿过神秘天宇的目光,也终于茫然地坠落,如迅忽的流星。
谁不是星空下的过客呢?
今夜,这星空温柔地低垂着黑色的幕帷,有星光月色,为夜行者点亮的长明灯。星空下更多的是梦,蠕动着,爬行在幕帷上,宁静而美丽。
星空的爱仍然是宽阔的。
自从天真被放逐,人类竞相成为掠夺者、操纵者,仰望星空的年代已经变得十分遥远了。
技术炫目地展现,灵智黯淡地衰微。
我爱听墓中人语。
我常常在夜行时寻访墓地,感觉着人类终极之地的平等、自由以及温馨。
现在好了,他们不再争吵了。
眼前会升起一块墓碑,以及墓碑上的话:
有两种东西我们愈经常愈反复思想时,它们就给人灌注了时时更新、有加无已的惊赞和敬畏之情:头上的星空与内心的道德律。
康德死了,那墓碑活着。
我们一死去的和活着的人一都曾有过的头上的星空啊!
七尺之躯,头颅至上。
当目光开始寻觅,并且和星光对撞,想象便丝丝缕缕地在头顶升空,从一朵乌云下来到一朵白云上,月亮像银钩。
我让目光把想象裁剪,然后编织成黄飘带,挂在那银钩上。一星月之外呢?
哪里是开始?哪里是结束?
阿姆斯特朗踏上月球的时刻,我的心里只有悲凉。尽管这还远远谈不上对月球的占领,人类的野心却是无疑地铺陈到宇宙中了。
好在月球是荒凉的。
假如月球的表面,那些陨石坑里堆满了黄金钻石,星球大战早已打得热火朝天,髙科技的较量之下是血肉横飞,人血人肉人心都由技术统领着,看见信号便冲锋陷阵。
如是,月球会不会被炸出一个缺口?人类会不会永远看不见满月的冷艳?
地球是个武器库。
美国的、俄国的、英国和法国的、再加上中国的核武器,是可以把地球炸毁几十次了,人类生活在人类自己创造的可以毁灭人类的核武器的火山。
我们慨叹着找不到家园。
本是家园的地球,现在也是千疮百孔的采矿场、能源集散地。
完全因着人为的原因,浩茫宇宙中没有一个星球如地球那样,蕴含着如此可怕的爆炸力和杀伤力。
生物学家说,地球是宇宙的一个细胞。
武器学家说,地球是宇宙的一粒炸弹。
哈勃从星移光谱的红移推断说,越远的星系正以越快的速度离开我们而去。
物理学家得出的结论是:宇宙仍处于膨胀的状态。再从时间上倒溯至100亿至200亿年前,宇宙创生的时刻,大爆炸的时刻。“当时宇宙的尺度无穷小,而且无限紧密”。
哈勃红移告诉我们:大爆炸的余音还在,宇宙还在演变之中。
康德、爱因斯坦之后,另一颗执著地探索星空的伟大的头颅一史蒂芬霍金一一已经把宇宙学的前沿推进到了黑洞的边缘。
我闭上眼睛,想象着黑洞^“空间中的黑的空洞”。
1783年,剑桥大学学监约翰米歇尔在《伦敦皇家学会哲学学报》上撰文指出:一个质量足够大并足够紧致的恒星,会有极其强大的引力场,以致连光线都不能逃逸一一任何从恒星表面发出的光,还没到达远处即被恒星的引力吸引回来^这是黑洞的最早的描述。
黑洞是如何产生的?霍金说:“当恒星耗尽其核能,那就没有东西可维持其向外的压力,恒星由于自身的引力开始坍缩。随着恒星收缩,表面上的引力场就变得越来越强大,而逃逸速度就会增加。……其结果就是一颗黑洞:这是时空的一个区域,在这个区域不可能逃逸到无穷远。”
连光都逃不出去,我们还能逃到哪里去呢?
迄今为止,我认为关于黑洞的想象,是人类思想史上少有的、最伟大的想象之一。
霍金的平静的叙述,在我读来却是时下读书太难得读到的惊心动魄:
在宇宙的漫长历史中,很多恒星应该已经燃尽了它们的核燃料至坍缩了。黑洞的数目甚至比可见恒星的数目要大得相当多……
由此,霍金还断定宇宙中有相当数目的“太初黑洞”,正是这些黑洞还残留或者至少象征着宇宙极早期的某些特征,比如在多大程度上,宇宙的表面是光滑而均匀的……
我们头顶的星空,是黑洞密布的星空。
今夜天宇中迷人的闪烁的恒星,不也在经历自燃的过程吗?
如此说来,明亮与辉煌却也只是黑洞的序曲。
从“太初黑洞”到“未来黑洞”,一方面是膨胀,一方面是坍缩,这就是天宇的生生不息吗?
如果暂且删去各种方程和计算,谁能说宇宙学不是哲学和诗呢?
可惜的是,20世纪科学的历程却证实:经典意义上的哲学的终极探求已经为科学的某些门类取代,诗人的想象也隨之黯然失色。
霍金说:“哲学家如此地缩小了他们的质疑的范围,以致于连维特根斯坦一这位本世纪最著名的哲学家都说道:‘哲学仅余的任务是语言分析’。这是从亚里士多德到康德以来的哲学的伟大传统的何等的堕落!”
霍金是愈走愈远了。
这个被卢伽雷氏症禁锢在轮椅上20年之久,近几年连发音、说话都不可能的残疾人,却凭着天才的想象、孜孜不倦的追求,为人类描绘出了一幅继牛顿、爱因斯坦之后,更趋完善的“宇宙图像”。
他是剑桥大学牛顿曾担任过的高贵的卢卡逊数学讲座教授。
他说,宇宙没有边界,他甚至预言了这样一种可能性一一日益膨胀的宇宙也会坍缩一一那时宇宙将会分裂成11维空间……
我们已经习惯了春夏秋冬、日出日落,天冷了加衣服,刮风了关窗户,我们不得不承认,人类是在对宇宙几乎无知的情况下生存的。只有孩子的眼睛仍然是明亮的,喜欢抚摩夜空,亲近星月。但,房地产的诱惑、城市化的浪潮正在分割、占领更多的空间,在大都市,如果你要望星空,视线将会痛苦地被阻融、切断,水泥楼群愈来愈高地耸峙,你看见的是一条夹缝,那是人造的黑洞吗?
我们离开星空近了、更近了。
我们离开星空远了、更远了。
我对霍金充满了敬意,然而,正是因为读霍金却读出了宇宙的更大的神秘:为何宇宙必须存在?为何宇宙是现在这个样子的?为何独独在广大天宇中的地球上才有人。
一般认为,无边界宇宙的设想使上帝没有存身之所了,但霍金是谨慎的尤其是兹事体大关乎上帝的时候一他说他在探求上帝的智慧也询问上帝的性质。
霍金思想的旋风已经穿过黑洞激荡在宇宙遥远的深处了,他甚至在追赶哈勃红移所指示的逃逸的星系了,或者扭头回溯去寻找大爆炸残余的辐射……
大智者总是大悲哀者、大迷惘者。
哲学本可以反诘,现在却由科学家自己发问的一个同样带有终极意义的问题是:科学向何处去?
随着科学的发展,应运而生的是技术。技术是如此地迷人,但,本世纪另一位伟大的哲学家海德格尔从30年代起就一再地向人类发出警告,而在当时谁能估量到海德格尔所说的严重性呢?
海德格尔说:“由于技术生产,人本身和其他的事物遭受到日益增长的危险,即成为单纯的物质、对象化的功能。”“天然的自然,被贬为微不足道,甚至不再令诗人们感兴趣。”
海德格尔是这样描绘大地家园的:
“庙宇矗立着,展露出一个世界,同时又把这个世界回置到大地上,大地本身如此地才作为家园的基地出现。”
“无家可归是海德格尔的基本题目。”
寻找可以拯救家园的拯救者,是海德格尔的一个光荣的梦想。
如果有谁继承了海德格尔的题目及梦想,并使之扩大,哲学、文学与科学就可以有一番形而上的探讨或较量了,我想。
“为什么大地在这种毁灭中沉默?”海德格尔的这一发问难道还算不上一个震惊世纪的命题吗?
海德格尔经常在黑森林的小屋中写作此类文字,人们在讥笑这些文字“无科学价值”的同时,又冠之于“黑森林浪漫主义”,海德格尔被无微不至的技术时代简单粗暴地误解了。
误解是毁灭不了一个人的。
海德格尔明确地指出:我们“既不能退回到那个时期的未受伤害的乡村岁月,也不能退回到那个时期的有限的自然知识,”海德格尔主张冷静地对待技术,从而使“我们能在技术世界内又不受它损害地存在着”。
现实中的资源紧缺、环境污染、荒漠化驱赶下的无家可归,总之,时间使海德格尔复活了,黑森林的小屋里,他的智慧的头颅像雕塑一样沉思默想,在星空下以大地为凭借。
我斗胆断言:21世纪,是探索星空的世纪,也是拯救家园的世纪。
霍金的探求,使我更深地感觉着宇宙和生命的庄重,我们有什么理由不去倍加珍惜自己的家园呢?而海德格尔的大地一般厚重的忧患,则已经、正在并将继续证实:对于无家可归者来说,哪里谈得上人的本质的尊严?
不仅仅是宇宙学的哲学化,也不仅仅是哲学的环境化,在大尺度宇宙空间的生命状态的综合,应是“无边界的”、“黑森林浪漫主义”的宏扬。
星空啊,你因为忧郁而美丽。
1996年6月19日夜于北京一苇斋灯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