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倾听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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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林中路

亲爱的瓦屋山:

北京已是冬日,白杨和枫树的叶子在昨夜的一场寒流中悉数落地,有几片树叶打着旋儿飘到我的窗前,看我给你写信。

还记得临别的前夕吗?我在林中路上漫步,从深夜到黎明。你的小路上还留着白天的雨水,每一片树叶都挂着一滴水珠。寂静与温馨使我毫无睡意,却又怕惊动了森林之夜的梦,这是另一种因着爱的举步维艰。可是,瓦屋山啊,此刻我除了小心翼翼地接近你的温柔的深邃,我还能做什么呢?我的小木屋的门洞开着,有一只硕大的松鼠窥视一番后刚刚离去,只是此时此地我才想到睡眠是虚掷光阴,况且不会有梦。

因为我遇见了我先前的梦。这小木屋,这容纳小木屋的山坡和林子,还有松鸡偶然的轻声鸣叫,原先不都是我的梦境吗?我还写了《夜行笔记》。

我们将要告别。

忽然想到骨头和肉、灵魂与躯体的分离。

对我来说,告别理应并不艰难,我流浪的半生不知有过多少无奈的挥手。所以当我第一次沿着这条林中路,走进那一间小木屋时,我便意识到我不能带走这一把钥匙。我们相识的时候再见的命运便已经注定,我是匆匆来去的过客。但,我会留下一个梦,蛰伏在你的路边,和青苔们一起。

我真的不知道,这是不是我的仅剩的天真和缠绵?有一个瞬间,我甚至想迷失,迷失在你的怀抱里,或者赶紧缩骨变成渺小,我已经够渺小的了,但还要渺小成为一粒野种,吮吸你的湿润,埋在你的群落的一角,缠结你的根,游走在嶙峋和石缝间,看大地怎样稳固。

踩碎我的梦。

留下我的种。

我默默地感觉你,说话令智者为难,倾诉苦难已成为非苦难者的专利,只有相互感觉的时候才能连时光也一起感觉,因为你是湿漉漉的,每秒、每分也都是湿漉漉的,湿漉漉是一种生命状态,是生命发生的基本条件,至少意味着不缺水、能交融、会浸淫。这时候,感觉如同疾风急雨,而想象则几成多余,一般而言,所谓想象总是发生在干旱之地、饥渴之时。

我说我会给你写信。

你默然。这默然是如此宽阔,铺陈到林子之外。生命在喧嚣中会窒息,灵魂于默然时能警醒。一个美好的环境通常都是沉默着的,只有沉默的启示才能穿透白日,沿着这条林中路。当林中路结束,湿润与恬静及闲适要由更广大的荒漠或者车水马龙取代,人的目光中是一样的迷惘,带着钥匙找不到家,都市中所有的家都出产自同一张图纸、同一台混凝土搅抖机。钢筋水泥的气息从眼睛弥漫到心灵,渗透进血液和细胞,孩子们说着我们听不懂的话:“地球是水泥球。”

大家一起冷漠、健忘。

一墙之隔要远胜一山之隔。

我们不知道隔壁是邻居,早晨听不见“早安”的问候,上楼下楼形同陌路。有人敲门准是推销商,手里提着两把雪亮的菜刀。有了电话便少有一杯清茶的倾心交谈,也不会写信,不再有情书。瓦屋山啊,你只能沉默,对一个城里人的偶然的许诺,你能说什么呢?

我忽然想起了也许是我生造的一个字眼^环境的框架^以及它对人的心灵的影响。

因而,瓦屋山啊,你的上坡的路、下坡的路,我都要慢慢走。我踏在这林中路上的第一个脚印呢?我想把它拾回来,只要跟我此时的步伐稍加比较,就可以看见疲备和蹒跚。记得柳杉的枝叶像一只湿润中吐着芳香的手,为我卸下了焦虑。我不知道这一只手是怎样触摸到我的内心的,并且轻轻地揉搓着,仿佛也是一阵风,还带着蒙蒙的雨,为我灌顶,剔除水泥的气息,让眼睛明亮,心灵放松,久违的笑容回到了眼梢和嘴角,看草也亲近,听风也动心。我是谁?我是我吗?哪一个我才是我?我在梦中还是在现世?我寄居的那个大都市是梦呢?还是这瓦屋山是梦?假如我是从一个梦走进另一个梦,那么我是人是物是鬼是影子?到底是什么?我只能说,我是在不同的环境框架中不断演变着的我。

正如此刻,我在这林中路迈出的每一小步,都不是犹豫的,也不是迷茫的。当我仰望2800米高处的原始森林时,我掂量出了人的生命的微不足道,倘若不是大自然的厚爱,倘若没有阳光、水、空气、森林和大地,人在哪里?陀思妥也夫斯基说:“蚂蚁知道蚁丘的规格,蜜蜂知道蜂窝的规格~"'它们不是以人的方式,而是按自己的方式知道这些,它们不需要知道更多。唯独人不知道自己的规格。”

但,人的社会又是充满着“规格”的,住房有“规格”,坐车有“规格”,甚至连写字台大小也按照级别定出“规格”,等等等等,不一而足。那么,人的规格到底又在哪儿呢?

我问林中路,不,我只能读,读那些石缝中的青苔便明白了,读那一盏路边的路灯便豁然了。远望这路灯是明亮的,到近处看却是昏暗的,人造的光明只为人所用也只为人称颂。青苔说,人只是一种存在,和大自然中所有存在物一样的存在,人因为大自然的存在而存在,大自然不因人的存在而存在。

人是存在的房客。

人是存在的食客。

人是存在的歌者。

人企图占有一切存在的时候,人便成了存在的盗贼。

一阵小小的夜风摇落了一片森林中的雨露,有松鸡鸣叫,那是因为梦醒,巨大的沉默开始出现一条裂缝,有声音传来:

不是存在者的主宰,人是存在的牧人。

今天的世界上,人控制了地球上所有的生态场所,人的全球王国在20世纪已经建立,可悲的只是这一全球王国在迅即昌盛之后,很快便败象重重了。因为我们每天都在大面积地失去森林、土地、臭氧层的庇护及支持。可是,人在回首之间的另一种悲哀是:人依然蒙昧乃至荒谬地生活着,人对自然环境的认知和人对物质享受的追求各自背道而行,渐行渐远的人啊,你有祸了,你还要一意孤行吗?

瓦屋山,我在你的林中路上所沐浴的生命气息使我感极而泣!没有比自然更宽厚仁慈的了,在你的框架里,我居然发现我还有眼泪,我还有笑容,我还是那样执着地眷恋着大地家园。我的好奇,我的幼稚使我具有了新生命,我不知道我的自负的盔甲是怎样变得柔顺的,至少和我堆积在心头的焦虑一起暂时地寄存了,你想愉快吗?你必须先得轻松,然后再胡思乱想。

雨点为什么会落下?

松鸡的叫声为什么会传到我的耳朵中?

青苔为什么不长成大树?

瓦屋山的第一块石头是谁摆放的?

瓦屋山上72条瀑布为什么要倾泻而下?

诚如爱默生所言:“自然界处处都由髙处向低处坠落。”

江河、涌泉、瀑布是最真实的写照:它们流动着,只为流动而流动,流动之源也是流动,流动之末也是流动,出身高峻,不弃低下。那流动一定是平滑之致、柔顺之致,即便海里的浪,如山一样壁立,那是因为潮汐的鼓动,它仍然平滑柔顺。

一切由高处向低处坠落的旅途,都是平衡与和谐的过程。古希腊的哲人说:“一切皆如流。”

中国的老聃说:“上善若水。”

但,中国流传更广更久的却是另一句话:“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人对水的小视已经活现了,那“高处”是什么?简言之便是升官发财,与之对应那低处则为近乎末路之地的受苦受穷,全无出息。概而言之,人总在追求如何升华,人从未想过怎样坠落。这种被过分夸大了的“奋发向上的精神”至少部分地导致了人的私欲的膨胀,人对环境框架的破坏和掠夺。

我正在林中路上拾级而下。

我企图寻找某种坠落的感觉。

我想起瓦屋山上瀑布不舍昼夜的奔流,那是义无反顾的,到了山涧峡谷,涓涓滴滴重新聚合,依然是新的流出。“它的柔和就是瀑布之顶的滑动”,爱默生,你说得太妙了。“既不能剁碎,也不能分解,而且也不能表现它”。我甚至听见爱默生的怒喝了:“走开,愚蠢的哲学家,你在自然中追根刨底寻求什么啊本来就是这样,它又属来者,来者又属第三者,一切都属于同一整体。你当改变提问方式,你当感受和爱,并在精神中体察。”

坠落的精神啊!

果子熟了,不必去采摘,自己也会坠落;水源涵养丰富了,你不必去寻找,自己也会流出;时间到了,你不必去等待,那该金黄、该红艳的叶子自己便金黄了,红艳了林中路,你亲见过、承载过多少坠落?不要说雨点、松籽了,也不要说黄叶和红叶了,那日光和月光不也是轻轻落下的吗?那黎明与黄昏不也是悄悄降临的吗?那缀满繁星的夜的幕帷不也是从苍穹缓缓坠落的吗?坠落是美丽的,坠落的过程无不都是自然美的自然宣示,宣示大地的完整的集合,宣示大地之上的人只能按照美的规律去建造家园。

林中路啊,你一定感觉到了我在那个深夜的激动,我把思维的某个焦点通过心灵传送到了我的脚步,我每走一步便都是向你求教,但决不是倾诉苦难和孤独。作为自然的人,在环境的框架中,我应有尽有。我能脚踏实地,那是一种何等的幸运;我在一个星系的边缘流浪,流浪于太空太极之中,这个边缘又是如此宽阔而且丰富,那是一种何等的奇妙!假如世界上所有的人都认识到了这样的幸运和奇妙,从而改变我们的某此思维方式和行为方式,让千疮百孔的地球得到爱的抚慰和休生养息,人类可持续的未来不依然是可圈可点的吗?

人啊,你只能在一个美的世界上生活。

人啊,你固然可以创造美,但你只能在环境的框架中创造,如同你只能在环境的框架中生活一样。

人啊,你的文明史上充满了你创造的美的篇章,那是大自然喜悦的;但,你也留下了至今你还洋洋得意的不少丑陋,那是大自然厌恶的。

人啊,你最终必须明白并且顶礼膜拜:自然美是至高无上的,你可以在自然美中因为坠落的启示而有所感悟及发挥,但你不能再造地球再造自然美。

这一切,林中路啊,是你的湿滑,是你的大角度下坡,使我突然摔倒,我被拥在你的怀里,在温柔而潮润的气息中甚至企望彻底坠落粉身碎骨,你所说的,并且嵌进了我的骨头中,溶化于血液,进入循环。从此,我将成为你一一林中路上的一粒石子、一撮青苔、一片湿润一一我不敢说我将是你的代言人一但我将努力把你的信息传播给人的世界。

自然之美对于世界的存在,不仅是必要的,而且是前提。

环境的框架对于人类社会,首先是恩賜,然后是限定。

因而,人不能停留在自然美能使人愉悦的这一属性的层面,否则人的自私的本性就会把自然美当作可以占有的奢侈,可以获利的商品。人要不失时机地把伦理扩展到大地之上的万物,人的最可贵的道德应是对人之外的万类万物的怜爱及呵护。

不过,人千万不要以为是自然乞求怜爱,是万物乞求呵护。不,不是的,这里所说的怜爱与呵护是相对于践踏和破坏而言的。你不去践踏、破坏自然万物,你在实际上便已经做到怜爱与呵护了;你倘若把维系人与人、人与社会的道德伦理推及一草一木一虫一兽一山一水,那么你便是从理念上更牢固地实行对自然万物的怜爱与呵护了。

人啊,这是你应该做的。

人啊,这是你责任所在。

当大地破碎,林木凋敝,自然美也破碎,人的家园也凋敝时,所谓的人的尊严、人的高贵又在哪儿呢?洪水决堤的时候,谁都得仓惶逃命;食不果腹的日子,谁都有可能成为乞丐。

这便是自然美的完整的集合。人在这一集合的大队中,人不必自诩为万物之灵,但人仍然是独特的,因为人能行走、人有语言、人会思想,人极具创造力也极具破坏力,人在大自然中也因而得到最多,受到的惩罚也最甚。

偶尔,我也有困惑,人不知该往何处去?

林中路把我送回了玉屏山庄。我住的那一幢小木屋的门依然洞开着。我再往木屋走近的时候,却看见这屋子里从房顶到木板墙到木头地板上都是我在瓦屋山从未见过的风景,甚至还有人和荒山,这荒山在瓦屋山之下,瓦屋山的原始森林原先要比现在宽阔得多。人往高处走的时候便日积月累地把玉屏山的森林伐光了,只剩下荒草和乱石。

后来,种树的人上山了。

30年种养、管护,人老了,树高了,山青了。3万亩人工林和瓦屋山顶海拔2800米高处的1.5万亩原始森林,相望相闻、相衬相映,风涛互答,鸟兽共鸣。因着绿色的媒介,原始和现代和谐如同琴瑟。我见过那些当年种树的老人,在林子里悠闲地散步。他们曾经沐养荒山,如今满山遍野的绿色、清新以及蘑菇、香菌,都在沐养他们。那林中路是他们沐养荒山的时候建造的。一个清扫垃圾的老人总是分秒不差地把垃圾一点一点捡拾干净。他总是笑着,额头上的皱折也是笑咪咪的。我请他谈谈过去,他说:“年轻时我种树,人老了树养我。”

“怎么养呢?”

“养精神呗!”

“生活好不好?”

“有吃有穿,退休了场里还给盖房,空气好,水好,你说生活好不好?”

“有什么不称心的事吗?”

“在山里什么都称心,到山外就难说了。称心不称心就看人心有没有够了,什么叫富?有林子撑着,有地种庄稼,有水喝有余粮钱够花,那就是富。富了自己穷了子孙那才真叫穷!”

老人飘然而去。

他还要去别的屋子收拾垃圾。

我看他的背影也是笑咪咪的。

瓦屋山啊,你的美丽,你的富有,你的精神,都由这老人的笑包涵了。都说一方水土一方人,那水土不就是环境的框架吗?就在这瓦屋山的林中路上,我看见了心怀感激、气定神闲,我看见了对富裕有自己的解释的人是怎样富裕地生活着的。

我就要迈进我的木屋的门槛了。

林中路啊,这是你的尽头吗?我多么希望这是一条我可以一直走下去,而迎接我的是我最后坠落的归宿地一一坟墓一一的一条路啊!就是这片刻的犹豫,弥补了一个过失,我差一点失去了在这即将离去之际细细打量一番小木屋的机会,而在这屋里,我度过了人生中难得的几个夜晚,沉浸在绿梦中、湿润而清新地置身自然美的夜晚啊,还有这一条林中路,我得到的启示,我留下的徘徊,上上下下,曲曲弯弯。

小木屋童话一般安静。

当林子中有的老树枯朽、倒下,一幢幢小木屋的构思便最早出现了:沿着山坡,木屋的屋基立在几个树墩上,所有的建筑材料都来自这森林,木的梁柱、木的墙壁、木的门窗乃至树皮装饰。所有这山庄木屋的设计者,是一个只有初中毕业文化程度的林场职工。再细察一幢幢木屋,外观和形状及大小,又随着坡度的不同而各具特色,但总是纯朴髙雅,和这林子融为一体。在瓦屋山,这样的山庄接纳的游客,严格控制在环境承载量的许可范围内,而山庄的服务员又告诉我:“人一到这里就变了,不乱扔垃圾,也不攀花折草,大家都挺文明的。”不知道山里和山外哪儿更文明?

即使森林中的黎明要来得迟一些,我知道告别的时刻就要到了。

该来的来了。

该去的去了。

象尔岩上看日出奇观的人,你们尽情地拥抱朝晖和阳光吧,当我们赞美说地球是人类唯一共有的家园时,万不可淡忘了太阳和月亮。当地球带着它的卫星一一月亮一一在宇宙空间旋转运行,地球以每分钟1770公里的速度绕日而转,太阳又以每秒240公里的速度带着地球在银河系中疾驰一一这瑰丽而惊险的转动,便组成了一切生命的旋律和节奏。

有了早晨和夜晚。

有了一年四季。

红日喷薄,瓦屋山的溶洞世界却依然沉睡在暗夜中,钟乳石上的水滴犹如一只只巨型自鸣钟的钟摆。但,我知道那也只是一种自然的流出,不为人知的悄悄的坠落,它们无所谓时间。

林中路啊,你带我去过瓦屋山的那么多胜景奇观,却也忽略了不少名花异石。

谁叫我总是来去匆匆呢?

红叶林在这早晨应是更加红艳了吧?就连那一片峭岩,峭岩上的那些不知为什么如此逼真地状人状物的巨石,也一起红光满面了,山水钟灵神秀造化并非是独独于人类的。

林中路啊,你说,红叶凋零的时候,雪阵与冰挂便是瓦屋山从上到下的冰清玉洁,找不见一点污浊,这样的世界处处因为坠落而高贵:那降自九天的飘飘扬扬的雪花,那暂时凝固着作坠落状的冰挂,那落完了最后一片树叶的落叶松,那鲜花早已凋零只剩下铁干铜枝的矮种杜鹃……

再见!林中路。

我要穿上盔甲,拾起寄存的焦虑,回到我生活的都市中,但,我将会再来,小木屋,你的门还是洞开的吧?

从此后,我将更加坚实地踽踽独行。

独行于这个城。

独行于这块地。

我的一首歌谣:只有当最后一棵树被刨,最后一条河中毒,最后一尾鱼被捕,你们才发觉:钱财不能吃!

亲爱的瓦屋山,我说过我会给你写信,我总算实现了我的诺言。当这封信行将结束,电话里便传来了你的声音,你告诉我索道就要开通,雪阵就要光临了,而我,则恍若又回到了林中路上。

我的山谷曾是那样绿。

我的木屋曾是那样静。

在并不遥远的明天,我会和你相遇,也和自己相遇。

落到唇边的雨滴将要变成雪花,雨吻和雪吻,哪个更销魂?

1996年12月18日深夜于北京一苇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