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枯荣家园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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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银南地区为了根治天牛之害而不得不忍痛砍掉4000万株树木告诉我们:绿色是多灾多难的,而生态平衡又是如此微妙——天牛最爱吃杨树,柳树榆树次之。在混交林里,天牛却难以成害。无疑对三北防护林而言,这是一个深刻的教训,同时也大大提高了防护林建设的难度,即以抗虫害的混交林逐步取代品种单一的杨树林带已经是迫在眉睫了。

少了4000万株树的宁夏,人们已经明显地感到了气候的变化:

1984年前后,宁夏的老百姓惊喜地发现,在这片一向干旱的土地上,居然下起了连绵小雨、毛毛雨、长蘑菇的雨,这是一个极好的征兆,生态环境得到治理之后的真正的江南气象。可是1988年以后,陆续开始拔治虫害树木,一片一片的防护林开始倒下,这样的毛毛雨不见了,风沙又重新刮往银川市,夏天的气温明显地升高了。

我们不能不除这些虫害树木。

我们又不能不痛心疾首。

我们走不出这样的怪圈:学费付得愈多,收获得愈少!宁夏灵武县1983年时在两个村子发现天牛,面积只有215亩,因为没有及时拔点除源而迅速蔓延,到1986年就扩大到56个村面积达6020亩,仅仅三年足足增加了28倍!祈盼着新的防护林网快快长大,绿色,对于三北的土地、三北的人民而言,那是生命、未来、幸福与吉祥的同义词啊!人们总是侈谈未来。

荒野中有鸣沙作惊雷之响,说:选择现实才是选择未来。

古浪八步沙车出兰州,经过永登、天祝,直奔古浪县的八步沙农民护林站。

我已经置身河西走廊了。

河西走廊,丝绸之路的一个重要路段,留下了张骞、法显、玄奘、林则徐、左宗棠及无数边塞诗人脚印的长廊;又让多少充军的、发配的、迁徙的在这里回首故乡柔肠寸断的长廊。历史总是伤感的,又因为伤感而博大。

我还来不及捡拾历史的碎片。

我只觉得愈走愈热,荒漠干旱性气候使我想不起来已是临近中秋的时节。

怎么能不干旱呢?河西走廊南侧是祁连山,在阳光下望去冰川雪山依稀可见;北侧是荒凉的合黎山、龙首山及腾格里、巴丹吉林、库姆塔格三大沙漠。因为祁连山雪水的滋养,这一条世界最长的天然走廊上,还有绿洲,与此成对照的则是北部1600千米的风沙线、800多个大风口,日夜躁动的风与沙。

雪山与沙漠夹峙中的河西走廊,东起乌鞘岭下西至敦煌当金山口,每往前走一步便多一分干旱。年降雨量从不足200毫米到不足100毫米直至敦煌的39.9毫米。每秒5米以上的起风沙一年达35-148天。沙暴日数为20-38天。因沙漠化而弃耕的农田有12万公顷,受到流沙威胁和风蚀沙埋的农田为40万公顷之多。河西人民就这样生活在每分每秒的忧患之中,并以远离沙漠的人们无法想象的艰难及毅力营造三北防护林,迄今已封住了1600千米风沙线上的400个风口。50石以上的绿洲农田有了防护林带,为甘肃一省每年提供7096的商品粮。

古浪县是我走访河西走廊的第一站。

古浪县的北部紧挨着腾格里沙漠、巴丹吉林沙漠,仅1950—1970年20年间就有35000亩农田被流沙埋压。如今流沙还在推进之中。

这是县城吗?一条坑坑洼洼的马路,几间高高低低的房子,行人中的妇女都戴着各色围巾,以鲜艳的大红居多,不少人戴着口罩,口罩的颜色已经由白变灰。路边玩沙孩子流的鼻112涕是黑的。古浪的出名是1993年5月的黑风暴,席卷之下,农田被毁了,放学的孩子卷到水塘里淹死了。这个几乎没冇树木没有绿色的县城,在很大程度上代表了古浪的艰难。

甘肃省三北局局长马骥告诉我,古浪全县职工,经两个月没有发工资了。荒沙地里的路坎坷不平,终于被一道沙梁挡住,汽车无路可走的时候,便下车步行。荒漠是真正辽阔的,辽阔到了能让人忘记荒漠形成的历程。起伏的沙丘像海里的波浪一直连到远方,在这里,什么样的生命之船不会搁浅呢?有细小的绿色,梭梭与沙米,还有固定了沙丘的那些沙柳、沙蒿,细小的叶片上积淀着沉重的沙土。枯死的裸露在沙地中的胡杨根是灰黑色的,一种典型的绝水死亡症状。

不要叹惜这里的荒凉。胡杨曾经活过,梭梭还在与干旱抗争,沙柳们尽管是饥渴而压抑的,无论如何却已经在大大小小的沙丘上扎下根了。亲爱的读者,就是这些艰难的沙漠植被,八步沙的人民已经为之付出了13年的辛苦了。

翻过河梁又走了一里多地,便是八步沙护林站。这是一个小小的院落。

干打垒的屋子里有一排坑,一张旧桌子,地上不仅扫得干干净净而且还洒了水。我的心里一阵震颤。那张发黑的旧桌子是擦了又擦的,茶杯里泡着热茶,还有两盒没有打开的“希尔顿”烟。

八步沙,这里的老人说原先只有八步沙丘,树草丰茂牛羊成群。而不到100年的时间,因为人口增多带来的垦荒伐木及过度放牧,使这一片土地荒漠了,流沙入侵之后八步沙成了茫茫无际的52000亩沙地!农民已经无路可退了,要么抛弃家园,要么面对沙漠。终于站出来的6个农民承包了这一大片荒沙地。以6个农户的微薄的力量,星星点点,锲而不舍,13年后终于有了38000亩的沙漠植被及林地。

从1991年开始,他们再也没有得到国家、集体的一分钱的资助,按规定的少得可怜的每亩20元的造林补贴也与八步沙无缘。这6个农民又是怎么种树治理沙地的呢?

他们告诉我:“花棒真好!”花棒是一种奇异的沙生植物。它需要的水分极少,哪怕在最干旱的沙区也能存活,不仅活着,一丛绿色,还开花。长长的花枝上花儿一朵挨一朵。花有各色,或白或红或紫,轻盈而艳丽。九月中旬是花棒开始凋谢的时候,随着花的枯萎,花棒的枝杆也开始枯干,然后是收割,可以作燃料也可以拌和着黄泥砖做墙。

花棒枯干了,护林站的农民把它们割下打成捆,用毛驴车运到城镇,这是八步沙护林站惟一的收入。一分钱一分钱地数好、包好,明年,他们想打一口井。打井的难度越来越大了。

因为井打多了,地下水位在不断下降,要打到100多米的深处,甚至180米才能找到水。

风沙正在贴近人们,而水却正在远离人们。几个农民不停地喃喃自语:“八步沙要有水就好了。”他们的嘴唇厚实而干裂,脸上的皱纹深刻而枯燥。他们不停地往我的茶杯里倒水,自己却从来不喝一口,“北京人喜欢喝花茶,对吗?喝,走了那么远的路,多喝水。”!我很难记录下他们,因为我握笔的手在发抖。

这6户农民耗尽了6户农家的所有的积蓄,或者说资源。、从自己家里背来粮食、种籽,为了盖儿间土房还得凑建筑材料,把鸡、羊卖了换成钱投资到沙地上。刚进沙滩的时候,风:刮得呜呜响,沙子团团转,三块石头架个锅,睡觉时被子还得蒙着头。

现在还剩下14000亩荒沙。

八步沙护林站还是6个农民,两个老汉带着4个年轻人。原先是6个老汉,死的死了,岁数太大干不动活的回家了,便由他们的儿子顶替。他们很少知道八步沙以外的世界,只是因为吃够了风沙的苦,舍不得离开那片家园,便心甘情愿地成了分文不得无私奉献的三北防护林建设者的一员。

什么时候才能让剩下的荒沙不再躁动呢?

两个老人告诉我,“要有个3万5万元钱,就可以把那些荒沙全灭了,还能种一些好的乔木,那才叫真正的防护林。”对于这些农民来说,3万5万元如同一场大梦,一斤花棒草才几毛钱?这是他们的钱,他们惟一的钱。我真想告诉他们,八步沙以外,各种各样的公款高消费,吃喝、旅游、轿车、庆典。公仆们,请看看哪一张票子上没有农民的血汗?

1994年,他们又种了800亩林草,成活率达76石。

他们已经家底空空了。倾6家农户的全力,他们又让800亩荒沙稍稍安稳。我看了新种的梭梭,绿得像江南的小葱。

他们让我抽烟,抽“希尔顿”,两盒烟打开了一盒,可是一支还没有动,这是八步沙农民能买到的最贵的烟,进口的。他们不让走,留我吃晚饭,我往八步沙赶路的时候,他们刚宰了一只羊,能闻到锅里正在煮的羊肉的香味。他们不敢多养羊,就这么一点刚刚复苏的植被,如果放牧过度会把草根都啃光的,河西走廊的羊正走俏,一只滩羊可卖到500-600元钱,他们就那几只羊。

八步沙护林站6个农民的名字是:张润源、罗元奎、程海、石银山、贺中祥、郭万刚。

我匆匆地告别八步沙赶往马路滩林场时,他们送了一程又一程。

回首时,他们还在挥手。

那些艰难地生长的沙枣、胡杨已经模糊了,紧挨着地面的梭梭、白茨几乎看不见了,突现着的还是沙丘、沙山、沙梁,那一间孤立无援的护林站的小屋里,狗叫声隐隐地传来。

他们是绿色丰碑的一部分。

我想再看一眼八步沙。当我坐在沙丘上稍事休息,从风衣口袋里掏烟的时候,掏出来的是一盒“希尔顿”。

我闭上了眼睛。沙漠中西下的太阳也是炽热的。我寻找暗夜,暗夜的黑色像一口井。

在马路滩林场,我又看见了高高的防护林,它们几乎是居高临下地与腾格里沙漠对峙的一边是无尽的黄沙,一边是耸立的绿色屏障。快要下山的太阳为这一切,无例外地赠予桔红色,使人想起所有绿洲内涵的悲壮。

这是个国营林场。得益于丰富的地下水资源及日照的充足,1992年又被甘肃省三北局列为林果良种试验场,加大了投资,加快了开发速度。如今已打井10眼、架设农田线路几千米、修渠12千米、平整土地4635亩、修筑道路29千米。营造防护林20万株,200亩的苗圃中已经育苗155万株,其中杨树和沙生苗110万株,其余为经济林苗木。

当我赞叹这里的防护林时,场长说:“一切只是刚刚开始,没有水没有树就没有这风沙线上的一切。”对去年那一场黑风暴心冇余悸的场长算了一笔账:丢失羊60只,水渠被沙埋了,400亩甜菜死光了,“至于从果树刮下的花蕾谁数得清?”苹果园中,河西走廊引进的第一只美国蛇果色泽鲜艳。场长告诉我,今年挂了三只果,被人偷吃了两只。旁边是葡萄园,水泥架子已经竖好了,待明年,假如没有黑风暴,千丝万缕相缠结的时候,紫葡萄与蛇果吐露的将是新的芬芳。

月下奔凉州武威,古称凉州。

荒漠的夜空高远明净,快要圆满的月亮跟随着夜行人。是的,河西走廊,这是一条历史和文化的长廊啊。

历史并不关注新与旧。

时光只是一种存在,恒定的前进,白驹过隙、目不暇接是人的感觉。时光之于大山大漠几乎无穷无尽。时光之于人寿却匆忙、短促。

在岁月的观照下,谁都是匆匆过客,从一个驿站奔向另一个驿站的旅人。只是有的人走得高远,选择了崎岖的路,后来者会怀念他们的脚印。他们是“凿空”者、取经者、屯垦者、征战者、吟诵者。

然而,我却想起了地质构造运动中产生的褶皱。祁连山的棱角与褶带,岁月的印记是那样地坚固或者空灵,悬崖陡壁、万年冰川、亘古黄河,无一不是大千世界的奇观。人知道多少地球这惟一家园,在造物主的指点下,为了接纳人类而曾经受的变质、断裂、抬升与沉降?

6亿年前的古生代时期,整个大西北的许多地区都是沼泽湖海,只是到了古生代之末才有大块的陆地出现。以后是地球极不稳定的时期,地壳动荡、海陆交替,那是创造的过程,大创造走向大完美。直到7000万年以前的喜马拉雅山运动开始,河西一带为这运动所诱惑,古老的地层儿经褶皱与断裂、抬升,便有了山脉拔地而起。这是大地最初的高度吧?第四纪冰川期以来,印度板块和欧亚大陆板块剧烈碰撞的结果,竟使青藏高原抬升了3500米至4000米之巨。地处青藏、黄土、蒙古三大高原交汇地带的祁连古海终于托起连绵的云峰成为巨大的山脉。在形成祁连山褶带与阿拉善台块的同时,二者之间形成了有名的河西盆地。

古匈奴语的“祁连”即是天的意思。上天之山、天神之山,祁连山神圣的意味是从匈奴人开始代代相传的。

祁连山默默地以森林、雪水养育着干燥的河西走廊。

也许我们永远想不透那些山的褶皱的内涵。

河西走廊是这一切褶皱的一部分。人们在1000多千米的皱褶上踽踽独行,经常来不及思索,也不愿去思索,只是到此一游,武威——古凉州到了。

武威地处河西走廊东部,风沙线长达654千米,沙漠、戈壁总面积2377.61万亩,占全区总土地面积的44.4。在风沙线上挣扎的人口为45.4万人,143万亩耕地。古浪县海子百亿年降水180毫米,到民勤县西北部时不足100毫米,年蒸发量则为2500—3000毫米以上。5米7秒以上的起沙风,古浪县每年34天,民勤县则高达189天,8级以上大风29天,沙暴日37天,最大风势11级。流动沙丘每年以3.16米的速度向绿洲紧逼。

在武威住了一夜,第二天清晨赶往民勤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