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锦瑟哀弦:李商隐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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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辜负柳枝女(1)

就在李商隐连年奔波于科举路上、频繁来往于京洛郑州一线的时候,一次不期而遇的爱情光顾了他,那就是他同洛中里娘柳枝的邂逅和交往。

柳枝是生活于洛阳某个里坊的一位姑娘,一个商人的女儿。柳枝不一定是她的真名,很可能因为她身材苗条,袅娜多姿,犹如风前柳枝那样可爱,李商隐才这样称呼她。这也是唐朝人的一个习惯,他们常常喜欢用杨柳或柳枝来形容或称呼年轻活泼、体态婀娜的女子,也喜欢在歌吟杨柳枝条的诗里,把柳枝赞美为可爱的姑娘。

这是两个年轻人一次美丽浪漫的恋爱,也是一次没有结果的恋爱,也许正因其没有结果,因其结局弥散着悲剧意味,它才显得格外浪漫而美丽。

这次恋爱给李商隐身心留下的印记是那样深刻而复杂,我们从他的《柳枝五首》,特别是此诗的小序中可以充分地感受到。

还是来直接听听李商隐自己的陈述吧:

柳枝,洛中里娘也。父饶好贾,风波死湖上。其母不念他儿子,独念柳枝。

生十七年,涂妆绾髻未尝竟,已复起去,吹叶嚼蕊,调丝擫管,作天海风涛之曲,幽忆怨断之音。居其旁、与其家接故往来者,闻十年尚相与疑其醉眠梦物,断不娉。

余从昆让山,比柳枝居为近。他日春曾阴,让山下马柳枝南柳下,咏余《燕台诗》。

柳枝惊问:“谁人有此?谁人为是?”

让山谓曰:“此吾里中少年叔耳。”

柳枝手断长带,结让山为赠叔乞诗。

明日,余比马出其巷。柳枝丫鬟毕妆,抱立扇下,风障一袖,指曰:“若叔是?后三日,邻当去溅裙水上,以博山香待,与郎俱过。”余诺之。

会所友有偕当诣京师者,戏盗余卧装以先,不果留。

雪中让山至,且曰:“为东诸侯取去矣!”

明年让山复东,相背于戏上,因寓诗以墨其故处云。

这篇小序以古文写成,有人物,有对话,有场面,有故事,很像一篇小说,但其实基本是纪实的,整个过程记述得相当清楚,只是有些地方有所讳饰或语焉不详,给我们留下了需用想象来填充的空白而已。

首先登场的人物是柳枝,她在作者饱含感情的笔触下轻盈地来到我们面前。这里,商隐略去了他得闻柳枝其人其事的缘由。

我们可以这样理解:李商隐是从堂兄李让山那里知道这位姑娘的。

让山住处与柳枝家靠近,柳枝的家境和她独特的性情,在街坊里又相当出名,让山对柳枝的情况应该是知之甚详的。也许他是无意中同商隐谈起柳枝姑娘,但却引起了商隐的好奇。商隐一面有意询问,一面想象着她的音容笑貌、姿态风韵,不觉悠然神往,顿生爱意。尤其是当他获悉柳枝已十七岁还没有受聘论嫁,更不禁产生与她结识交往的渴望,而柳枝作为一个平民女儿,这本来也是完全可能的。

上面所说,当然都应发生在李商隐见到柳枝之前,序中虽未写半句,但却必须存在。要是没有这样的“前因”,又怎么会发生后来的那些事呢?是啊,如若没有事前的种种了解、谈论和谋划,李商隐怎么会和让山“比马出其巷”,并在柳枝家门口与她邂逅呢?而且更关键的是,商隐怎么会对柳枝了解得那样深入详细呢?请看,他把柳枝刻画得多么准确而传神,只简单几笔速写,就勾勒出她活泼灵动、极富文艺气息的形象,而其内涵又是那样丰富。

……柳枝的父亲外出经商死在了他乡,但这似乎并未给她的生活和心灵蒙上什么阴影,真是少年不识愁滋味,不懂事得很呢。母亲疼爱她,她从母亲那里得到的关爱,远远超过了她的兄弟们。她从小肯定没经过严苛的闺中教育,所以始终保持着纯真自由的天性,十七岁了,还是那样天真而任性,“涂妆绾髻未尝竟,已复起去”,梳头化妆没有完,不知想起了什么事,竟拔腿跑了。这哪像个已到出嫁年龄的大姑娘啊。是什么事情吸引了她呢?原来是“吹叶嚼蕊,调丝擫管”,她忙着弄她心爱的那些乐器去了。

写到这里,想起李商隐有一首《无题》诗写女孩子的成长,从“八岁偷照镜,长眉已能画”写到“十四藏六亲,悬知犹未嫁;十五泣春风,背面秋千下”,可见在一般礼法之家,少女的自由和快乐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少,身心所受的束缚则越来越紧而重。比较起来,柳枝是何等地不同啊。可是,也许正因为如此,柳枝在亲戚邻居眼中大概是个不适合做媳妇的“野姑娘”“疯丫头”,以致至今还没人前来提亲做媒。

柳枝确实与众不同,她极具文艺天赋。她拥有的乐器不会多么高级,但她却能用它们奏出“天海风涛之曲,幽忆怨断之音”,雄浑浩淼处犹如震撼天海的狂风巨涛,细腻婉转处又如少女的轻叹与暗泣,这是一种怎样扣人心弦的音乐!她的艺术想象力和音乐表现力是何等高超!

李商隐是否有幸聆听过柳枝的演奏?序文中没有写到。但如果真的从未听到过,他又怎能如此确切精妙地形容柳枝音乐的意象和境界?要知道这两句可不是随便写出的啊,“天海风涛之曲,幽忆怨断之音”,好大的气魄,好美的意境啊。一个少女平平常常的演奏竟能如此非凡,如此雄阔深邃,那是何等的天才!一个成天陶醉于如此音乐之中的少女,有着怎样丰富美丽的内心和炽烈的感情世界!有了这两句,“涂妆绾髻未尝竟,已复起去”的柳枝姑娘就彻底与任性疯傻划清了界限。一脑门子俗见陋识的亲邻们完全不能理解她,这毫不奇怪,而同样天才横溢的诗人却和她心灵相通了。的确,早在柳枝听读《燕台诗》并表示激赏之前,李商隐先就对柳枝的音乐有了充分的理解和深切的共鸣,要不他怎写得出这样的两句?可以说,李商隐已经在心灵深处爱上了这个天才的音乐少女,他当然渴望进一步认识她,有机会向她表达满腔的渴慕和爱意。

堂兄李让山在关键时刻帮了商隐的大忙。不用说,一定是商隐向堂兄诉说,向堂兄问计,也一定是他们兄弟俩精心策划好的,用诗歌去打动柳枝。李让山是柳枝的近邻,必定了解她对诗歌的酷爱,且对诗歌具有很强的理解力,而此时满腔燃烧着爱情火苗的李商隐,手中除了几篇得意的诗作之外,也实在是一无所有。但是他们很有把握,商隐那些讴歌青春和爱情的诗篇,一定能够敲开柳枝姑娘的心扉。

于是,在一个春光柔媚的午后,在柳枝居住的洛阳某里坊,就演出了如下的精彩一幕。

李让山骑着马来到这里,把马拴在柳枝家南面的一棵大柳树下,清了清嗓子,就像个行吟诗人般,隔着矮矮的围墙,对着柳枝家的南窗高声朗诵起来。

他朗诵的是李商隐的《燕台诗》。《燕台诗》四首,由春、夏、秋、冬四章组成,我们在前面已经做过介绍。让山兄朗诵的是其中的哪一章,还是全部的四章呢?序文中没有说明。估计四篇全念的可能性不大,而无论是按次序还是按季节,从《春》诗吟起,都是最合理、最有可能的。

听啊,“风光冉冉东西陌,几日娇魂寻不得。蜜房羽客类芳心,冶叶倡条遍相识。”李让山吟诵得多么投入,他高亢的声音、亲切的河南本地口音随着轻柔的春风飘进了柳枝耳中,她始而惊奇,继而侧头凝神静听。

“暖霭辉迟桃树西,高鬟立共桃鬟齐”,咦,这多像是在写自己啊,让我再仔细听下去。

“雌龙雄凤杳何许?絮乱丝繁天亦迷。……衣带无情有宽窄,春烟自碧秋霜白。研丹擘石天不知,愿得天牢锁冤魂。……”多么好的诗句,让人伤感,让人激动!柳枝听得入了神,直到让山把《春》诗结尾“今日东风自不胜,化作幽光入西海”连续念了两遍,她才猛然醒悟过来。

柳枝家的大门打开了,她劈面看到了李让山。啊,原来是让山大哥。奇怪,平时没见让山大哥作诗吟诗呀。

“这是谁的诗啊?是谁写出这样的诗啊?”冲着让山,柳枝脱口发问。

让山的眼神里充满笑意:“还能是谁呢?就是这两天住在我家的,我那年轻的堂弟李义山呀。”

李义山,哦,让山大哥曾提起过的,原来他的诗竟写得这么好!一个念头飞快地掠过柳枝脑际。瞧这姑娘,思虑既快,行动又果决,只见她用力扯断身上的长带,顺手打了个漂亮的同心结,递过去:“让山大哥,我想要义山的诗,您把这带给他,就说柳枝诚心求诗,行吗?”

怎么不行呢?李让山答应得很爽快,他对柳枝说:“我们明天就来看你,你等着。”

第二天,让山和商隐“比马出其巷”,双双来到柳枝家所在的巷子里。

柳枝早就在家门口等着他们了。今天柳枝姑娘可是经过精心梳妆的,丫鬟秀整,一身少女打扮,手里还拿着一柄遮面的团扇,举起衣袖半遮着脸面。

毕竟是姑娘家,柳枝朝商隐看了一眼,就羞红了脸。她低着头轻声问让山:“他,他就是你说的堂弟义山吗?”接下去的场面,李商隐在诗序中没有写,但我们不妨稍作想象:让山大哥为他俩作了介绍,义山把手抄的《燕台诗》递给柳枝,并谢了她赠送的同心结,柳枝既羞涩又欢喜,抿嘴一笑代替了答谢……

“三天后上巳节,邻居们都会去水上湔洗衣裙,这里会很清静。到那天我用博山炉点上好香,请让山大哥和郎君一起来家小坐。”柳枝大胆而热诚地向商隐发出了邀请。

商隐没想到柳枝如此豪爽,心里很是感动,当然愉快地答应了。

照李商隐的叙述,他和柳枝的初识大致就是这样短暂,但却十分友好而温馨。

三天之期转眼就到,李商隐和柳枝本来有机会更深地交往下去,然而事情却发生了根本的变化:他们并没有按约定再次见面。柳枝白白地准备了好香好茶,白白地等了又等,李商隐始终未曾露面,他失约了。

李商隐怎样解释此事?他在诗序中说:“会所友有偕当诣京师者,戏盗余卧装以先,不果留。”意思是说:恰好有个朋友,本来约好要与李商隐一起去京师的,跟他开了个玩笑,偷偷拿着他的行李先走了,商隐不得已,只好去追赶,不能留下等上巳节到柳枝家做客了。

这实在是个不高明的借口,是为自己的失约打马虎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