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锦瑟哀弦:李商隐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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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三入秘书省及无题诗种种(1)

会昌五年(845)十月,李商隐为母守丧期满,按规定重回秘书省任正字之职。

这是他第三次进入秘书省了。以前两次都没能待住,第一次很快被调为弘农县尉,第二次恰遇母丧,一来二去,他已经三十五岁。但这个年龄能够居此清要之职,也还不算太晚,而且这毕竟是他喜欢的职位,所以他还是比较满意的。

可是,不知为什么,此次重返秘书省,却没有原先预料的那么高兴。

上班才几天,他就发现,自己对官场中的许多事,实在是很隔阂,很看不惯。这是怎么回事呢?是官场变了,还是自己变了?

秘书省正字,其实没多少公务。每天查看整理书卷,做一点校勘古籍的工作,既没有硬指标,又不计工作量,日子过得好不轻松。看同仁们,个个从容悠然,有时候说是在讨论古书中的问题,实际上是聊大天。有时甚至串门到了邻近部省,或打听消息,或互通声气。下班后则宴会不断,诗酒唱和。表面上看来,真是一团和气,你好我好。然而,待的时日稍长,便会发现,骨子里,每个人都为了自己的升迁而暗下功夫。有比拼后台的,有拉帮结派的,至于钩心斗角,流言中伤,官场上的恶德丑行乃至鬼蜮伎俩,几乎色色俱全。可怜李商隐完全不懂这些,一心只想凭学问和本事规规矩矩地升迁。过了好些日子,才慢慢知道了一些其中的奥秘。

原来,他的三入秘书省,在旁人眼中,靠的并不是他本人的才华和学识,而是令狐家代为使劲的结果。他李商隐原来也是一个有背景的人哪!不错,令狐楚对他曾特赐青睐,可是如今老令公已仙逝,他那令狐门客的身份却要永远存在下去吗?哦,还有令狐绹在,人家要把你看作令狐绹的人,你又有什么办法!而令狐绹在当时的牛李党争中身属牛党,且是派性很强的中坚分子,所以有些敏感的人,便想当然地把李商隐也算作了牛党人物。这真叫李商隐百口莫辩,连申辩都不知找谁去说。

又有传闻说,别看令狐绹对李商隐表面不错,但自他做了王茂元女婿,令狐绹早已心生芥蒂,实际上将他革出了令狐之门,不大高兴理睬他了——这怪不得令狐绹,谁让他贪图王茂元家的门第呢,王茂元是李党,这几年正风光着呢,李商隐这不是背牛投李吗?!

问题是,这些看法,或者叫作舆论,并不是放在桌面上讲的,而是在私底下,在当事人背后流传着。李商隐被蒙在鼓里浑然不知,照常到令狐绹家走动,毕竟是老朋友了嘛。后来令狐绹由左司郎中外放湖州刺史,他们也保持着书信来往,偶然还寄诗唱和。

但李商隐终于从同事们影影绰绰的议论中获悉了那些流言蜚语,吃惊之余真是反感透了。他忍不住写了一首诗。诗中描写了秘书省,不,实际上是道出了他对整个官场生活的观察所得,艺术地刻画了这个官场中人与人的关系,在描写和刻画中巧妙地透露了他的讥刺,而最后则表达了他无奈失望却不肯同流合污的态度。这是一首字面上热热闹闹的七律:

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

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

官员们的宴会多得很,这不过是其中的一次,然而却是很典型的一次——李商隐把它安排在某个星辰明亮、暖风荡漾的夜晚,宴会的地点也够排场豪华的,参加宴会的都是些什么人,那还用细说吗?

宴会上,人们吃着菜,喝着酒,分拨儿玩着送钩(类似击鼓传花)和射覆(以巾盂覆物让人猜)的游戏,也许还有歌女侍酒,大家嘻嘻哈哈,调笑欢闹。这里的人们不但个个亲爱热络,而且竟然心心相印到了如此地步:虽然身上没长着彩凤似的可供双飞共举的翅膀,心灵却像通天灵犀的角那样一线相贯,只要是他们的圈中人,一切都毋庸明言,一切都在意会之中。

可是我呢?虽然我也在宴会上,但我与他们格格不入,我落寞无聊,冷眼旁观。

当宫中报晓的鼓声响起,是该上班的时候了。我突然觉得,就连秘书省的职司也毫无意思,每天应卯,就像蓬草被风吹得团团转,不过是在号称兰台的秘书省短暂地停留一下,就又被吹走了。

这首诗写完,李商隐把它压在书箧底下,从未示过人,也没写题目——写什么题目呢?不好写啊!直到雪娘带着刚满月的女儿来到长安以后,他才把这诗拿给她看。他已经习惯了,总想让雪娘做诗的第一读者。

雪娘一下子就被“身无彩凤双飞翼”两句吸引住了,她反复吟味了好久,眼神狡黠地看着商隐。

“你写的是酒席上的男女两个吗?”

“你看呢?”商隐调皮地反问。

“如果是说两个有情人,情意相投、心心相印却不能双宿双飞,这两句倒蛮合适……”

“你上当了!”商隐开心地笑起来。

“要不然,你就是在挖苦那些臭味相投、狼狈为奸的人?”

“哈哈,”这回商隐发出的是赞赏的笑,“我的雪娘真厉害!”

“这么漂亮的句子,可惜了,”雪娘真心地遗憾,又不免担心,“只怕很多人要上当呢。”

“那可不能怪我,不是还有‘走马兰台类转蓬’吗?”

“人家会说,你是不能跟那女的相好,连上班都没劲儿了!”

“君子坦荡荡,随他们去猜!自古诗无达诂嘛。”

“那你给诗起个什么题目呢?”

“这我倒还没想好。”商隐说。

“干脆就叫‘无题’……”

“‘无题’?好极了!就叫‘无题’——连题目都让他们随便猜好了!”

在这之前,李商隐已经不止一次用《无题》作诗题,就像技艺超群的武师,四两拨千斤,不动声色地化解了为意思复杂朦胧或隐晦曲折的诗篇命名的难题,所以雪娘对此深有领会,今天才会想到把这首含义深刻的作品也称作《无题》。

就在这一刻,李商隐心中一亮:有一些他极想写出来,又不愿或不便明说的事儿,岂不都可用《无题》为题来写?而且他马上想到,不是也可以在诗中选出任意两个字来做题目,就跟无题一样吗?这本来是老祖宗的做法,孔夫子删定的《诗经》不就是如此吗?这样,写诗的人有了更大的自由,而读诗的人,能读懂的自然懂,有些人爱猜谜,爱妄解,就让他们尽情地去猜去瞎说吧。

李商隐心里有底,好诗不怕人家猜,越有的猜,才越来劲呢!

想到这儿,李商隐不觉把手一拍,对雪娘说:“嗨,你等着瞧吧!”

“瞧什么?”

“无题诗呀,我还有好多无题诗让你瞧呢!”

在这之后,李商隐果然用《无题》为名写过不少诗,现在存留在他诗集里,就还有十多首,如果加上《一片》《玉山》《春雨》《锦瑟》等等有题等于无题之作,那数量就更多了。

他给雪娘看的第一首新作《无题》是这样的:

凤尾香罗薄几重,碧文圆顶夜深缝。

扇裁月魄羞难掩,车走雷声语未通。

曾是寂寥金烬暗,断无消息石榴红。

斑骓只系垂杨岸,何处西南待好风!

过了几天,商隐又给雪娘看了另一首新写的《无题》:

重帷深下莫愁堂,卧后清宵细细长。

神女生涯元是梦,小姑居处本无郎。

风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谁教桂叶香?

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这是两首写人物、写故事的诗,诗中写到的人和事,是他们夫妻都熟悉的。在那些高贵或豪富之家,有些女子的命运其实挺悲惨。她们幼小时候养尊处优,但长大之后却很苦恼,因为没有自由,尤其是没有婚姻的自由。更惨的是万一有了心上人,却由于种种原因,不能顺利结合,姑娘在无尽的等待中老去,生命便在绝望中悄悄消失。商隐夫妇知道不少这样的事例,对她们充满同情,却帮不了她们。

像第一首写的就是一位女子因为婚姻的不顺而魔怔了的情况。

这位待嫁的女子成天痴迷于自己的嫁妆,用最好的凤尾香罗制作婚帐,用碧文细布给帐子做圆顶,缝制婚帐成了她唯一的精神寄托。她一面做,一面幻想着出嫁:到了那一天,作为新娘,当新郎来迎接的时候,自己的面容是要用团扇遮掩的,即使如此,仍然难免害羞呢;然后,自己会坐入张着帷幕的婚车,由新郎骑马伴送向夫家进发。这时,自己终生所托的夫君、今日的新郎,他应该就在车旁,近在咫尺,多么想和他讲句话啊。可是不行,车轮隆隆,声音响得像打雷,就是说了,他也听不见,听见了也没法回答的啊。

幻想是这样活灵活现,然而这美好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真的到来呢?每晚缝制婚帐,蜡烛一支一支烧成了灰烬;迎亲的人断无消息,只有石榴花年复一年地开放。时光无情地流逝着。

她忍不住发问:为什么郎君你只把斑骓好马系在杨柳树上,却始终不见到来!你是在等待西南的好风把我送到你的怀抱之中吗?!

女主人公如此边缝制婚帐,边幻想等待,就这样消磨着时光。别人都知道她这是徒劳,可她痴傻不悟,任什么人劝导她,她都不听,她坚信,她的郎君总有一天会来到她的身边。她实在已经为此疯魔了!商隐用诗记下这位女子的情状,心中是很为她悲哀的。

另一首所写的女子似乎清醒些,但也已被相思的愁苦所击倒,终日在孤独和无望中煎熬。她在心中悲叹,也在心中呼喊:可恶的风波,你为什么偏要摧残我这柔弱的菱枝?既然不想给我幸福,月露啊,你为什么又让我拥有桂叶般的芳香!

是啊,上天赐生如此美好多情的女子,难道就是为了无情地摧残她们的吗?这岂不是太残忍,太违背天理和人道了吗?!想到这里,李商隐忍不住对这女子说:事情既已如此,相思毫无益处,你该惆怅,该痛哭,该恨该骂,就尽情地惆怅痛哭恨骂吧,有人要说你是轻狂,随他的便!

对这两位女子遭遇的同情,在商隐心中已经埋藏了多年。在他和雪娘结婚并且深感幸福的时候,这同情更变成了一种责任感,时时敲击着他的心。他不知道该控诉谁,更不知道如何帮她们摆脱困境,虽然他不能原原本本地细说她们的故事,但他要尽力为她们画像,为她们留影,要把她们的悲苦喊出来告诉苍天,告诉厚土,告诉更多的人,包括后世的人。现在他终于找到了《无题》这种方式。

这两首诗的创作,也使商隐诗艺跃上了一个新的高度——他的诗不但能以自己为主人公来抒发各种情绪和感受,而且也能够讲述他人的故事,刻画他人的形象,他觉得这正是自己崇拜的前辈杜甫,还有白居易诗歌最有价值的地方,是他们的诗超越一般诗人而具有更深广更宏阔表现力的原因。他为自己获得这种表现力而兴奋不已。

他还写了这样的一首《无题》:

何处哀筝随急管,樱花永巷垂杨岸。

东家老女嫁不售,白日当天三月半。

溧阳公主年十四,清明暖后同墙看。

归来展转到五更,梁间燕子闻长叹。

这也是一幅客观性很强的图画,两类女子的命运在婚姻问题上形成强烈对比。一面是愁嫁的东家老女,一面是早婚的皇帝女儿。青春渐逝而“嫁不售”的那位,羡慕他人,不免悲叹自己。诗中写到,她夜不能寐,连连叹气。梁间燕子听到了,诗人听到了,我们也听到了。

这首诗的主题很单纯,表达也颇直露,因为没有触及老女难嫁的原因,至多只暗示了贵贱贫富的对比,思想算不得深刻,余味也欠丰盈。但诗人对贫寒女子命运的关切却表现得很突出。值得注意的是,这种关切,与他在《行次西郊作一百韵》中表现出来的对穷民百姓的同情是一致的、相通的。

然而,其意义是否仅限于此呢?历代诗论家大都认为,这首诗具有寓言的性质,无媒难嫁的老女实为商隐(及一切寒士)自喻其怀才不遇,溧阳公主则比喻仕途早达者(如令狐绹),而借梁上燕子的叹息来表达内心的郁闷。[1]如此解读无疑使诗意加深了一层,而且符合商隐的遭际和思想,并不牵强附会。由此又可联想到其他一些《无题》诗,是否也会含有诗面以外的意义,或者诗中描写的人与事有着诗人自己影子的投射呢?这些都是值得我们思考和探究的。这也正是我们读李商隐诗所特有的乐趣。

《无题》大大拓展了李商隐的创作自由,也激起了李商隐的创作热情。

本来,擅长代人作文、经常以幕僚身份代人作文来谋生的李商隐,是把诗歌创作当作心灵的一片自由天地的。代人作文,虽然文辞是自己的,典故和韵律是自己的,许多文章确也是呕心沥血之作,但其内容,即文意,毕竟是人家的。唯有诗歌,体现的才全是自己的心意。唯有在诗歌中,才能真正自由地表现自己。而现在更找到了《无题》这种形式,从而为诗歌创作获取了更大的自由空间。这是多么令人高兴的事啊!

于是,李商隐更大胆地用这种形式抒写爱情,讴歌爱情,写爱的甜蜜,也写爱的辛酸,写爱的体验,也写爱的故事。

下面几首诗是脍炙人口,甚至是家喻户晓的: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来是空言去绝踪,月斜楼上五更钟。

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

蜡照半笼金翡翠,麝熏微度绣芙蓉。

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

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

金蟾啮锁烧香入,玉虎牵丝汲井回。

贾氏窥帘韩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