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锦瑟哀弦:李商隐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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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党争大变局

前面说到唐武宗死,皇太叔光王李怡改名忱,在宦官支持下于柩前即帝位,他便是唐宣宗。

李忱是唐宪宗李纯第十三个儿子,唐穆宗李恒的弟弟,也就是敬、文、武三宗的叔父,论辈分是很高的,但于此时当上皇帝却纯属偶然。如果敬、文、武三宗有后嗣,如果他不是多年假痴假呆瞒过众人,那些喜欢挟主弄权的宦官也许就不会拥戴他上台。

其实,李忱为人相当深沉细心,既勤于庶事,又颇有主见,执政后处处有意效法太宗,其在位的十四年,国家还算稳定,社会基本太平,史称“当时以大中之政有贞观之风焉”,他也被史臣赞为“英主”。[1]

但唐朝在他死后十六年就爆发王仙芝、黄巢大起义,又过三十年而亡,所以也有史臣说,宣宗大中年间是唐朝一切弊端恶性发展、走向灭亡的开始。

按“母以子贵”的旧例,李忱当上皇帝,其母郑氏自然成了皇太后。这没什么;李忱更热衷的是提高自己在宗庙里的位置。在叙昭穆的时候,他刻意要把三个侄儿撇过一边,让自己直继宪宗而与穆宗并列,他与穆宗毕竟是兄弟呀。但此举有违史实,遭到群臣反对,没能如愿。这也没什么——因为这些都与李商隐没什么关系。

然而唐宣宗“一反会昌之政”的做法,可就和李商隐大有关系了。

所谓“一反会昌之政”,最主要最根本的是在人事安排方面。事,特别是政事,是要人去做的,人一换,政事当然也就随之变了。

会昌年间,唐武宗专任李德裕,得势的是李党。虽然李德裕信奉“君子不党”的理念,根本不承认自己有党,他在用人方面也确实比较开明,并不完全按朋党原则办事,如他任用柳仲郢为京兆尹,又推荐白敏中为翰林学士。

柳仲郢本是牛僧孺青睐的人,上任京兆尹之前拜谢李德裕,对他说:“没想到相公您会让我当京兆尹,今后我一定会像忠于奇章公(牛僧孺)那样忠于您!”李德裕听了并不以为意。至于白敏中,人所尽知,乃是牛党中坚,李德裕并未因此而反对他为翰林学士。

但李德裕执政多年,在朝中,在身边,总得有一些得力或亲信的人,否则他又怎么能办成事?而从对立面看来,这些人便都是李党了。像在武宗时期曾以钦差大臣身份去宣慰过河北镇的李回、在会昌朝升迁得很快的郑亚。

宣宗上台,首当其冲遭到贬逐的是李德裕。

久受压抑、一旦出头的唐宣宗,从极度自卑一反而为极度自尊,亟须建立自己的绝对权威,当然容不得位高权重、威势赫赫的李德裕继续在朝执政,而且他对李德裕确实也有点怕。

史载:宣宗一向认为李德裕专权最是可恨,又畏惧他的威严。即位那天,李德裕以宰相身份颁布登位册书。事后,宣宗对左右说:“刚才那站在我旁边的,不是李太尉吗?他怎么那么怕人?每朝我看一下,我都汗毛直竖。”[2]

李德裕竟然让新皇帝感到那么不舒服,这位皇帝还会待见他,让他待在身边吗?

再说,连皇帝见他都怕,那些同僚和下级岂不更要敬畏有加?

李德裕在武宗朝执政,在他是难得的君臣遇合,故而决心尽忠竭力、秉公为国,排除万难去力挽狂澜,从而建立了盖世功勋。但另一方面,他本来就有牛党这个政治宿敌,许多事情上都呈水火不容之势,李德裕的行事也难免种种失误和缺点,尤其是他果决刚毅、雷厉风行的脾气一定会开罪不少人。政敌与对他不满的人两股势力跟当今皇帝相结合,一齐来对付他,他的前景就不妙了。

会昌六年(846)三月唐宣宗即位,过了不到一个月,就迫不及待地将李德裕撵出了朝廷,改任荆南节度使。几个月后,解除“同平章事”的职务,调任闲职东都留守。不久又改为完全没有实权的太子少保、分司东都,并从此一撸到底,一直到将他贬为崖州司户参军为止。崖州即今天的海南岛,治所就在今海口市。海南岛在今天是风光无限的国际旅游胜地,但在唐朝却是远得不能再远的穷乡僻壤,真正称得上是天涯海角。

李德裕在海南苦度两年多时光,终于未能返回大陆,大中三年(849)末,寂寞地死在了岛上。

与贬逐李德裕同时而相反,会昌朝被贬出朝的牛僧孺、李宗闵、崔珙、杨嗣复、李珏等人,则同日受诏北迁,一步步向首都长安靠拢。牛李两党人物的命运从此发生彻底的逆变。

受李德裕的牵连,凡被视为李党的人物,当然也都纷纷遭到贬谪。一朝天子一朝臣,这是****体制下的一条铁律。

郑亚的给事中是肯定做不成了,他同李德裕的关系太深。早在李德裕担任浙西观察使的时候,郑亚就是他的幕僚,宾主相处甚是融洽。李德裕在会昌朝为相,郑亚入朝为监察御史,迁刑部郎中、兵部郎中兼史馆修撰并判馆事,参与重修《宪宗实录》的工作,是这项工作的实际负责人。

重修《宪宗实录》是唐史上一桩公案,据说因其中牵涉到李德裕之父李吉甫的一些“不善之事”,李德裕曾加干预,为时论所非。[3]虽然此案实况始终不明,但郑亚为李德裕信用则是明显的。会昌四年(844)十月,《实录》修成。十一月,党项侵扰灵、盐诸州,朝廷决定派御史中丞李回为帅,赍诏前往安抚,郑亚又被任为元帅判官随行。回朝不久即被任为谏议大夫,后升给事中。郑亚的宦途与李德裕的提携有关,现在便随着李德裕的倒台而倒霉。

大中元年(847)二月,郑亚被免去给事中职务,改任桂州刺史兼桂管防御、观察等使。他在接到任命后,很快向李商隐发出了邀请,希望他加盟幕府,给他的职务是观察支使、掌书记。

至此,朝廷的人事变动就与李商隐发生了关系。

李商隐在秘书省干得好好的,郑亚为什么会对他发出这样的邀请呢?

郑亚是荥阳人,可以算是李商隐的乡前辈,也许他既是出于同乡之谊,又早知商隐文名,欣赏商隐的才华?或者,他了解李商隐在秘书省干得并不痛快,不见得多么留恋校书郎的职位?

而且,他在向李商隐发出邀请前,肯定要考虑:让李商隐同去桂州(今广西桂林),究竟是对他好呢还是会害了他?李商隐是会接受呢还是会拒绝?从郑亚的初衷来说,他是看重李商隐,希望有利于他今后的发展才这么做的;他也觉得有几分把握把李商隐收纳到自己的幕府。

郑亚的估计没有错,李商隐果真同意辞去秘书省校书郎的职务,跟郑亚去桂州了。

我们由此逆推李商隐当时的情形,恐怕他在秘书省干得并不愉快,所以辞去此职也不觉得有什么可惜。

我们又可据此分析:李商隐在政治上若不是极端幼稚,就是胸中尚存一股正义之气。

明摆着的,郑亚是一个政治上失势之人,他的政治生涯必然会随着李德裕的命运而浮沉,看当今皇帝的态度,李德裕恐怕还得继续倒霉,那么桂州很可能只是郑亚被贬的第一站。跟了他,危险将大于运气,这是任何一个稍有官场经验者都应该想得到的。

再说,在这之前,尽管流言纷纷,但实际上李商隐与郑亚、与李德裕并没有什么瓜葛,他一个小小的九品官,哪挨得上高级官员才有资格掺和的牛李党争?然而,如果现在跟随郑亚去桂州,那就很难摆脱政治上同情李党的嫌疑。

但李商隐竟然就是选择了追随郑亚,踏上了前往桂州的遥远路程。

往往只有政治上幼稚的人,才会不计后果地把正义之气付诸行动。

也许李商隐就正是这种情况。

在我们看来,无论是因为幼稚,还是因为正义感,或者两者兼而有之,这总是难能可贵的——他没有按权势大小和现实利害来决定政治态度,相反是把同情和支持给了政治上的受冤屈者。应该说,他凭的是一个正直知识分子的良知。

后来,郑亚把为李德裕《会昌一品集》作序的事儿交给他,使他有机会看到李德裕在会昌年间写作的大量文稿,从而对会昌政绩和李德裕的历史功勋有了更深刻更具体的了解。李商隐更坚信自己选择的正确,即使个人有所牺牲,也是值得的。

可是,正义感固然能够给人政治勇气,能够让李商隐毅然决定接受郑亚的聘请,但真要离开长安,离开亲人和家,特别是离开出生不久的儿子和病弱的妻子,却使李商隐感到巨大的痛苦和困难。

原来,就在前不久,雪娘在长安又一次分娩,幸运地喜得麟儿,夫妻俩都高兴坏了。本来有种说法,生个儿子有利于妈妈的身体,会把某些病带走,但雪娘却像是个例外,生了儿子,不但不见强壮,反而紧接着病了一场,虽经治疗,却拖拖拉拉一直未能很好恢复。现在自己要去数千里外的桂林,家里的担子自然全部落在雪娘肩上,她怎么受得了呢!

为了商隐是否去桂林,夫妇俩着实踌躇了一番。去吧,家里困难重重;不去吧,已经答应了郑亚,不好反悔。

最后还是雪娘下了决心,反过来劝商隐,叫他放心前去,不要牵挂家里,自己和两个孩子都会好好的,只希望他在外多保重身体,别太辛苦。

商隐知道雪娘体谅自己,宁可把重担独自挑起,其实,她才是最需要自己、最舍不得自己远行的。

“义山,你在长安不痛快,换换环境也好。”雪娘见商隐还在沉吟不决,指指床上熟睡的两个娃娃,故作轻松地说,“等我身体好些,再把我们接过去!”

商隐的眼眶湿润了,他俯身细看儿子,对妻子说:“衮师还这么小……”衮师就是他们的新生儿。

“小才好,等他长大,就得你来教他了,我可管不了啦!”

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李商隐为去桂林做起了准备,雪娘撑着病体为他料理行装。

正在这时,礼部的大中元年(847)进士金榜公布。李商隐的弟弟羲叟榜上有名。这可是他家的大喜事,可惜一直期盼着的老母亲已经看不到了。

羲叟只比商隐小一岁,但进士及第却晚了整整十年。这些年,羲叟很努力,而为了弟弟的成名,当哥哥的也没少费脑筋。现在总算如愿以偿,商隐自然十分高兴,高兴之余,便以兄长的身份给主考官礼部侍郎魏扶写了一封信,并附五律一首,说了许多感谢和恭维的话。

《献侍郎巨鹿公(魏扶)启》是一篇应酬之作,但因谈到魏扶所写的一首诗,故在一般的赞美揄扬之外,也涉及对文艺创作的看法,一定程度地反映了李商隐的文艺观,有值得注意的地方。比如下面一段:

况属词之工,言志为最。自鲁、毛兆轨,苏、李扬声,代有遗音,时无绝响。虽古今异制,而律吕同归。我朝以来,此道尤盛,皆陷于偏巧,罕或兼材。枕石漱流,则尚于枯槁寂寞之句;攀鳞附翼,则先于骄奢艳佚之篇。推李、杜则怨刺居多;效沈、宋则绮靡为甚。至于秉无私之刀尺,立莫测之门墙,自非托于降神,安可定夫众制?

对整个唐代的诗歌创作发表评论,表达了显然的不满——他对唐诗的总体评价竟然是“偏巧”二字!认为它们不是因自命清高而陷于枯寂无趣,就是因取媚权贵而庸俗浮靡;而对一味的怨刺或过分的绮丽,李商隐都是不赞成、不欣赏的。

任何人对旁人的批评往往会不自觉地以自己做参照物,甚至以自己为标准。由这批评,我们可以想见李商隐自视之高。说别人“偏巧”,那他自己大概总是不偏巧的吧。

同时,他又宣布认同“属词之工,言志为最”的传统诗学教条,把写诗与表现个人情志视为同一回事。以此观点对照李商隐本人的诗作,有助于我们认识他诗歌创作的根本特征。

那就是从自己的生活遭际、内心体验和社会政治观点出发,在充分展现自我心灵、表达情感志向的同时,有分寸地触及国家和民生的种种问题。确实,李商隐诗无论写何种题材,无论是与社稷苍生有关的大事,还是家庭友朋间的琐事,或者是宴饮游赏、风花雪月之事,总是有诗人自己的形象在或隐或显地活动着,总是努力将抒情言志、比兴美刺、诗情画意和丽辞佳句完美地相结合,而竭力避免偏巧之弊,触及时弊既不过分尖锐激烈,奉献酬呈也很注意身份,至少主观上是如此。

当然,事实上这只是李商隐的理论表述,反映了他对诗歌的理想要求,连他自己也未必能不折不扣地做到。而且,即使做到了,在我们今天看来,也未必就是最好的诗。李商隐毕竟只是一个诗人,而不是一个高明深刻的诗论家。

大中元年三月,郑亚要动身前往桂林了,作为幕僚的李商隐当然要随之出发。

按惯例,郑亚给了商隐一笔丰厚的安家费,使商隐行前能妥善地安排家事。但桂林长安相距数千里,何时得归无法估计,他同雪娘告别的情景何等凄惨,不难想见。

三月七日清早,当郑亚派来的车马停在他家门口,等得着急开始一遍遍催行的时候,是羲叟在忙前忙后地打点招呼,商隐还在一遍又一遍地叮咛雪娘,迟迟出不了房门。几乎过了一个时辰,房门才打开,商隐自己抱着衮师,雪娘牵着刚会走路的女儿(衮师的姐姐),衮师的奶娘跟在后面,一路把商隐送出来。

雪娘在大门边与商隐最后泣别,羲叟则送哥哥直至灞桥。

到了灞桥,羲叟不肯回去,坚执着要往前送。商隐跳下马来,羲叟一把抱住哥哥,兄弟二人痛哭一场,这才无奈分手。

[1]参《旧唐书·宣宗纪》。

[2]参见司马光《资治通鉴》卷二四八。

[3]《旧唐书·武宗纪》:“(会昌元年)四月辛丑,敕:‘《宪宗实录》旧本未备,宜令史官重修进内。其旧本不得注破,候新撰成同进。’时李德裕先请不迁宪宗庙,为议者沮之,复恐或书其父不善之事,故复请改撰实录,朝野非之。”当时主持此项工作的最高负责人是宰相、监修国史李绅,郑亚副之,而实为主要负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