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锦瑟哀弦:李商隐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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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皈依佛教(2)

下面的叙事,凡用典故者,多有此种情况。比如还是在无相大师一节,“遇羯虏乱华,銮旌外狩……”一大段,钱振伦就注释曰:“此下三十七句,似明皇幸蜀,无相、无住两僧并有保护之功,但正史不载,或系缁流附会其词耳。”可见,这三十七句的大意可解,但拿正史来核对,却也没有充分依据。李商隐用骈文叙述这段有关无相、无住师徒的历史,也就在可解不可解、清楚不清楚之间,读者知其大意可矣。

可见,借用典故来叙事,其坏处是清晰程度较差。典故不是人人都懂都熟悉,而且典故往往含意多端,易生歧解。但也有好处。典故含有历史内容,内涵丰富且往往带有倾向性,作者选用什么典故,如何措辞,本身就渗透着褒贬爱憎之情,可使文章不但充分雅化美化,而且自然地具有了诗性。商隐这两篇骈文(其实也包括其他同类作品)就都是优缺点并存。

但骈文和用典故叙事,如果运用得当,如果写者和读者水平基本相当,还是可以达意传情,也可以用来处理事务。故唐代朝廷的诏告制敕,都采用骈体,而是否善写骈体章奏,也成为文士进身的条件之一。

骈文把文字之美和委婉含蓄的特色发挥到了极致,是中国语言文学和文化高度发展、达到极高水平的一个标志,也是中华民族文明程度的一个标识。这样的文章写法,这样的文字之美,全世界恐怕找不出第二个,而我们在唐代就做到了,且做得很好。

李商隐就傲然屹立在骈文的巅峰上,成为中国骈文最优秀的代表和最高典范。

虽然因为骈文有不切实用和曲高和寡的弊病,对作者和读者的文化要求都太高,后来,在文化日渐普及而水准降低的情况下,这种过于贵族化的表达方式逐渐退出了日常应用的领域。但在部分文化人中,或就其某些要素(句式整齐、对仗、谐声等)看,骈文至今仍然活着。骈俪现象是植根汉语自身本质的一大特色,只要汉语不亡,骈文家族终将继续存在。

李商隐骈文之美,已属于历史。这美,是前人智力劳动创造的一宗宝贵遗产,在世界上独一无二,将永远为中国人所珍惜。

因为去得多,商隐深深地喜爱上了慧义寺的环境,也熟稔了那里的僧人。

在一次与寺中长老闲聊时,商隐想到了一个计划:他要亲自用金字抄写一部“诸经中王,最尊最胜”的《妙法莲华经》,并用自己的俸银,在慧义寺的经藏院买一小片地方,在那里凿几间石室,来收藏这部佛经,以示他对佛的虔诚。

并不是任何人都可以对佛寺提出此类要求的,佛寺更不可能随便接受此类要求。但李商隐不同,慧义寺同意了。

从此,李商隐每天清早便盥洗净身,焚起一炉好香,用和了轻胶的水蘸着金粉,认真地抄写起《妙法莲华经》来。他一面抄,一面默诵,排除了一切杂念,脑海一片澄明,暂时忘却了人世的困厄和烦恼。

《经》快抄完,他又给柳仲郢写信,请他为这部金字《妙法莲华经》作一篇记文,准备将来一并收藏。

柳仲郢既与李商隐有同好,也赞赏商隐的做法,很快便把《妙法莲华经记》写好派人送来。这令李商隐十分感动,随即写了一封言辞恳挚的感谢信致柳仲郢。

李商隐写的这两封信,连同他谢绝张懿仙的信,都保存在宋人编集的《文苑英华》中,题为《上河东公启三首》,成为我们了解他这一时期生活和思想的重要史料。

信佛帮助李商隐度过许多孤独寂寞的不眠之夜,但也不能解决所有的问题。比如思乡念儿,就是一个依然摆脱不了的心结。大中七年(853)春节过了,二月来临,春色渐渐浓起来,当地的人们开始脱去棉衣,走向户外。

二月初二是蜀地民间的踏青节。这一天,衙门公署一律放假,梓州几乎是倾城外出郊游。李商隐也随俗来到了郊外。

东风骀荡,天气晴朗,桃红柳绿,蜂舞蝶飞。从神泉、万安流来的中江和从昌明、绵州流来的涪江,在梓州城西南汇合,一江春水清新而浩荡,使人心胸顿时开阔。府里有人借了一条大船,载着同事们游江。李商隐乘兴登舟饱览两岸风光,他看着迢迢隐隐的青山,看着岸上熙熙攘攘的游人,听到远处传来的笙箫和歌声,不禁想起家来。

可是,家在哪里呢?雪娘已然不在,孩子寄人篱下,自己漂泊于万里之外,不知何时才能回到长安。

二月二日江上行,东风日暖闻吹笙。

花须柳眼各无赖,紫蝶黄蜂俱有情。

万里忆归元亮井,三年从事亚夫营。

新滩莫悟游人意,更作风檐雨夜声。

(《二月二日》)

这首记录当日情景的七律,开头的调子相当轻松愉快,“紫蝶黄蜂俱有情”显得亲切,“花须柳眼各无赖”不但亲切,而且调皮有趣,都说明作者是带着一份好心情出游的。但一到涉及“忆归”,情绪就变了,再也提不起兴致来了。最后甚至责怪“新滩”和江水,怪它们不懂得他这个游人的心意,江水冲激刚刚苏醒过来的沙滩,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让心事重重的他感到似乎身处“风檐雨夜”之中,愉快就这样变成了凄苦。

其实,江水和新滩有什么过错呢?李商隐写诗,常爱用这种无理的责怪来表达心中强烈的感情。责怪是无理的,但情感却真挚而强烈。这可以说是诗人的一种特权,也形成李商隐诗的特点之一。

除了这里,还有个典型例子,挺有意思,值得一说。

那就是《七月二十九日崇让宅宴作》的颔联:“浮世本来多聚散,红蕖何事亦离披?”——我们人世本已为少聚多散而痛苦不堪,你美丽的荷花干吗也来凑热闹,非在这时候让花叶凋败零落呢!瞧,明明是诗人自己为离别而难过,却责怪荷花不该凋谢,看他说得多么振振有词,却实在是多么强词夺理。

不管怎么说,在东川的日子还是过得不错的。公务办理,各类写作,郊游寻胜,寺院访僧,抄经念佛,偶赏花酒,听歌观舞,也不免逢场作戏,谑笑调情。这些,在李商隐的梓州诗中都能找到痕迹。

闲来,他也想念老朋友。像温庭筠,还在他初到梓州时,就曾有诗问候,诗云:“一水悠悠隔渭城,渭城风物近柴荆。寒蛩乍响催机杼,旅雁初来忆弟兄。……”[5]温庭筠是把李商隐视为兄弟的,他们虽然生活作风不太一样,但能够相互理解,没有隔阂。商隐也曾寄诗问候:

薄宦频移疾,当年久索居。

哀同庾开府,痩极沈尚书。

城绿新阴远,江清返照虚。

所思惟翰墨,从古待双鱼。[6]

李商隐的梓州诗中常常提到他的身体,似乎那时就经常生病。《西溪》诗有“天涯长病意,岑寂胜欢娱”的话,《寓兴》诗说“薄宦仍多病,从知竟远游”,有的诗题目上就说得很明白,如《病中闻河东公乐营置酒口占寄上》,如《南潭上亭宴集以疾后至因而抒情》,几乎不离一个病字。这里寄给温庭筠的诗也是一开头就说薄宦多病,并用“哀”和“痩”描写自己。哀,是因为远离家乡;痩,当是商隐的真实情况。他盼望温庭筠多多给他写信,说独自在外,最思念的就是朋友,不能经常见面,书翰墨迹也是好的呀。而当他得知他们共同的朋友去世的噩耗时,第一个念头也是给温庭筠写信。《闻著明凶问哭寄飞卿》就是为卢献卿之死而写寄温庭筠的。

卢献卿,字著明,范阳人,一说是会昌进士,一说是大中进士,总之是多年应考“连不中第”,因遭谗被摈而仕途抑塞。[7]卢献卿一腔怨恨发之于诗文,后不幸早死,引起人们广泛的同情。他的代表作是《愍征赋》,《新唐书·艺文志》著录为一卷,但后已佚失。

晚唐著名文人司空图,与卢有通家之好,又是卢的忘年交,对卢极为钦佩,曾为《愍征赋》作注(佚失),并写有《注愍征赋述》和《后述》各一篇。前者称赞《愍征赋》“且自体变《江南》,气凌邺下,胪分工拙,差可抑扬”。即谓《愍征赋》与庾信《哀江南赋》体格不同而可比美,其气魄则几可凌驾邺下文人的建安风骨。[8]后者则阐发《愍征赋》的价值和意义:“著明幸于弃黜,而能以《愍征》争勍千载之下,吾知后之作者,有呕血不能逮之者矣!”“且凡禀精英之气,是或有智谋超出群辈,一旦愤抑,肆其笔舌,亦犹武人逞怨于锋刃也。俾其无所控告,驱于仇敌,必贻家国之患矣。然则据权而蔽善者,得不常以此危虑哉!”[9]司空图的意思是,才士们的受压反抗,发愤为文,不但可使自身不朽,而且是一种武器,跟武人手中的刀剑匕首同样能致奸邪于死命!因此,他警告那些蔽善害贤的掌权者不要小看了他们——你们积恶多了,一定会遭恶报,既贻害自己又贻害国家、社稷!

卢献卿是李商隐、温庭筠的同辈朋友,他的死,也如刘 的死一样,使商隐格外悲伤。他寄给温庭筠的哭卢诗,虽不及司空图两篇文章的控诉和警告那般强劲有力,但其深沉的愤怒和痛楚,仍是非常感人的:

昔叹谗销骨,今伤泪满膺。

空馀双玉剑,无复一壶冰。

江势翻银汉,天文露玉绳。

何因携庾信,同去哭徐陵!

(《闻著明凶问哭寄飞卿》)

[1]李商隐《上河东公第二启》,见刘学锴等《李商隐文编年校注》,2159页。

[2]李商隐《酬崔八早梅有赠兼示之作》尾联自注:“时,余在惠祥上人讲下,故崔落句云‘梵王宫里罗含宅,赖许时时听法来’。”可见商隐曾听惠祥法师宣讲佛经。

[3]杜甫《惠义寺送王少尹赴成都》,见《全唐诗》卷二三四。

[4]杜甫《陪章留后惠义寺饯嘉州崔都督赴州》,见《全唐诗》卷二二〇。

[5]温庭筠《秋日旅舍寄义山李侍御》。李商隐赴梓州时始得侍御史衔,论者借以考订此诗作时。

[6]李商隐《有怀在蒙飞卿》,飞卿是温庭筠的字,在蒙应该也是一个人的名字,但不详。

[7]司空图《注愍征赋述》说卢是会昌中进士。孟棨《本事诗》说卢是大中进士。

[8]《注愍征赋述》,见祖保泉、陶天礼笺校《司空表圣文集笺校》,安徽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319页。

[9]司空图《注愍征赋后述》,见祖保泉、陶天礼笺校《司空表圣文集笺校》,20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