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锦瑟哀弦:李商隐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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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重返中原叶落归根(3)

唯有吟诗的积习丢不了。旧作时不时会从脑际口边冒出来,新产生的感触,也会马上变成五言或七言的句子堆积在喉头,有时是一联或一句,有时很快足成一篇。回乡以来,李商隐究竟作了多少诗,没有准数。有些吟了、哼了,但没有写下来,过后忘了,自己不当回事,自然也就没人知道。

检点现存李商隐诗集,有几首似乎应是这段时间里写的。像《归来》:

旧隐无何别,归来始更悲。

难寻白道士,不见惠禅师。

草径虫鸣急,沙渠水下迟。

却将波浪眼,清晓对红梨。

又像《早起》《细雨》和《有感》:

风露淡清晨,帘间独起人。

莺花啼又笑,毕竟是谁春?

(《早起》)

潇洒傍回汀,依微过短亭。

气凉先动竹,点细未开萍。

稍促高高燕,微疎的的萤。

故园烟草色,仍近五门青。

(《细雨》)

中路因循我所长,古来才命两相妨。

劝君莫强安蛇足,一盏芳醪不得尝!

(《有感》)

或是即景抒情,或是回顾感慨。特别是后者,往往带有总结一生而具更浓郁的自我感伤意味,像《流莺》:

流莺飘荡复参差,度陌临流不自持。

巧啭岂能无本意,良辰未必有佳期。

风朝露夜阴晴里,万户千门开闭时。

曾苦伤春不忍听,凤城何处有花枝!

我们只要把流莺看作李商隐的自比,把流莺的啼鸣看作他那些忧国忧民的诗篇,这首诗的含意就非常好解释了。这应该是他回顾、反思和自叹之作。

有论者指出,此诗和商隐早年的《咏蝉》诗“同一机杼”“同一关捩”,都是咏物诗的典范。的确,商隐的咏物诗范围很广,无论小精灵似的蜜蜂蝴蝶或鸳鸯大雁等禽鸟,无论依依傍人的垂柳、朝荣夕悴的槿花或樱桃石榴,也无论是高空的霜月、野外的乱石或室内的屏风帷幕,都能成为寄托其幽思冥想的咏叹对象。

而《流莺》这首诗,更应该称之为象征诗。《咏蝉》诸诗还是把蝉当作客观的咏叹对象,作者本人在诗中是显了身的。[5]《流莺》不同,诗人的灵魂已完全与流莺合一,诗本身也完全是流莺的声音,而诗人则完全隐身在流莺体中了。从咏物到象征,在寄寓和隐喻的深刻程度上,在艺术表现的隐显曲直上,是多少有些不同的。

还有一首《幽居冬暮》感慨更深,表述却是十分直率而清晰:

羽翼摧残日,郊园寂寞时。

晓鸡惊树雪,寒鹜守冰池。

急景倏云暮,颓年寖已衰。

如何匡国分,不与夙心期!

是啊,“如何匡国分,不与夙心期!”李商隐作为一个有抱负的文士,是渴望为国效力的,但时代和社会没有给他机会。现在他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有这份心,也没这把力了。

大中十二年(858)年底,或至迟次年春初——如果把《正月十五夜闻京有灯恨不得观》一诗认为是大中十三年(859)元宵所作的话——李商隐孤寂而安静地病故在自己家中。

家人收拾他的床铺,在商隐枕边发现一张泪痕斑斑的纸,上面写着一首不知何时完成的、连题目也没有的七律诗: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这就是千古名篇,至今脍炙人口的《锦瑟》。

本是无题,按古诗的传统命名法,后人称它为《锦瑟》诗。

这是诗人李商隐泪尽继之以血的绝笔。

《锦瑟》诗显然是诗人反复吟咏斟酌,把百炼钢煅成了绕指柔的一首诗。它文字清通,画面丰富,形象生动,而典实并不偏僻难懂;音韵谐和,朗朗上口,令人一读难忘。如果不是“钻之弥深”,而是就诗论诗,其主旨也颇为明白。那就是诗人在生命的晚期反反复复地“思华年”,从而对平生经历、对曾经的心灵波澜所生起的“无端”无绪、无边无际的“惘然”之感。

但是,人们太爱这首诗,不能满意如此简单的解说,一千多年来,不同的解说纷纷出现。有说这诗所写的锦瑟,乃是令狐家一个丫头;有说这诗是写瑟所奏音乐的四种境界(所谓适怨清和);有说这诗的主题是悼亡,即纪念亡妻的;也有说这诗是商隐为自己诗集作序,描写个人诗歌风格的。还有学者(如清人何焯),一生中反复读李商隐,反复体味《锦瑟》,感受发生变化,早年相信这诗是悼念亡妻,后来又认为是商隐“自伤身世”,等等。众说纷纭,精彩纷呈,足可洋洋洒洒编出一部《锦瑟诗阐释史》来。

当代著名作家王蒙先生酷爱并深研李商隐诗,撰写过多篇论文,尤其是《一篇〈锦瑟〉解人难》《再谈〈锦瑟〉》和《〈锦瑟〉的野狐禅》等系列专题论文,深刻阐发了《锦瑟》的意蕴和美感价值,多方面地提示了解读《锦瑟》这类诗的方法。他说:

一般读者喜爱这首诗、阅读吟哦背诵这首诗,应该说首先还是由于美的吸引。它的意境美,形象美,用事美,语言美,形式美是充满魅力的。其次会着迷于它的惘然之情,它的迷离之境,它的蕴藉之意。

此诗首二句与尾二句其实还是相当明明白白的。有了“思华年”做向导,有了“情惘然”做总结,也就不至于聚讼于庄生望帝沧海蓝田之间了。

王蒙先生不主张死抠典故,却极好地阐说了《锦瑟》诗当中四句的美感和内涵意蕴: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神游沧海蓝田,神交明月暖日,神感珠泪玉烟,又寥阔又寂寞,又悲哀(泪嘛)又温暖,又高贵(珠、玉、月、日)又无奈(有泪生烟,都是自在的与无为的啊),又阔大(海、蓝田)又深幽(泪也烟也转瞬逝去也终无用场也)又艳丽,又迷离又生动(孤立地解释中间四句其实是生动的),又阻隔(神秘)又亲切。这是什么呢,当然不是咏田咏海、咏珠咏玉,不是咏瑟咏物,而是咏自己的内心世界、自己的精神生活、自己的内心感受……其中不但有庄生望帝,蝴蝶杜鹃,沧海日月珠玉,而且有爱情,有艺术有诗,有生平遭际,有智慧有痛苦有悲哀,其核心是一个情字,所以结得明明白白:“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写惘然之情。

他又说:

“沧海月明珠有泪”,何其阔漠、原始、深情!不知鲛人故事,也会为此句的气象情调所震惊。“蓝田日暖玉生烟”,使震惊近于晕眩的读者又徐徐还阳,舒出了一口气。

他还指出了《锦瑟》诗深奥费解和令读者心灵震撼的原因,是在于结构和意象的跳跃性、跨越性、纵横性:“由锦瑟而弦柱,自是切近。由弦柱而华年,便是跳了一大步……然后庄生望帝,跳到了互不相关的两个人物两段掌故上去了……再跳到沧海那里,诗胆如天,诗心如海,从历史到宇宙,从庄周到望帝,从迷蒙的蝴蝶到春心无已的杜鹃,一下子变成了沧海月明的空镜头,然后一个特写凸出了晶莹的珍珠上的泪迹,你能不悚然吗?你能不感到那样一种神秘乃至神圣的战栗吗?你能不崇拜这时间与空间的无所不包无所不在无端无已吗?

王蒙以其丰富的创作经验和对人、对人间世的深刻了解,贴近了《锦瑟》,贴近了李商隐的诗心。他由衷地赞美《锦瑟》是“汉语的奇妙性的例证”,赞叹《锦瑟》是“中华诗词的奇迹”“人类的智力活动、情感运动的难以抗拒的魅力”。[6]

这无疑也是我们想说的话。

[1]李商隐《过招国李家南园二首》。

[2]冯班语,见冯浩《玉谿生诗集笺注》卷三本诗下引,沈德潜语见《唐诗别裁》。

[3]李商隐《夜半》:“三更三点万家眠,露欲为霜月堕烟。斗鼠上床蝙蝠出,玉琴时动倚窗弦。”

[4]张采田《李义山诗辨正》,见《玉谿生年谱会笺》,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448页。并参何焯《义门读书记》、冯浩《玉谿生诗集笺注》等。

[5]《咏蝉》诗:“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薄宦梗犹泛,故园芜已平。烦君最相警,我亦举家清。”

[6]以上所引王蒙语,均出自其论《锦瑟》的系列论文,见王蒙《双飞翼》,三联书店,1996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