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棠棣之殇:曹植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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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风起铜雀台(5)

刘桢的回信,不卑不亢,一连举出“四宝”虽埋于朽石、污泥之下,却不失其宝器之光。再说这些宝物也不是最先交于至尊的。尊者穿的用的都是先经过贱者之手,修造好了之后才到尊者手中的;大厦高屋,最初立于其下的是工匠;嘉禾美食,是农夫先尝的。由此驳斥了曹丕“物因人为贵”的偏见。并以自己的腰带无名贵装饰,如果廓洛带很殊贵的话,也是可以笑纳的。但我从未听说过至尊之人送人东西又反过来索要回去的。这样不仅维持了面子,而且以巧妙的言辞嘲弄了曹丕一番。

经过此番较量,曹丕不得不钦佩刘桢的才学,比起刘桢这样的才俊,区区一条腰带算得了什么?曹丕也就不再为腰带的事耿耿于怀了。但曹丕患得患失耍小心眼的性格于此可见一斑。

刘桢为曹氏兄弟爱重,得居邺下,与建安诸子们齐聚曹氏父子周围,“傲雅觞豆之前,雍容衽席之上,洒笔以成酣歌,和墨以藉笑谈”。刘桢自在其中,倒是适意畅情。而曹丕虽与邺下诸子有主从之分,每至宴游觞酌,酒酣耳热时就开始称兄道弟,不分彼此了。

自《燕歌行》《典论》先后出手赢得不凡赞誉,曹丕确有几分陶然。在一次聚宴上,文士们端杯碰盏皆向曹丕敬酒,曹丕喝得高兴,说要让其夫人甄氏出来与大家佐酒。全场一片欢呼骚动。在一旁的刘桢觉得,曹丕喝高了,怕是头脑又发热了,一发热就冲动。上次可能就是因为头脑发热,一冲动送给人家腰带,冲动过后又追悔莫及。不过上次他可没喝酒,看来喝不喝酒与头脑发热没有直接关系,也许爱冲动的人,喝了酒就更冲动了。

那个时代,黎民百姓的妻子称为内眷,是不能在场面上露脸的,外人也轻易看不到。帝王的妻妾称为后宫,那就更不容易见到了。像曹丕这样的身份,让自己的夫人出来为大家陪酒,确是惊世骇俗之举。经他这么一发布,特意请来聚宴的邴原、邢颙连连摇头,托故离场,低声说道:末世之俗,非礼之正,成何体统!

文士们早已耳闻这甄氏国色天香、风华绝代,归曹丕所纳后,便深藏宫中,从不将其示人。如此一位令曹氏父子都癫狂的绝代佳人,谁不想一睹芳容?所以大家一听说曹丕要让甄氏出来佐酒,一下都热血沸腾起来:秀色可餐,这可是享受最高的礼遇了!

不一会儿,帘幔掀起,甄氏出场,如同一道霞光照得满堂生辉。甄氏艳光四射,刺得众人眼花缭乱。顿时全场鸦雀无声,文士们个个敛容端坐,屏住了呼吸,往日放浪不羁、高谈阔论的风范早已荡然无存。只见甄氏玉肤花貌,粉面含春,身姿如风摆柳,袅袅娜娜,走到席前,逐一为各位名人斟酒。众人只觉一片红云飘然而至,有点晕眩,赶紧把头低下,不敢仰视。但又忍不住用眼角余光,抚摸这位佳丽的秀色。

甄氏走到刘桢面前,款款为他斟酒,刘桢手举杯盏接酒,却仰起头直看甄氏,如同欣赏一件珍宝一样,细细端详。他看得分外认真仔细,那精致的鼻翼,那含情的杏眼,那红润的嘴唇,起伏的丰胸,纤巧的玉手,柔软的腰枝,粉色的长裙,以及裙摆下微微露出的一双金莲。刘桢目不转睛从上至下将甄氏看了个够。甄氏脸颊泛起红晕,都有点不好意思了。刘桢还不过瘾,仍不依不饶,又从下至上打量了一番,似要用眼光把甄氏的美貌镌刻在心田。

刘桢直面秀色,从容细览,令在座的诸名士惊愕不已:刘公干你摊上事了,你摊上大事了!

而在刘桢看来,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君子好色而不淫,不亦悦乎?玩赏烟霞是一种风流,品鉴美色也是一种风流。美色于人,快心意,悦耳目,风流而不下流也。美色当前,实乃天赐良缘,岂有不细细品赏之理?孔子不早就说过:食色人之性。既然是人之本性,又何须遮遮掩掩。可是真正美色临前,许多人往往碍于礼数和礼教束缚,想看又不敢看,故作不看却又暗地里偷着看。如我刘桢这般不矫揉,不做作,大大方方,坦坦荡荡,从从容容,欣欣悦悦,对美色如对美景,陶然于胸者,方是真名士、真风流矣!昔有数妓从二僧前过,一僧见妓转头注目而视,嘻笑自若,一僧见之则紧闭双眼,口念弥陀。一妓曰:“此僧如此视人,可谓色心未改。”一妓曰:“睁眼看的还不算什么,那闭上眼的心里才想得最紧。”可谓与刘桢暗通玄理。

正当刘桢目不转睛地直面甄氏时,曹丕当初并不在乎,还颇有几分得意:怎么样,美吧,何为倾国之色,让你见识见识。可是看着看着,曹丕的脸上挂不住了。虽然同为文人,他也深谙喜好美色是文人的习性,甚至可视为一种风雅之举,但还没到完全不顾君臣之礼的地步。哪像你刘桢这样,肆无忌惮,如饕餮之兽。别忘了,这可是我的夫人我的老婆呀!况若你这般身位的人,能叫自己的贱妾让人如此盯着看吗?真是岂有此礼!他太了解文人的那点心思了,特别是对那些个性任诞、落拓狂放的文人来说,你给他一点阳光,他就马上春光灿烂,不知自己姓甚名谁,身等几何。所以他要让这帮文士觉得既能感受到一点阳光,又不能太灿烂。这就是他与文士们划定的政治气候:不能阴,也不能晴,最好是多云,必要时还要来点小雨,淋湿而不至于浇透。即便与这帮文士酣歌酬唱,游戏文章,也是娱乐消遣,他不可能与他们真正做到亲密无间。只要谁僭越了君臣礼数,他马上就会摆出皇家的威严,提醒对方,要知道自己的身份,完全不会顾及往日的那点交情了。

其实,曹丕自从被色艺双绝的郭氏迷住,早已把年近三十的甄氏扔到了脑后,何况曹丕与甄氏的婚姻正遇“七年之痒”。但曹丕是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主儿,岂容他人舀半勺汤。

他厉声喝住甄氏快快下去,一场酒宴不欢而散。

刘桢这下可就让雨给淋上了,不是小雨也不是中雨,而是暴雨。曹操得知此事后,顿时很生气,后果很严重。下令将刘桢逮捕入狱,判定为大不敬之罪。按律本当处死,只是刘桢文名太盛,罪减一等,罚他到尚方去做磨石的苦役。尚方是主制宫廷御用器物的场所,多以罪人劳役。如果因看美色就被斩首的话,这代价也太高了,还是埋下高贵的头颅,不看也罢。但刘桢甘冒杀头之险,拼死一看,颇有点为追求美而不惜生死的献身精神,倒也令人起敬。众所不知,东汉律例相当繁冗,到曹魏初,律例多达二万六千余条,人们的一举一动,随时都可能触犯禁例而遭祸殃。刘桢只因未拜伏甄氏,直面而视,就被判罪,由此可见其律令严酷了得。

按说始作俑者是曹丕,曹操不好拿儿子开刀,只能拿刘桢试法,杀鸡儆猴,以儆效尤。本来以曹操之通脱,不会在意这种区区小事,但自恃权力越来越大,把曹家摆到与天子同等之位,容不得别人半点僭越。

曹植因母亲为他说亲有点烦恼,且又身患风寒,没去聚宴。得知刘桢犯事入狱,十分痛惜、着急,当了解到事情的原委后,又非常气愤哥哥有失情理。他急忙跑到五官府,见曹丕正与郭氏逗情,便直言对郭氏道:“请你先到外边去,我有话要与哥哥说。”

郭氏慌忙施礼退避。

曹丕问:“你来有何事?”

曹植说:“刘桢犯事是因你而起,哥哥你不该让嫂嫂出面陪酒。再说,刘桢为我庶子,他这样受罚不等于曹家兄弟折损自己,难容人吗?”

曹丕不以为然:“他刘公干算得了什么,竟如此恣意妄为,无视礼法,对你嫂嫂不恭不敬。”

曹植说:“若哥哥你不让嫂嫂出面,他又何来的不敬呢?即有不端之处,你也不该如此对他,这样一来让人又怎么看你?”

曹丕顿时语塞,稍思片刻,又以大哥的口吻说道:“看来子建是为哥好,我心领了。不过当时哥是喝高了点,为了助兴,才让你嫂嫂出面为哥捧捧场,可惜你没能参加,你若在场,也许这事就不会发生了。”

其实,曹植心里明白,尊兄也是借刘桢犯事来煞自己这个平原侯的威风。这个哥哥,太让人琢磨不透啦!

曹植又去找父亲为刘桢求情,让父亲网开一面,快快放出刘桢,并将刘桢对他那一番“春华秋实”的教诲讲了一遍。曹操为之一振,把“春华秋实”四字仔细咀嚼,连连叹曰:“呵,呵,春华秋实,真好辞也!”接着又略显气恼地说道:“都是子桓惹的事端,耍小伎俩,还自鸣得意。阿翁也是一时性起。”

曹丕得知曹植去找父亲求情,以为是告了他的状,心里很是惶恐,不知父亲会怎样对他,由此更加忌恨曹植。得见父亲并未有任何异样,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刘桢坦然受罚,专心去做苦役,似乎并不悔恨自己在酒宴上的举动,能够一睹甄氏的芳容,此生足矣,大有拼死吃河豚之概。

一日,曹操来到尚方视察,众官吏与苦役皆匍匐在地劳作,不敢仰视。唯见刘桢未跪,端坐在磨石旁照常劳作。曹操见他无动于衷、若无旁人的样子,面生愠色,问道:“你没有见我来到你眼前吗?你该不是蔑视本公吧?”

刘桢放下锤和凿钉,正言道:“您的盛名天下皆知,刘桢身为苦役,何敢蔑视明公。我跟随您多年,当竭尽全力做事,事成您会感到高兴,事败您也会觉得羞辱,桢现出苦力,专研石料,我认为研石也是对您的敬忠,所以桢不敢辍手中活计。”

曹操又问:“你磨的是什么石头?”

刘桢答道:“此石出自荆山悬崖之巅,外有五色之章,内含和氏宝石之珍。磨之不加莹,雕之不增文,禀性坚贞,受之自然,顾其理,枉屈纡绕而不得申。”

此言何意,曹操当然明白。这石头是从荆山悬崖峭壁顶端采下来的,它的外表布满了五色花纹,里面却有和氏璧的美质。几经琢磨不会增加它的明亮的光泽,雕刻也不会增加它的纹理。它的本质凛然坚贞,自然天成,非人工所能改变。分析它形成的原因,不过是因为它长年枉屈缠绕而得不到伸张的缘故。

曹操听后,哈哈大笑。刘桢是在以石自况。他觉得自己是一块美玉,由于蒙受屈枉,却更显得皎然高洁,坚贞不屈。于是,曹操对主簿杨修及随从说道:“你们看,刘公干的见识就是卓尔不凡!这样的俊才,岂能让他久陷于这样的行列之中呢?”

当天,曹操回去后即下令赦免了刘桢,仍让他担任平原侯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