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棠棣之殇:曹植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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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平原侯亲事(2)

自曹丕纳了甄氏,任氏多有怨气,时不时给甄氏小鞋穿。曹丕几次想赶走任氏,皆被甄氏留住,而性情暴戾的任氏却不领甄氏的情,咒骂她是狐狸精。如果《魏书》记载可信,甄氏来到曹家,也和她在甄家、袁家一样,恪守本分,贤惠温存,博得婆婆卞氏的爱怜。她从不争宠,深知此身不但是曹家仇人之媳,而且是再嫁之妇,几乎没有资格跟其他小妾竞争,唯一的资本是自己拥有的美貌,可是,曹家妻妾成群,哪个不美若天仙呢?在她甚得曹丕欢宠的时候,她却努力劝说曹丕把雨露多分洒一些给后宫姬妃,育衍子嗣,同时亦不应怠慢了正妻任氏。即使她生下曹睿,这本来是她最有力巩固自己地位的武器,可是似乎也没有见到她借此争夺什么。

殊不知,曹丕暗有谋算好了的主意,非要将任氏遣出。甄氏得知,便向曹丕求情:“任氏出自乡党望族,她的品德、色貌,都是我所不及。为什么非要把她遣走呢?”

曹丕说:“这你还不明白吗,我要扶你为妻。任氏性情狷急,不婉顺,不守妇道,多次当着众人面指责我,不遣她走,我还有何丈夫颜面!”

甄氏见劝说不成,就流着泪哀求:“自你纳我入曹家,妾颇受你的宠爱,任氏被遣,人们一定会认为是因我的缘故。我真担心别人说我有私心,得专宠和妒忌之名。”

曹丕说:“专宠非知悦者能享,让他们去妒忌好了!”

甄氏不知其奥,她哪能劝说得动。曹丕主意已定。

其实,男人变心从来不需要理由,色衰爱弛而已。甄氏很快就发现,男人又寻到新欢了。要说怪也不怪,那个远远不如她美丽,却比她强势而有心计,号称“女王”的郭氏更对曹丕的胃口。果如卞夫人所说,你甄氏太乖顺了,太无可挑剔了。也恰如纳兰容若的《木兰词·拟古决绝词柬友》诗中所言: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任氏被赶走的那天,甄氏独自坐在窗前流泪凝思。当初嫁给袁熙的情形仿佛就在昨天。可惜那相貌雄俊的袁郎离开她已有七年。听说袁熙的人头被曹军挂于邺城门外示众,她几尽昏厥,晚上还要强打笑颜任丕公子作欢。所幸公子待她尤宠,她也对其千般温存,万种柔情。她比曹丕大五岁,但在他面前故以小女人的娇姿服侍,可见她深悟小鸟伊人之意。他总爱捧着她的脸庞痴迷地观赏,或令她裸露全身,由他在灯下细细地打量她那肤如凝脂而又鲜活绽放的胴体,她那****蛇腰、款款香艳的每一个部位。他的神情显得是那样贪婪而又十分吝啬,仿佛在欣赏一件他爱不释手的典藏之物。

起初,她并不习惯以至难以承受他那狂热悍猛的变着花样的爱抚作欢。在这样一个女人看来,与其说是爱抚作欢,莫如说是对其身心的折磨与摧残。直到有一夜,她的心动了。他突然变得儒雅斯文的样子,轻轻地揉摸着她,在她耳边悠然地哼吟:“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有女怀春,吉士诱之。”这使她想到袁熙。新婚燕尔,袁熙给她念了许多艳诗,其中也有这样的诗句。还有就是她与曹丕的婚礼上,小叔子曹植领孩子们唱咏这诗句。

曹丕意犹未尽,又哼吟:“绢绢白如雪,轻华比蝉翼……”随着哼吟,手指在她肌肤上轻缓滑动,仿佛她的胴体是一架玉琴供他弹奏美妙的曲子。

“这又是谁的诗?”她问。

曹丕得意地用手指着自己。她感到有点意外,没想到他还会作诗。由此,她便领受了这个曹家贵公子还具有文才的另一副面孔。而曹丕却早已知道甄氏不仅天生丽质,美艳绝伦,而且贤德,文才出众,令人为之倾倒。

一天晚上,曹丕纵情作欢时,听到甄氏在他耳边发出喃喃的自语:“唏(熙),唏(熙)……”在他听来像是情不自禁的呻吟,又好像是在低唤前夫的名字。作欢毕,他突然问甄氏:“你觉得袁家二公子好呢,还是我好?”

甄氏低头不语,曹丕逼她回答,她说:“我喜欢有文才的人。”

曹丕说:“以后我会多写一些诗赋让你看。”

她莞尔一笑,笑得姹紫嫣红。

从那以后,她总是精心地妆扮自己,浓饰粉黛,以取悦男人欢心。她开始也随意挽个当时颇流行的堕马髻发型,每每对着疏窗明镜梳理盘弄,总觉不甚满意,努力尝试着一种新发型。据《魏书·后妃传》记载:甄氏的发髻式样一日一换,据说她见到宫内养有一条绿蛇,口含赤珠,不伤人,颇有灵性。绿蛇每日盘卷的姿态都不相同,仿佛向她传授发髻的各种造型,她深受启发,每日梳妆则仿效绿蛇盘形而结为髻,故称灵蛇髻。一时宫女们人人仿效,她们的发髻也随甄氏的改变而改变,但没有几人模仿得像。

曹植在铜雀台上一展文才,也引得后宫曹家女人们争相传咏。卞夫人还亲自为诗赋谱了曲子,请来杜夔配乐。杜夔欣然受命,很快编曲配乐,以各种管弦、击打乐器全班使出,音律气韵既浪漫抒情,又激昂雄壮,再有浑厚男声朗诵吟唱,更显得气势恢宏,豪迈奔放。先在后宫试演,随后搬上铜雀台隆重推出。那天曹操召文武百官莅临观看,期间引得重臣们多次鸣掌赞叹,曹操也被激动得老泪纵横,热血沸腾,当场为音师杜夔赏赐奉禄。杜夔说,是公子的赋辞写得好,无愧“绣虎”名号,实乃为公子骄傲啊!且有夫人谱曲,听来荡人魂气,卑下为之配乐,义不容辞。明公如此慷慨犒赏,卑下受此恩惠,不禁诚惶诚恐!曹操说,杜音师能以一曲之效唤起千钧之力,功莫大焉!

卞夫人对儿子的才学是知底的,这儿子向来踏实勤勉,不事张扬,且性情直率,善解人意,但她想不到,儿子的诗赋写得这么好。她对甄氏说:“听说你也喜欢诗文,以后写点什么出来,就让子建帮你看看,说不定你也能像蔡琰那样,成为咱曹家的一位才女哩!”

甄氏说:“儿媳哪敢有这等奢望,只是一时爱好罢了。以后若能写出些诗句来,一定请三弟多多指教。”

她确实为这位才华出众的小叔子感到高兴,连公公都不得不叹服,这让她很吃惊。这个平时见到女子就有点羞涩,一看她就脸红的小叔子,竟有这等天赋,是她怎么也想不到的。

登台赋曲在铜雀台上演的第二天,甄氏来向卞夫人请安,恰巧见曹植也来向母亲请安,两人在鸣鹤堂廊口相遇。甄氏十分惊喜地以前所未有的目光投向曹植,一段时间未见面,这三弟长高了许多,全然出落成一个清俊后生。子建的容貌比子桓英俊,个子也比子桓高出半头,只是显得有点清瘦,却颇有骨感;眉目比子桓疏朗,鼻梁隆直,喉结突出,嘴边、鬓角和下颌处都长出细密的嫩嫩的像春芽一般的胡须,眉宇间透着一股英气。这面相让人搭眼一看就感觉有一种透亮的纯真与侠义,而他性格里却仿佛有母亲的慈善与温存。大概因从小习武的缘故,曹家兄弟皆腰板笔直,肩宽臀小,身材匀称。

“子建,昨天铜雀台演欢会上怎么没见到你?”甄氏高兴地问,“那可是你的赋曲啊!感动得公公都掉泪了。”

“谢谢嫂嫂夸奖。”曹植脸色虽也有点泛红,但已不是以前那个见了女子就青涩害羞的男孩了,他长大了,他正在因母亲为自己操办婚事烦心,“一首小赋,只是遵父命而作,不值得如此炫夸。再说,那是因为杜大师付出巨大辛劳,才使简单的文字富有了灵气,我岂能出面与大师争抢荣耀呢?”

甄氏油然钦佩小叔子的雅量与气度,做哥哥的看来无能与弟弟可比。于是说道:“子建再有新作,可否借来让奴家览读学习?”

曹植说:“有一篇好,不见得篇篇都写得好。如果嫂嫂想看,回头子建请嫂嫂指教。哦,对了,早就听说嫂嫂擅好作文。”

甄氏说:“虽也学诗,不成样子。”

曹植兴奋地说:“嫂嫂不妨拿来,让子建拜读。”

甄氏脸泛羞红:“应该奴家多向你这做叔叔的请教才是哩!”

就在登台赋曲演出不久,曹丕又在铜雀台举行邺下文士聚宴。甄氏揣测不透曹丕是何用心,命她盛装出拜。难道是与弟弟争风吃醋,还是为了扶她为正室遣出任氏?没想到她的出现竟引起刘桢被罚罪的事端。

事后,她特意向婆婆陈情事端的原由,卞夫人只是深叹一声,并没有责备她的意思。她不经意地转眼瞅见小叔子曹植躺在婆婆的床上,依稀还听到一声声细微的呻吟。她颇为吃惊地问婆婆:“子建怎么了?”

卞夫人说:“不知是真病还是装病,正为亲事跟我怄气呢。”

甄氏才晓得,这小叔子为何没去参加那个酒宴。她走过去,笑吟吟地站到床前,轻轻拉住这小叔子露在被外的手放进被窝,又给他掖好被角,然后又摸摸他的额头,咦,凉凉的,没发烧啊。她便噗哧一笑,说:“子建,快别跟母亲怄气了。听奴家一句话,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娶妻生子,人之常伦。你应该相信父母大人的眼力,能与你婚配的女子绝对是才貌可人的啊!”

曹植没有吱声,心想,有嫂嫂美丽吗?他眯缝着眼睛瞅着甄氏,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般,认真清晰地看到美如天仙的嫂嫂,他觉得《诗经》里的“窈窕淑女”,宋玉《神女赋》中的“神女”,或是《登徒子好色赋》中的东家之女,都不及他这个嫂嫂,她是这般鲜活靓丽、贤淑可亲的,他能闻到她的呼吸,她身上散发出的淡淡的、甜甜的、甜淡得像槐花粉一样的馨香气味。她那乌黑浓密的秀发泛着幽兰色泽,梳绕顶端的灵蛇髻发型煞是诱人眼目;她的前额饱满充盈,有一个形状奇观的“美人啄”;她那耳轮盈巧精致,她那脖颈圆润如玉;还有她那装点得恰到好处的半露的丰胸,中央一画开天的沟壑,无不令人心荡神驰,想不尽那胸间展列着怎样的壮美山河……她眼中柔亮的水光,只向他那么微微闪动,他霎时感到心底像春潮一般波浪翻涌。但她似乎并不在意他这般观她,只是像姐姐似的拉一下他的手,摸一下他的额头,是这般柔润,这般亲近,这般温馨。

也就在这时,他突然发现嫂嫂的美是一种凄艳的美。他似乎能够读懂嫂嫂这凄艳的美里隐藏着什么。正因这种凄艳的美才更使嫂嫂貌美绝伦。他真想为嫂嫂写一篇赋,描绘她的容颜,她的风姿,她的善良贤惠。可他不想用宋玉《神女赋》里的陈词来描述,却又一时想不出来他想要的文字。“等等吧,等等吧,我一定会写出来的。”他暗下决心。

他忽地坐了起来,吓甄氏一跳。见他连鞋也顾不得穿,蹬蹬来到卞夫人面前,扑通一声跪地:“娘,孩儿想明白了,孩儿的婚事请母亲和嫂嫂看着办吧。”

卞夫人马上把他拉起,亲昵地在他额上轻轻点了一指头,笑着对甄氏说:“子建这孩子啊,从小至大就是娘捧着的一块心头肉,疼爱得很哩!就是爱使性子,有点倔,还是你这做嫂嫂的有面子,他听你的。”

甄氏说:“子建只是想在母亲跟前撒个娇,其实他最懂得母亲的舐犊之爱,奴家还真以为他病了呢。”

卞夫人转眼瞅见甄氏眉间浮出一丝忧容,便问道:“任氏还是走了?”

甄氏点了点头:“我没有留住她。”说着低下头去。

卞夫人说:“她走,这不能怪你,只怪子桓,不知道他心里是怎样想的,越来越让人不能理喻。”

曹植也不由得同情起任氏来,又为嫂嫂的善良厚道所感动。他寻思片刻说道:“作为弟弟,我不该说哥哥什么,子桓刚写出来《燕歌行》,先是写丈夫‘思归恋故乡’,再是妻妾‘思君不敢忘’;一个念妻肝肠寸断,一个想夫泪沾衣裳,还以牛郎织女被天河阻隔来倾诉思妇的哀怨,又道出妻妾怀念夫君内心不绝如缕的闺怨柔情。听来确是凄婉感人,为之泪下,可他做的却恰恰与此相悖,揣不透哥是如何想的。”

甄氏不禁潸然落泪,似有万千苦衷埋在心底倒不出。卞夫人抚慰道:“是不是又想起那刘桢受罚之事?唉,这个子桓又是休妻又是惹事罚人,他究竟要干什么?但这一切都与你这做儿媳的没有干系,你不要再难过了。”

曹植也安慰道:“哥让嫂嫂去陪宴,嫂嫂岂敢不从?我向父亲陈情后,刘公干就放回来了。至于任氏嫂嫂被哥遣出,大概不是他因一时激怒而为,只望嫂嫂此后好自为之。”

甄氏默然点头,感谢弟弟真诚劝诫。

曹植略有所思地说:“父母把我们兄弟姐妹带到这个人世间,不是让我们抢夺父母之爱,而是要我们珍惜这种爱,延续这种爱。”

卞夫人听了儿子这番话,竟情不自禁地一把抓住儿子的手抚摸着,对甄氏说:“你听听,你听听,当父母的听到这话,谁能不为儿子高兴啊!”

甄氏说:“作为兄弟姐妹都像子建这般,何愁人不兴家不旺呢?可是,总有兄弟姐妹们不是这么想,也不是这么做……”她说着竟哽咽了。她似乎联想到了袁家兄弟内斗遭到的报应以及带给自己的不幸。

而此时曹植心头一阵酸楚,不吐不快,信笔写来一首《浮萍篇》,诗句如泉水汩汩流出:“浮萍寄清水,随风东西流。结发辞严亲,来为君子仇。恪勤在朝夕,无端获罪尤。在昔蒙恩惠,和乐如瑟琴。何意今摧颓,旷若商与参。茱萸自有芳,不若桂与兰。新人虽可爱,不若故人欢。行云有反期,君恩傥中还!慊慊仰天叹,愁心将何诉?日月不恒处,人生忽若寓。悲风来入帷,泪下如垂露。散箧造新衣,裁缝纫与素。”

不难看出,曹植在这首诗中巧妙地安排了两组画面,一是失爱女子哀伤缠绵的自述,二是诗人以自己的亲眼所见,将情的真切、爱的忧伤以及交织其中的凄美怀恋与愤慨进行深沉的感知和生命体验。他一开口就直借《楚辞·九怀·昭世》中的“浮萍”作诗首起句,惜浮萍的漂荡无根引发失爱女子对命运难以主宰的感叹。是何缘故拨动了她的心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