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棠棣之殇:曹植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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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祸降司马门(1)

建安二十一年(216),六十一岁的曹操晋爵魏王。从这时开始,他的立嗣之事已迫在眉睫。在这期间,曹操曾下过一道《诸儿令》,似乎在对诸子的安排和使用上也是贯彻他的“唯才是举”的方针。令中说:“今寿春、汉中、长安,先欲使一儿各往督领之,欲择慈孝不违吾令,亦未知用谁也。儿虽小见爱,而长大能善,必用之。吾非有二言也,不但不私臣吏,儿子亦不欲有所私。”

寿春面对孙权,汉中面对刘备,长安是关西重镇,所以曹操要派诸子前去镇守。但到底派谁去好,他还没有决定下来。他要的是慈善、孝顺、有才能、品德好,又能服从命令的人。他特别强调,他说话是算数的,不仅对部下不偏私,对诸子也一视同仁。他将这些想法明示诸子,就是要让他们自己努力去争取,谁也别想走捷径,从他这里得到特别的照顾。

其实,曹操也明明知道,眼下最具备继承人资格的只有曹丕和曹植。

和历史上诸多因为昏庸而导致储嗣之争的帝王看似不同,曹操为立嗣而挑起丕、植之争,似乎在他看来是明智之举。他曾感叹:“生子当如孙仲谋,刘景升儿子若豚犬耳。”儿子们拙劣固然是件悲哀的事情,但儿子们太优秀了也是个令人头痛的问题,你立谁为嗣?挑来挑去,最后“乱花渐欲迷人眼”,无从抉择。曹丕、曹植就给曹操出了这么一道难题。

曹操的立嗣标准,是“诸儿中最可定大事者”。所谓“大事”不外乎两件:一是统一宇内;二是篡代汉室。

曹操虽然英雄一世,也自谓“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但岁月不饶人,对于在有生之年消灭孙、刘,统一全国,他已知道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他强烈地寄希望于自己的儿子,希望他们能够实现自己未竟的事业。再说,曹操早些年与他的反对派们打口水战的时候,曾向朝廷文武百官明确申明和保证他决无篡汉之意。但他也明白,权臣做到他这个地步,不可能再全身而退,唯一的出路就是另立新朝,这关系到曹氏家族的生死荣辱和曹魏江山的兴衰存亡。虽然公开承诺他不会篡汉自立,但他希望自己的继承者能够做到,并具备完成这一重任的能力。“若天命在吾,吾其为周文王矣”,正是对此事赤裸裸的暗示。曹操当然深知,历代储嗣之争带来的教训和危害,轻则骨肉相残,兄弟、父子反目,如汉武帝;重则身死国灭,为他人笑,如袁绍父子。正是怀着这种“标准”和心思,曹操对曹丕、曹植进行由暗及明、由里及外的全面考察。

《魏书》说:“时未立太子,临淄侯植有才而爱。太祖猜疑,以函令密访群司于外。”也就是,曹操在儿子蒙在鼓里的情况下,以“密访群司”的步骤,向自己的心腹重臣和智谋之士广泛征求意见。事实上,兄弟二人并非蒙在鼓里,而所谓的“函令密访”也只不过是一种公开的秘密形式罢了。

人们不禁会问:曹操马不停蹄在与孙权、刘备争天下的紧要关头,冒着重蹈袁绍、刘表覆辙的危险,为什么还要大费周折,忙里偷闲在两个儿子之间挑起一场太子宝座的争斗呢?

曹操自有他的目的,除邯郸淳之外,无法眼之人无法识透。他以立嗣为诱饵,试图达到三个目的:

第一个目的是考验满朝文武,究竟谁站在曹魏一边,谁站在汉室一边。如今献帝虽早已架空,但有相当一部分都是汉室旧臣,他曹操让儿子入太子位后更上一层楼,令旧臣摆明立场。但他不好直接问大家:你们支持不支持我儿子称帝?所以曹操以选拔太子为契机,让众臣来表态。虽然选太子貌似曹操的家事,但由此可以看出,谁对曹家的事越热心,一定程度也就表明谁对太子称帝越支持。这是高水准的指鹿为马的游戏。有人玩砸了,比如崔琰、杨修;有人看似装糊涂,比如贾诩;有人看个破底,比如司马懿——这个当初被曹操视有“狼顾之相”的谋士,竟违背了“不干预君王家事”的古训,积极奔走于其中,为曹丕指点迷津,化石成金。同时也做给曹操看,表明我司马懿坚决拥护您的子孙发扬光大您的事业。

第二个目的是借机巩固谯沛集团的地位。因为这是他曹操起家的嫡系,与汉室亲族集团和世家大族汝颍集团比起来,谯沛集团才是曹操真正信得过的嫡系。但这嫡系中多为武人,少有能在朝内担当重臣和谋策的人物,丁仪兄弟可算其中的出类拔萃者。如让曹植继位,则丁氏兄弟可为他辅佐,将权柄牢牢掌握在谯沛集团手中,可以起到打压或钳制世家大族的效果。目前正朝着这个目的运行,看来这是颇为理想的抉择。

第三个目的,似乎才是这场夺嗣的正题:曹丕和曹植,究竟谁更适应做太子。

可惜,曹操打错了算盘。他本想给这两个优秀的儿子营造一个平等竞争的机会,却造成兄弟二人之间持久的不可调和的矛盾,在双方亲信的策划下,上演了一幕幕或明或暗、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活剧。同时,他的这场看似高妙完美的游戏,由于缺少一个人的配合而显得弄巧成拙、漏洞百出,甚至埋下了曹魏覆亡的种子。

这个人,就是曹植。

相反,当曹操择嗣的意向明朗化、公开化之后,“御之以术”的曹丕,为捍卫自己嫡长子应有的权利,无所不用其极地大打出手了。

机会很快就来了。曹操又要率师出征,按照惯例,百官及诸子到城外送行。曹植兴致高昂,在大军面前声情并茂地朗诵刚写好的《出征赋》,赢得一片掌声与喝彩。曹操很是得意。站在一旁的曹丕眼睁睁地看着曹植占了上风,浑身不大自在,左思右想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情感。这时吴质悄悄凑到他跟前耳语:“王当行,流涕可也。”就是你什么也别说,只要流泪痛哭就可以了。

这一着果然有效,当曹操上马就要启行时,曹丕似乎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泪水夺眶而出,一副悲不自胜的样子。他看到曾经威严而不可一世的父亲,如今已经老了,那日渐佝偻的身躯,那斑白的两鬓,那额头和眼角斧凿般的皱纹,都在提醒他:这位汉末帝国最有权势的人,与普通的老人概无两样。父子相会不久,今又当远离,作为儿子多么想替父亲分忧啊!临别涕零,挥泪祝愿父亲像往常一样平安归来。

曹丕泪如雨下,泣不成声。哭到动情处,拜倒于地。兵将踟蹰,众人欷歔,孤云为之徘徊,天地为之含悲。曹操望着哭拜马前的儿子,两眼也止不住一阵酸热,落下两行老泪。就听不少人私下交耳,说曹植辞藻华美,但诚心不及曹丕,你看他悲切得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哭拜于地的曹丕泪眼蒙眬中偷偷窥见父亲的神情,心头暗想:三弟啊,比文采,也许我略逊你一筹;论演技,你可就嫩多了。

魏王主簿杨修似乎早已揣透曹操的心思,让丁仪兄弟为曹植立嗣积极活动,曹丕得知,心里十分恐慌。他知道,因他反对曹操把曹家公主嫁给有眼疾的丁仪而结下宿怨,丁氏兄弟死也不会说他的好话。他打算找吴质商量一下对策,吴质这时虽在邺城,但已被任命为朝歌长,属于外官,按规定朝内官吏是不能随便私通外官的。为避人耳目,曹丕派人用车载上一车竹箱,把吴质藏在竹箱中拉进宫内。此事被杨修获知,即向曹操报告,曹操很不高兴,要杨修抓现行验证。曹丕在宫中有许多耳目,得知此事泄露,遂派心腹出宫,找吴质商量。吴质说:怕什么!明天再来拉一车竹箱进宫,杨修肯定会前去查验。查无证据,那杨修就得背上个诬陷的罪名。曹丕依计而行,以车载竹箱装绢而入,杨修又去作告,可是查之无人,曹丕遂无事。而曹操亦恨杨修谮害曹丕,埋下日后斩杨修的伏笔。

杨修替曹植写出许多答辩辞,以讨曹操的欢心。每当曹操突然向曹植提问有关问题时,就把预先准备好的答案抄录送上。有一次,曹操的文告刚送出一会儿,曹植的答辞就送过来了。曹植文思敏捷,也不能快到这个地步呀!曹操怀疑其中必有诈,派人调查,很快查明了原因。从此曹操不仅对杨修,也对曹植产生了不好的看法。

又一次,曹操为了考察曹丕、曹植的实际处置能力,让他们各从一个城门出行,暗中预先吩咐守门卫兵不予放行,看他们如何处置。曹丕来到城门口,被卫兵拦住,说魏王有令,任何人不许出城,违者当斩。曹丕只好悻悻调头而回。而曹植预先得到杨修的指点:如果出城受卫兵阻拦,因你是奉魏王命令,可以把他杀掉,因为魏王看你过于文善,到关键时候心慈手软。曹植于是照办,把卫兵杀掉出城而去。曹操对曹植的表现感到满意。不过,曹操心里隐隐有种疑虑:子建一向斯文,怎么下手这么狠。相比之下,子桓显得比较仁厚。

曹丕得吴质相助,确实为他争彩不少。说起这吴质,字号季重,兖州济阴[47]人,比曹丕年长十岁。当年曹操在-城招贤纳士,吴质应召而至。《魏略》曰:吴质才学通博,为五官将及众诸侯所礼爱;吴质亦善处其兄弟之间,有若前世楼君卿(楼护,汉成帝时人)之游于五侯。曹丕与诸子游宴赋诗,吴质与刘桢等并在座席。刘桢以不敬罪坐受谴役之时,吴质出为朝歌长,后迁元城令。曹丕与吴质交往甚密,谓之挚友,同时亦是曹植文友。吴质出身寒门,却一向喜交权贵,为人放诞不羁,怙威肆行,卒后谥为“丑侯”。

曹丕为答谢吴质,趁其入宫述职机会,私下宴请吴质,还让曹休、曹真两个弟弟作陪。酒酣之时,曹丕命郭氏出来见吴质并陪酒。也许为了消除两年前甄氏出见、众人不敢仰视的顾虑,曹丕笑着贴近吴质耳边道:“卿可以仰而细视之。”其亲密如此矣。

宴罢,曹丕与吴质密谈,诉说自己的苦衷。二人商谈的结果,想办法将吴质从朝歌调回邺都以助曹丕一臂之力。曹丕不便出面讲调动之事,吴质说他可以去找临淄侯说此事,让曹丕装作不知道。曹植听吴质如此情切地想调回宫内,倒也十分诚意地应诺下来。可他向父亲一说,曹操当即拒绝道:吴季重此时调动有何必要,还是让他在朝歌待着吧。

对于这场太子之争,《魏志》对曹丕的描述是:“御之以术,矫情自饰,宫人左右,并为之说。”是说曹丕既善于伪装,更善于用谋,工于心计,精于计算,且笼络宦臣于左右,为其游说。

“术”这个东西,说穿了就是阴谋诡计。在与曹植争宠过程中,曹丕正是充分发挥了他的这一“优长”,且与郭氏珠联璧合,内外攻关,相得益彰,卓有成效。《魏志》说郭氏“有智数,时时有献纳”。至于郭氏具体如何为曹丕出谋划策,外人不得而知。但她作为一个妇道人家,替曹丕在“宫人左右”中做工作,自然是很方便,很有优势的。其优势不只是她的姿色、花言巧语、逢场作戏、勾引调情,同时她像老鸨一样豢养了一群处雏婢女随之招用。后宫之中,许多曹丕不适宜出面的事情,郭氏都可以代劳,譬如结交曹操晚年的宠妾王昭仪,做母亲卞夫人的工作等等。

大凡男人皆有好色之欲,曹操尤甚。这个毛病带给曹操的教训实在不少,曹昂之死,关羽之逃,都和女人有关。知父莫若子,曹丕很熟悉他们家老爷子的这个“嗜好”,自然会对症下药。《魏志》曰:“(曹)干母有宠于太祖。及文帝为嗣,干母有功。”曹干生于建安二十年(215),这年曹操六十岁,可见曹干之母(一说养母)王昭仪是曹操晚年极为受宠的爱妾。加上老来得子,更添欢喜。由此可见王昭仪替曹丕吹的枕边风十分奏效。为报答曹干之母的吹风之功,曹丕继位后,即封曹干为侯,后又令明帝曹睿善加恩护曹干。

当曹丕窃探到父亲要“密访群司”,就去找刚随曹操从汉中回来的司马懿密商对策。司马懿倒显得很超脱,不洒汤不漏水,看似不给曹丕出什么主意,只是向曹丕作了一个比任何主意都至关最重的提示:何不请教一下贾诩?

贾诩,这个连司马懿内心都要暗骂一声的“毒士”,最近几年因年事已高,下朝回家就关上大门杜绝一切社交活动。为儿女结亲也尽找些地位平常的人家,避之结交高门,再加上很少再为曹操出奇策,俨然已成了朝中的隐士,淡出人们关注的权贵范围。找他有用吗?

当然有用。司马懿心里最清楚,贾诩在魏王心目中的地位很不一般。也许贾诩是唯一一个被曹操暗中视作智力足以与己分庭抗礼的人了。能智的人,不在魏王眼中;能愚的人,才入魏王法眼。贾诩就是这样一个能智能愚的人啊!司马懿提示曹丕去请教贾诩,其实就是告诉曹丕,老爷子要“密访群司”是绕不过像贾诩这样的心腹重臣和谋士的,你何不事先主动去向那些大臣讨教,以博得他们的“好感”呢?

曹丕登门拜访太尉贾诩,请教“自固之术”。贾诩乃凉州人士,既非曹操起兵时的嫡系,又非皇亲或汝颍世族的成员,所以在朝中格外谨慎,明哲保身。曹丕亲自登门求教,贾诩当然明白他来的用心。不过贾诩也知道老主公看来寿数无多,是时候为子孙经营下一朝的生路了。于是,贾诩神情平淡,轻声慢语地说道:“愿将军恢崇德度,躬素士之业,朝夕孜孜,不违子道。如此而已。”说完闭嘴,不再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