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棠棣之殇:曹植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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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生乎乱,长乎军(3)

朗朗读书声陶醉了暮色斑斓的原野。天边的云霞,红红的落日,金色的秋叶,潺潺的溪流,都仿佛陶醉在这天真烂漫的读书声里了。

“子建,你读过这首诗吗?你懂这诗的意思吗?”曹丕瞅了一眼正沉浸在诗意里的曹植,突然问道。

“呵,我读过。”曹植回答说,“还是从东武阳搬到-城时,我和咱娘整理父亲的书籍,翻看《诗三百》读到的。我一直在想,古人为什么把兄弟之情比作棠棣呢?”

曹丕抖起了精神,显然是胸有成竹,于是提高嗓门要大家听他答疑解惑:“棠棣是一种树,它的叶子长得非常茂盛,从春到夏郁郁葱葱。枝枝相依相接;开出的花朵也都紧紧地相抱相拥着,看上去非常华美灿烂,令人羡慕。所以,古人把它看作是兄弟之义、手足之情的象征。我们曹家兄弟姐妹都要像棠棣那样才是啊!不辜负父母长辈对我们的期望!”

曹植禁不住赞道:“大哥说得真好!从现在起,我们都应该做像棠棣一样的兄弟树、姊妹花。”

大家齐声呼应,击掌响合。在兄弟姐妹看来,曹丕就是他们的“领头羊”。

迁至许都,卞氏还同往日一样,每到傍晚时分她就把洗澡水烧好,然后再一桶一桶倒进一尊大木缸里,等丈夫下朝回来洗澡。

献帝迁许,宫殿、宗庙尚未建好,暂且住进曹操军营中。当时许地只是县所,曹操便把县衙作为自己的指挥中心。献帝和皇宫设在县府后院,朝臣们集中在左右两侧厢房办公,曹操的军帐则设在大堂前厅空场上。整个县衙周边布下侍卫将兵,昼夜巡护。曹操也想方设法改善皇上和众臣们的生活条件,且以膳食为先,一日三餐,好生侍候。这让满朝文武百官看上去对他俯首帖耳,少年献帝更是显得一副乖顺模样,对曹操一切都言听计从。曹操当然懂得,笼络人心须从细节从小处着眼。在他看来,这整个朝廷宛若拎在手上的鸟笼子,随时可以聆听百鸟啼啭。

回到家中,洗澡更衣,然后吃饭,喝一壶煮好的小酒,实在是温馨惬意得很啊!他情不自禁地低吟浅唱: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这首运用乐府旧曲填作新词的《短歌行》,是曹操当时心境的真实写照。当然,你可以认为这是一个壮志未酬的老男人喝醉了酒,发酒疯。起初,儿子曹植看到他一边唱酒一边哼唱、时而酣笑时而泪下、一发而不可收之情状,煞是惊愕,忙躲到母亲身后直喊:“娘,您看,您看,爹发酒疯啦!”卞氏只管对儿子笑,却不言语,意思是说,你爹不是发酒疯,他是在抒情,他心里高兴着呢!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曹植惊奇地发现,父亲吟唱的诗句里还引用了他正在读的《诗经》中《小雅·鹿鸣》的句子。这对一个十岁少年是个不小的收获。虽然他一时还不能完全领会这首诗每一句的含义,但父亲声调里所表达出来的求贤若渴的思慕之情,却让他为之心动。他不忍打断父亲的思绪,悄悄地从母亲手上接过酒壶为父亲斟上,见父亲哼吟得涕泪纵横时,他竟然也被感染得落下两行泪。很快,他便读懂了父亲这首诗的真切寓意。这首《短歌行》实际上就是一曲“求贤歌”,希望有大量人才来为自己所用。

后来有一次,曹植趁父亲正津津有味地喝酒吃菜,便悄悄将他朝服中的“腰牌”掏了出来,十分好奇地拿给哥哥曹丕看,问道:“大哥,你知道咱爹爹拿这令牌当何用场?”

曹丕马上夺过来,显出很神秘又神气的样子说道:“这令牌用处可大了,叫谁活谁就活,叫谁死谁就得死,不听令者,斩!”

曹植说:“不听令者,也不全是佞臣呀!”

曹丕说:“那也得斩,谁叫他不听话呢!”

曹植说:“那董卓老儿进宫后,不就是想杀谁就杀谁吗?连少帝、何太后都杀了。”

曹丕显得很生气的样子:“你怎么敢把爹爹与贼臣董卓相比呢?”

曹植也不依不饶,从曹丕手中夺回令牌交到曹操手上,很委屈地说:“爹,哥说我把您与董卓相比,我没有这个意思。”

曹操听着兄弟俩的争辩,并不生气,随即把在院里习武的曹昂、曹彰也叫了过来,对儿子们进行了一番训话:“为父从小的志向只是想做个郡太守就知足矣,后来天下乱了,群雄并起,为父将所学才识都派上了用场,不为光宗耀祖,只图旷世声名,做经邦济世之人杰。于是起兵陈留,三进京都,救乱局于倒悬,匡扶汉室,护驾献帝迁都许都,至是宗庙社稷始立。假若我不出来以担当天下为已任,当不知几人称帝,几人称王。所以,为父这样做的目的,并不是为了能拿到这个令牌。至于你们,有一天,这令牌谁都可以拿到,那就看你们的努力了,有了它就可以号令千军万马,满朝文武百官唯吾马首是瞻。”

接下来他把节钺令牌的无上尊威讲给诸儿听。

有着强烈好奇心的曹植这才明白这“腰牌”的用场。父亲曹操护驾小皇帝刘协来到许地,担负着保卫京都和天子的重任,献帝授予他节钺令牌,录尚书事,任司隶校尉。“节”即符节,是皇帝派遣将相委以重任时用作凭证的一种信物,有了它就有了斩杀违犯军令者的权力。“钺”是一种像斧头的兵器,是帝王专有的代表征伐之权的一种斧钺,多以金银为饰,有了它就有了统管内外诸军的大权。“录尚书事”就是总领诸事之意。东汉以来,朝廷最高层权力为号称“三公”的太尉、司徒、司空[8]的首脑执掌,而实际权力在尚书台。这也就是说,眼下朝廷军政大权都集中到了父亲曹操一人身上。

流金溢彩的节钺令牌在儿子们手上竞相传看,最后落到排行老大的曹昂手上。大家都说,最有资格拿到这“腰牌”的是大哥曹昂。此时曹昂已成为率兵打仗、声名远扬的少年将领,十九岁时便举为孝廉,人长得清秀儒雅,且文武双全,曹操视他为曹家“掌门少主”。曹昂把令牌恭恭敬敬地挂到父亲的朝服上,然后说道:“孩儿才疏学浅,能为父亲尽孝道,分担些忧难就知足矣,不求位高权重,只图向上名节。”

曹操欣慰地点点头。

“黄须儿”曹彰马上接上曹昂的话茬儿说道:“孩儿志向与子修大哥同,如那卫青、霍去病率八百骠骑灭匈敌万兵,立功建勋耳,封冠军侯!”

曹操大笑:“黄须儿好样的!听说你一读书就头皮发胀,脑袋发蒙是吗?你不想读书追慕圣道,而好舞刀弄棒,此一夫之勇,何足贵也!”

接着又借此训诫诸儿道:“今时国家方难,天下未安,尔等处乱世之秋,故当读书明理,弓马、剑术样样俱通,方可成非常之人,建非常之功。”

曹操的目光落在曹丕、曹植脸上:“子桓、子建,你们最近在看什么书?”

曹丕答道:“回禀父亲,丕儿正在读《史记》《汉书》,可敬那太史公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更慕那班氏父子笃志于博学,九流百家无不穷究,文赡事详,非后世史官所能及。”

曹植答道:“《史记》和《汉书》洋洋大观,孩儿只是挑选几篇来读,对贾谊《过秦论》、司马迁《报任安书》颇感兴趣。还有《诗三百》,还有父亲的《薤上行》《蒿里行》《短歌行》,最近母亲又教我读《孟子》。”

曹操颇感惊异:“读来听听。”

曹植并没有去找书,张口背诵起来:“孟子曰,君子有三乐,而王天下不与存焉。父母俱存,兄弟无故,一乐也;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二乐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乐也。”

曹操问:“三乐何意?”

曹植随即作答:“父母皆健在,兄弟也都没什么灾病变故,从而得以躬行孝悌,享天伦之娱,这是第一乐;为人处事合乎良知、道义,上不愧于天,下不羞对于人,这样才能获得心灵的安宁,这是第二乐;君子以仁存心,以礼存心,既能得到天下的贤良才俊,且施教任用其才智,而使君子之道传遍天下,泽惠百姓,为苍黎社稷造福祉,这是第三乐也!故此孟子告诫君主:万物皆备于我,反身而诚,乐莫大焉。”

曹操情不自禁地随声相和,神思高驰,连声称道:“好啊,好啊!学以致用,子建习读能思,大有长进!”

卞氏曾跟他说,你看这老三子建长得越来越像你了。曹操也从不掩饰他对曹植的偏爱。这让做哥哥的曹丕心里不免生出小小的嫉妒。

说起《过秦论》,曹操何其熟悉,当年他辞官返乡,在乡间的书舍里,他把此文不只是背得滚瓜烂熟,而且深悟其意:统一华夏的大秦王朝,缘何从气焰赫赫、不可一世的霸主之国而迅速土崩瓦解、走向覆灭?不幸被贾太傅言中:“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焚书愚民,独裁暴政,貌似强大的秦王朝岂有不亡之理呢!

进而他又想,看来子建这儿子有点早熟,聪明颖慧,颇能揣度为父的心境啊!虽说童言无忌,倒也令人可畏。

毫无疑问,曹操诸子当属官二代,个个竟也了得。世说“富不过二代”“名不过二代”,那些高官权贵、富豪名流的儿孙们,往往成为压垮他们威望名声的最后一根稻草。曹操培养孩子的目标很明确,他要的是治国平天下的万乘之才。为实现既定目标,曹操当然也玩特权,为儿子们选择最好的智谋文士做老师,良师才能出高徒啊!先后有荀彧、邢颙、邯郸淳、邴原、崔琰等被曹操称为“国之重宝”级的大师辅佐诸子,为他们传道、授业、解惑。这些大师确是“德行堂正,深明法度”“秉德纯懿,志行忠方”,曹操很敬重很客气地对他们说,我担心儿子们不成材,怕他们不走正道,想请你们去匡正劝勉他们。“不成规矩,不能成方圆”,曹操深谙其道。

当三国已见端倪时,曹操曾把孙权当作儿子们的榜样,他说:“生子当如孙仲谋,刘景升儿子若豚犬耳!”因为孙权属于当时“官二代”的佼佼者,雄才大略,独霸东吴,不臣曹魏,这是个让他曹操又恨又敬的少壮派豪杰。而刘景升(即刘表,字景升,献帝初任荆州刺史)的儿子刘琮这个“官二代”就差远了。当他曹某人挥戈南下,还没打到荆州呢,这小子就率众投降了,把其老子辛辛苦苦创下的家业拱手相送。这样不忠不孝没有骨气的人子,在他曹某人眼中简直与猪狗无异。

另外,曹操对儿子们的培养不是“圈养”,而是“放养”,凡十岁以上的男儿统统都下到军营去摔打,随军出征,让他们在战火硝烟中接受洗礼,增长才干。曹植在后来的诗文里便记述了还是少年的他就随父出征,和兄弟们几乎经历了魏武帝东征西讨的每一次重大战役。一次,曹操让曹彰领兵出征,临行前,他告诫曹彰:“居家为父子,受事则为君臣,待人处事须遵王法,尔其戒之!”言下之意,就是你即使将在外,一切也要按规矩来,不能自我行事,否则,别怪我不讲父子情分。为了激励儿子们发奋学习,他曾颁布“诸儿令”,让他们比学赶帮搞竞争:“儿虽小时见爱,而长大能善,必用之,吾非有二言也。不但不私臣吏,儿子亦不欲有所私。”意思是说,儿子们小的时候,我都喜欢,但长大了,我会量才而用,说到做到。对部下,我不偏心,对你们,我也公正,不徇私情,唯才是举,最有才能的人方可配当我的接班人。

在儿子们眼里,父亲曹操就是他们最热爱最崇拜的大英雄,他们被父亲的雄才大略、赫赫战功与威名激励着、鼓动着,开国兴邦的大志便在浴血疆场、风萧马鸣之中滋长起来。生逢乱世,英雄呼出,有血性的男儿并不看重现世的生命,而钟情于旷世持久的声名,他们为追求的目标或信念所驱使,毫不吝啬地挥洒热血与才情,自信生命藉此而不朽!

曹家大院一天天热闹起来。厨师、马夫、丫环、奶娘,不断有新成员来到曹家,人口日见壮大。今天环夫人这边生下个儿子,明天杜夫人那边生出个姑娘,后天宋姬、李姬、孙姬又接二连三传来婴儿呱呱坠地声……

此时,在曹家人的心目中,这个忙不迭做父亲的男人已是今非昔比,神气得很哩!上朝时神态庄严,威风八面,回到家中便又换了一副面孔,和蔼可亲,慈爱平近,抱起这个儿子亲一口,拎起那个小女儿悠一圈,望着围拢过来的一堆孩子,他竟一时分不清哪个是谁所生,哪个是谁所养。曹家人知道,这个精力充沛的男人十分喜欢女人,也非常热爱孩子。

接下来的事情似乎令人匪夷所思,何进的儿媳尹氏自丈夫死在董卓的屠刀之下,她便带着幼子何宴四处躲藏度日。不知是被尹氏的美貌所迷,还是对孤儿寡母顿生悯情,曹操遂将尹氏纳为妾室,并将其幼子何晏收养,称之为“假子”。同样,还有吕布部将秦宜禄的妻子杜氏带着她的儿子秦朗,也被曹操所纳。

建安二年(197)春月,曹操率军讨伐南阳张绣。张绣见曹操兵力强大,又奉有天子号令,便接受军帐谋臣贾诩的劝告,向曹操投降。原本要血战一场,竟然这般轻轻松松地不战而胜。曹操不仅收编了张绣,也收编了他的风流寡妇婶娘。不知曹操是被胜利冲昏了头脑,还是让颇有几分姿色的婶娘迷得忘乎所以,仅仅是彼此偶尔一见,这婶娘便心甘情愿地为他占有。张绣投降本来就心有不甘,得知此事,愤恨之极,遂率旧部夜袭曹军大营。曹操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慌乱中骑马逃奔,幸得身边猛将典韦率亲兵为他护驾,死命抵挡,他才得以逃脱。典韦在混战中身中数十箭,最后支持不住瞠目大骂而亡。曹操右臂也负了箭伤,险些丧了性命,他的坐骑“绝影”为流箭所中。他之所以能够死里逃生,多亏长子曹昂将马让于他,而曹昂却被乱箭射杀,还有侄儿曹安民也死在乱枪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