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棠棣之殇:曹植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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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萧瑟秋风(2)

那是曹操在与丁氏兄弟谈话中已明显吐露出欲立曹植为太子的意向时,心里愈来愈发虚的曹丕找来了一个叫高元吕的相人,急想预知自己的命运。高元吕问了他生辰八字,又端详他片刻,眯眼,嗫嚅,嘴里念念有词:“天眼大开,天眼大开。”猛地眼睛睁开,徐徐吐出一句:“其贵乃不可言。”曹丕一听,心中暗喜,又问自己寿当几何。高元吕说:其寿,至四十当有小苦,过是无忧也。曹丕想到上次朱建平的说法与高氏不约而同,心想年到四十时一定要多加提防那“小厄”“小苦”的寿运小坎。

终于,天眼大开。曹丕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狂喜,所有的招数、谋计没有白费,所有的隐忍、克制、戒盈戒惧、自固之术都被这天降的大任之喜轰响着奔涌着释放出来,竟激动得不知所措!他情不自禁地搂着丞相长史辛毗的脖子,热泪盈眶地说:“辛先生,你知道吗?我多么高兴!”

辛毗不禁对曹丕的举动感到愕然。辛毗原是袁绍谋臣,归入曹营后,曹操器重辛毗的才干,命为议郎,后任相府长史。在立嗣事上,辛毗坚持以国立嫡长的礼法,支持册立曹丕。

辛毗被曹丕突如其来的搂抱搞得心惊肉跳。回家后将此事告诉女儿辛宪英,宪英叹惋地说:“太子是要接替君主宗庙和社稷的。接替君主,不可以没有忧戚之感;主持国家社稷,不可以没有惶惧之情。当上太子本应忧戚和惶惧,却反倒高兴得不能自已,这怎么能够维持长久呢?魏国将难以昌盛啊!”

辛宪英出生那年,时逢董卓之乱,她一生见证了整个动荡的三国时代。故此她酷爱研史,素以智著称,曾拜结于蔡文姬并与其交好。后来曾有歌谣将辛宪英的智、曹娥的孝、木兰的贞、曹令女的节、苏若兰的才和孟姜女的烈并称,皆谓之出类拔萃。辛宪英的丈夫羊耽,官至太常,儿子羊绣迁中护军加散骑常侍,女儿羊姬,亦一代经学大家。即可谓簪缨世家、门阀巨族,尤是夫家羊氏一门,在历史上无论是政治舞台,还是诗书薪传,均人才辈出,显赫无比。

辛毗听女儿这么一说,后悔当初不该向曹操力谏册立曹丕。宪英逗父亲说:你们这些老谋子只重法礼,而非重人,之于魏王则可听并非可纳,一个“密访群司”就把你们弄得诚惶诚恐的样儿,竟还有不识相的崔琰叔直露叫板,结果怎样,一个字——冤。其实,真正成全曹丕为太子的不是别人,正是其弟曹植,他应感激曹植才对。曹植擅闯司马门恰恰是他的智慧和胆略的见证,量他曹丕有十个胆也未敢这么做。人总以为曹植文采出众,却忽略了他的胆识、果敢与谋略,包括魏王在内,也不过如此。单凭这一点,其子的大作为即足可见将会远远超过其父。可惜呀,魏王没有看出这一点。《史记》有列传之曰:“惜乎!子不遇时!如令子当高帝时,万户侯岂足道哉!”相形之下,魏王以天子命诏封曹植万户侯,实乃委屈曹植了。

宪英的这一席话,让父亲听得目瞪口呆,额上竟有汗珠渗出。

辛毗说:“老夫经历过袁绍之子相残之害,故而坚持立嫡以长,没想到误于其见。这该如何是好?这可是关乎国家社稷、百姓安危之大事啊!还有挽回的余地吗?”

宪英说:“说难也难,说易也易,就看魏王一念之转。”

由此觑来,我们不得不由衷地感叹这位名门智女看人看事洞彻真伪的慧眼!若她所说的成为事实,恐怕曹魏的历史,乃至三国时代的历史都要改写,都会是另一番景象。那么,陈寿专心所著的《三国志》,罗贯中倾力巨献的《三国演义》,也一定不会是我们看到的这种版本。

曹丕被立为太子的消息传到母亲卞夫人耳中,宫里宫外不少人前来祝贺。卞夫人却显得非常平静。她说:“魏王不过是因为子桓是长子,然后就让他来做太子罢了。我只要不被责备教子无方就很满足了,又有什么理由值得庆贺呢?也没有什么礼物可以赏赐大家。”当曹操听到夫人的态度后,目光深沉,步履滞缓,许久才换了脸色说道:“生气之时不变脸色,高兴之时不忘记节制,这原本是最难做到的,可是夫人做到了啊!”卞夫人说:“奴家少时习温佛陀《心经》,有所感悟,佛说,万物皆有佛性。众生迷,佛即众生;众生悟,众生即佛。心若乱了,一切障眼而乱象丛生……”

听到这话,曹操心里一阵滚热:曹孟德啊曹孟德,你个倔驴脾气咋就这么难改呢?

曹丕发表立太子感言倒也十分得体感人:“我蒙受巨大的荣誉,成为魏国的继承人,这让我惶惑不安而又惊惧惭愧,所以上书自我陈说。原想以长篇大论详细表白我此时此刻的心情,又考虑到父子之间无须在言辞上枉加修饰,我只想简明地发表我的想法,可是我这种既激动又惧怕的心理实在难以表达……”

文武百官听着,也都频频点头称许。曹操倒显得气定神闲,眯眼瞅了瞅众臣的表情,待曹丕声情并茂地演说之后,他未作任何评语,便讲起北方局势,代郡乌桓又起骚动,欲命曹彰为骁骑将军,北征乌桓。

曹丕倒也明白,曹植闯司马门惹祸,促成他立为太子已无悬念,按说他应感谢乃弟才对。但他并不这样想,太子位本来就是我的,你作为弟弟凑什么热闹。在曹丕看来,曹植擅闯司马门是对他的一种示威与反抗!是曹植咎由自取,自食苦果,怨不得谁。

然而,让曹丕忐忑不安的是父亲那种不冷不热的神情,从父亲一连贯动作看,立他为太子并未画上一个完整的句号,他只是取得阶段性的胜利。只有父亲下马归安,他登上王位的那一天,他才是最后的胜利者。因为他太了解父亲了,智术多端,变化无常,翻手为云覆掌为雨,令人防不胜防。他也明白自己并非是父亲最满意的人选,否则父亲是不会犹犹豫豫反反复复拖了这么长时间。同时他也隐约觉得父亲的《立太子令》,是在极力弥合他与兄弟之间的隔阂,特别是与子建的积怨。如果父亲不再宠爱子建,何必多此一举呢?

还有一个更危险可怕的信号,就是封子建为“万户侯”!这又意味着什么呢?仅仅是为了安抚子建?事情并非这么简单。如果父亲不再爱子建,既用不着安抚,更无须再增邑五千户,使子建一夜间成为暴发户——万户侯。由此看来,父亲择嗣心未宁,意未决,只是一时震怒——这是父亲一生都改不掉的毛病,就像他的色好癖一样改不掉。

这么细细想来,曹丕不由得心情又沉重起来。他特意设一小宴,请来司马懿、吴质等人,且有郭氏作陪。席间,他倒出心中疑忧,请诸位赐教。司马懿一声不吭,只是微微作笑,学魏王之态,捋捻着胡须,故而拔下一根白须,放于眼前端详一番,仍不语。曹丕倒是看得真切:拔下那根白须何意?是暗示父王年寿已到,来日无多,你已立为太子,谁能奈你若何?再说有他这个老谋子辅佐,你还有什么可担忧呢?

曹丕示意郭氏,一起举杯连敬司马懿三杯酒,这在公宴众臣席上算得是最高的敬意与致谢了。接着又敬吴质等人各三杯。

退席时,只听吴质放言大笑:命为太子贵,粪土万户侯!哈哈哈哈……

为立太子上演的一出戏戛然落幕,曹植的生活又回复到原初,继续当他的临淄侯。只是周围的气氛悄然起了变化,一些曾看好他支持他的人开始疏远他冷慢他了。比如那个孔桂,简直就是墙头草,之前那个殷勤劲儿,巴不得当侯王的孙子,现在又跑到五官将那边去了。

据《魏略》记载:孔桂字叔林,天水人。建安初,杨秋将军将他引荐给曹操,任骑都尉。孔桂善于逢迎谄媚,通晓围棋局戏,又踢得一脚好球[52],深受曹操喜欢。于是他常常随伴在曹操身边,很会观察曹操的意图。当看到曹操高兴的时候,就顺情婉转地表述自己的建议,多被曹操听取采纳,并多次得到曹操的赏赐,他成了曹操身边的“红人”,僚臣们把他和吴质皆称之为红得发紫的“草根达人”。周围不少人给他赠送财物,请他在曹操面前美言,能得到晋升提拔。孔桂因此而“侯服玉食”,生活十分奢侈。就连五官将曹丕和诸侯们也都亲近他。当孔桂看到曹操有意立曹植为太子时,便紧密地依附于曹植,一有空就屁颠屁颠往侯府跑,而怠慢了五官将曹丕,曹丕含恨于他,骂他是一条狗。曹丕当上了太子,他马上见风使舵,当着曹家父子的面,大吹曹丕万般的好,令人浑身起鸡皮疙瘩。黄初元年(220),他转任驸马都尉,大肆收受西域和多方钱财,答应给人家办事。事发后,被治了死罪。《魏略》作者、三国时代著名史学家鱼豢给孔桂的评价是:为上者不虚授,处下者不虚受,至乃无德而荣,无功而禄,佞幸之徒也!

曹植由此感叹:一个优秀的首领不在于身边能率领多少君子,而在于能驾驭多少小人。

现在只有杨修、杨俊、丁氏兄弟等人还能和他说说话,安慰他,鼓励他,一如既往地支持他。虽然目标不再那么具体可触,但理想依然宏大高远,何况父爱母爱还在,他的心里还有温暖。

也许曹植太天真了,他没把立太子的事想得太严重,或许以为那只是一场游戏,难免有输赢,只要哥哥高兴,他也就安心了。也许他太善良了,没把有些人想得那么坏,他以诚对人,相信人家也会以诚对他,即使不那么有诚意,也不会敌对于他。然而,事实即将证明,他想错了,令他没想到的是,因为他的缘故,有些人可能就此万劫不复。

杨修继续当丞相主簿,凭他对曹操的了解,他认为曹植还有机会,仍有希望,说不定某日曹操会出其不意地大翻盘来个后发制人。自古以来,废太子另立或直接继承王位的典例屡见不鲜。就等着瞧好吧。同时他又想,即便曹丕继承了王位,也绝不会对他大打出手,因为平时他与曹丕的关系也颇为友善。

丁仪、丁廙兄弟俩,虽然官照当,曹操也没有另眼相待他们,但他们已预感到这种看似相安无事的日子恐怕不会太长,魏王年寿已高,这位太子一旦坐上王位会饶恕他们吗?但他们没有退路。他们唯一要想的办法是,趁着还没有走到绝路,趁着在魏王身边还能起到些作用,那就不失时机地为曹植寻揽时机,让魏王废太子另立。但这种希望有多大,他们心里没有底。

丁氏兄弟的忧虑让曹植开始意识到利害,难道哥哥连这点胸襟都没有吗?但他认为,有父亲在,有他在,事情不会变得太糟糕。

转眼到了秋季,天气一天比一天寒凉。已是六十四岁的曹操,纵使他雄心不泯,身体已大不如前。暮年已至,天下未定,他一面感叹“不戚年往,忧世不泄”,一面不得不开始着手作《终令》,显然是在安排后事了。丁氏兄弟的心越揪越紧,他们已经察觉到太子那眼神里的寒光,就像这秋天的肃杀之气令人感到恐慌。曹植特意写了一首诗《赠丁仪》,对丁氏兄弟以示慰藉,尽管诗中也满含秋风萧瑟,但他依然相信道义的力量,相信人的善良:“初秋凉气发,庭树微销落。凝霜依玉除,清风飘飞阁。朝云不归山,霖雨成川泽。黍稷委畴陇,农夫安所获?在贵多忘贱,为恩谁能博!狐白足御冬,焉念无衣客?思慕延陵子,宝剑非所惜。子其宁尔心,亲交义不薄。”

曹植真诚地表白,无论自己命运如何,都会重情重义之大节,重道德良心之操守,绝不辜负朋友!

可是,事到如今,曹植大概也明白,他两手空垂,又能怎样为他们排忧解难呢?他的本事就是写诗,他所能支配的权力就是写首小诗来安慰他们。除此之外,他又能如何呢?他只能希望尽快建立功勋,手中握有一定的权力,给朋友们以体恤和犒偿。

正当此时,曹彰平叛乌桓大胜而归。曹植备受鼓舞,从二哥获得的巨大荣誉中看到了自身的使命,他的家族荣誉感又热烈地燃烧起来。当不上太子,当个将军总是可以吧,何况他还有一支如椽巨笔。他时刻等待着,等待着父王的召唤。

大概曹植擅闯司马门的教训给人们留下的印象太强烈,因此曹操对出征时的曹彰再三叮咛:“在家时我们是父子关系,执行任务时我们就是君臣关系,要遵守军规法纪,有任何闪失当以王法论处,你可要引以为戒!”曹彰不负重望,大破乌桓,曹家上下无不振奋。曹操这时已抵长安,抗击投归刘备的马超对关中的侵扰。本来这次西征他完全可以让曹丕或曹植挂印前去,但不知他出于怎样的考虑,却又亲驾出征了。可他怎么也不会想到,他这一去就再也回不来了。听到曹彰获胜的消息,他十分高兴,召曹彰去长安见他,并要曹彰驻守长安。

曹彰从乌桓归来,过邺城稍作休整,即准备赴长安见父王,曹丕以太子身份接见了曹彰。曹丕把神情与姿态拿捏得十分的好,既亲切可人又语重心长地对曹彰说:“你立此大功,可喜可贺,但你最好不要自恃有功而自我吹嘘,见到父王后一定要谦虚谦让。”

曹彰也不是不懂幽默地说:“呈蒙太子哥哥赐教,臣弟唯命是尊。”心里却说,这点为人之道还要你来教吗?乃弟并非撒骂夜郎也!

曹丕说:“父王要召见你,又委以重任,让你驻守长安,你就尽快启程吧,免得父王着急。”

曹彰说:“我去见见子建,与他告个别,即出发。”

曹丕点头应允:“好吧,你是该与他告个别呀!”话说得倒也得体,却也透着弦外之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