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棠棣之殇:曹植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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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悲情赋洛神(6)

令曹植想不到的是,他虽封为-城侯,并没有享受相应的待遇,而且还被像灌均一样的防辅吏时时监视着举动。他不知道徙迁-城后,又会遭遇怎样的劫难。

不出曹丕所料,曹植又犯事了。

京都有司派员向东郡太守了解-城侯上奏情况是否属实。防辅吏仓辑得知曹植竟越级上奏,便与东郡太守王机联手诬告曹植,说他交结土文乡士,散布荒淫诗赋,秽言秽语,糜乱视听,伤风败俗,有《感甄赋》为证。

于是曹植又被召回洛阳问罪,时黄初二年(201)冬。

曹丕令奉车都尉卞篮(卞太后弟侄)将公卿们治罪议案向卞太后通报。卞篮自然理会曹丕用意,把事情渲染得相当严重。卞太后听罢,甚为吃惊:“没想到子建竟然做出这等事情!”她让卞篮带话给曹丕,说不要因我之故,不敢以国法处置。

据本传注引《魏略》记载,此次进京,曹植感到自身岌岌可危,本想去见姐姐清河公主,托她代为求情,然宫门紧闭,关吏不准他入内。他只好亲自进宫向曹丕请罪。他脱去冠带,戴着刑具,赤着光脚去见曹丕,呈上《责躬表》谢罪:“臣自抱衅归藩,刻肌刻骨,追思罪戾,昼分而食,夜分而寝。”又称“天网不可重罹,圣恩难可再恃”。称曹丕“德象天地,恩隆父母。臣不胜犬恋主之情”,拜表献诗云云。出言可谓乎谄媚、阿奉,而言辞中所透露出的恐惧与悲切,无以复加。而曹丕“犹严颜色,不与语,又不使冠履,植伏地泣涕,太后为不乐,诏乃听复王服”。看来,还得母亲发话,曹丕才允许曹植穿上衣服。

为避开卞太后干扰,曹植被遣送到邺城接受审查。曹丕心想:你不是打着“买布”的幌子去邺城吗?那好,朕就满足你的要求,送你去邺城。你去邺城干什么别人也许不知晓,可你能瞒得了朕吗?你不就是想去寻找失去的东西吗——你的才华、你的得宠和你想要见的人。

审查官颇犯难:即使曹植派人去邺买布别有他图,但买布之事终究没有获准。唯一的罪状就是几页文字,写的是一个女人,而且是在梦中遇见的一个女人,写她的美貌,写她的体态,写她身在仙界心不遂愿的凄婉。问题出在题名上:感甄。这不就是写的甄氏吗!虽不足以作为通奸的依据,但“荒淫”之意毕现,罪名成立,但如何定罪呢?

有判官下议:图谋兄妻,这是“禽兽之恶行”,“其有污其兄之妻而其兄晏然,污其兄子(指曹睿)之母而兄子晏然,况身为帝王者乎?”但也有僚臣反议:曹植“虽放任,不拘礼法”,但绝不会做出叔嫂私通等有违伦理的事来。再说,“甄”并非确指甄氏之“甄”,而-城之“-”与“甄”通用,赋题“感甄”抑许是-城侯感伤自己而命之。

百官议罪结果:母后尚在,“荒淫”之举有悖人伦,实属不孝,当处以极刑。将《感甄赋》文稿查禁,与公卿已下议尚书、秘书、中书三府、大鸿胪者等文件一并存档备案。

曹丕又策使卞篮将百官定罪议案通报卞太后。卞太后感到羞辱难当,痛骂曹植不孝之至。但她还拉着龙头杖登殿去见曹丕,绝口不说曹植的不是,只问曹丕对曹植作何处置。曹丕推说百官议罪结果,子建犯的是“三千之首戾”的重罪,应极刑处置。卞太后问:子建在封地,你不让他来京见我,他何曾不孝?卞太后最后甩下重话:你若治子建死罪,就是违逆母后之意,你才是天大的不孝!

曹丕并非不能忤逆母后,他惩罚曹植及诸兄弟自有他的盘算与手段,“剿而不诛”便是一招。碍于舆论的压力,他毕竟还不想背负弑弟灭妻逆母的恶名。

是年十一月下旬,曹植又被遣还-城。曹植特写下《自戒令》曰:“吾昔以信人之心,无忌于左右,深为东郡太守王机、防辅吏仓辑等任所诬白,吹毛求瑕,获罪圣朝。身轻于鸿毛,而谤重于泰山。赖蒙帝王天地之仁,违百僚之典议,赦三千之首戾,返我旧居,袭我初服。云雨之施,焉有量哉!”

曹植为避免再引来祸端,闭门却扫,谢绝交游,孤然独处,形影相守。

陈寿在《三国志》中对曹丕号称“曹魏帝国”的记述写下这样一段文字:“魏氏王公,既徒有国土之名,而无社稷之实。又禁防壅隔,同于囹圄。位号靡定,大小岁易。骨肉之恩乖,棠棣之义废。为法之弊,一至于此乎!”曹丕为固牢自己的帝位,下诏种种禁令,不许诸侯留在京都,不许随便进京朝见,除非皇帝特别恩准;各诸侯之间不得来往,出游打猎不得超过三十里,且派“监国之官”到各诸侯封地严密监视,如有违者即治罪,等等,足可以看出“禁防壅隔,同于囹圄”之言信而不虚。曹植本无罪,却被奸佞构陷罹罪,他也不须辩解地如此认罪,更足见当时刑宪之严酷,其处境之险恶。

曹植走到今天这步田地,他已经领教到了兄长的厉害。他别无办法,只能忍着,不能表现出任何不满。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块剥刮干净的鱼肉,放在刀俎上,区区监国使者和防辅吏就能凌驾诸侯之上,置他于死地,而他把罪责都揽在自己身上,几乎看不到他有任何“怨恨”,只能逆来顺受。他老老实实蜷缩在-城,不失时机写一些感恩戴德的诗文,逢迎皇上,向曹丕示好。

他当然知道,始作俑者是兄长,在幕后,似乎不屑与他正面较量,且又显得冠冕堂皇。一切由那些“差吏”们奉陛下旨意,构陷罪证,再由百官以法津程序议罪定罪。作为皇上,也只能秉公作态,你奈何得了?谁叫你犯事,谁叫你不检点,谁叫你无忌左右任着性子来?事到如今你被贬爵削土,蜗居藩国,至于今后的命运看来已没有太多想象的余地。哦,在你形同囚徒的余生里,你的文学生命还会长吗?那就让你这个天才诗人连同你风流俊逸的情怀,都随着你人生华彩的神枯色衰而黯淡涸竭吧!

悲凉的夜空下,只有他和一轮清冷的明月。旧居的庭院里那几株大槐树依在,童年的记忆已被楔入槐树的年轮里。他相信,眼下虽是寒冬,但离槐花飘香的季节还会远吗?二十多年前,就是在那个槐花飘香的季节里,母亲挖野菜给他捡回一个妹妹,他给她起名字叫槐花,没想到这个妹妹就成了他的妻子,成了他可以托付一生、结伴终老的亲人。

远处传来吹埙之声,仿佛来自天宇,宛若凄叹,更似啼吟,带着迢迢星汉柔肠寸断的思念。他想到了甄氏,一个被丈夫遗弃惨死的女人——他觉得自己也形同甄氏,甄氏的命运就是他的命运:“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上有愁思妇,悲叹有余哀。借问叹者谁?自之宕子妻。君行踰十年,贱妾常独栖。君若清路尘,妾若浊水泥。浮沉各异势,会合何时谐?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君怀良不开,贱妾当何依?”

曹植为这首诗命名《七哀》。七哀者谓之:痛而哀,义而哀,感而哀,怨而哀,耳闻目见而哀,口叹而哀,鼻酸而哀也!

“三哥,天都快亮了。”是妻子在唤他。

既然洞悉了对方的“良苦用心”,曹植彻底做“缴械投降”之态,以求得对方的“宽大”。为了让曹丕放心,他连连上表,把父王赐给他的铠甲、宝刀、银鞍连同那匹大宛紫红汗血马一起上缴。以此向曹丕证明,他已是“丢盔卸甲”的降者,愿俯首帖耳,绝无二心。

曹植的投降姿态,让曹丕颇为得意:这很好么,算你聪明。

黄初三年(222)三月,曹丕下诏,为曹家诸兄弟封王。一月后,曹植被改封为-城王,食邑二千五百户,两个儿子也分别封为高阳乡公和穆乡公。曹植即写《封-城王》谢表,感激涕零,称“奉诏之日,悲喜参至”,蒙受陛下“日月之恩”,却“不能摧身碎首,以答陛下厚德”,并对自己所犯罪过进行深刻检讨,说自己“狂悖发露,始于天宪,自分放弃,抱罪终身”,没想到“圣恩浩荡”,给臣的赏赐超出所望,这真是如同“枯木生叶,白骨更肉”,绝非臣的罪孽所能承当的啊!

看到臣弟的谢表,一抹征服者的笑意写在皇兄的脸上。

这年九月,曹丕正式立郭氏为皇后,三公九卿上朝谒拜,极尽优崇。不料想,倒也有僚臣诤言进谏,中郎栈潜就禀说郭氏“贱人暴贵,下陵上替,母仪品浅”,且有干政之嫌。但是皇上的御诏岂能更变。所谓皇权即是皇帝个人意志的体现,不容有丝毫疑议。看来那个中郎栈潜之臣太不自量力了,谏言上书后不久就被削官不知下落了。

为回应栈潜的上奏,曹丕作《禁妇人与政诏》,特别强调:自今以后,群臣不得奏事太后,后族之家不得当辅政大臣,云云。明眼人一看即明白,此诏虽有遏制后族专权,以塞栈潜等臣之口的用意,但也是借此抑制卞太后干政,因为曹植几次犯事欲治罪,都是卞太后出面干预,让曹植于刀斧下溜掉,让他这个皇帝儿子在众臣面前大失颜面。

当了皇帝的儿子对母亲的孝心已变为戒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