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棠棣之殇:曹植传
25457600000060

第60章 视死忽如归(4)

他觉得自己就像一根蓬草,无所依附,随风飘荡。他为自己漂泊的命运,找到一个对应的象征物——转蓬,在不断的变动中,飘转不定。为此,他写下一首诗叫《吁嗟篇》,他把“转蓬”的命运诠释得淋漓尽致:“吁嗟此转蓬,居世何独然!长去本根逝,宿夜无休闲。东西经七陌,南北越九阡。卒遇回风起,吹我入云间。自谓终天路,忽然下沉泉。惊飙接我出,故归彼中田。当南而更北,谓东而西反。宕宕当何依?忽亡而复存。飘飖周八泽,连翩历五山。流转无恒处,谁知吾苦艰!愿为中林草,秋随野火燔,糜灭岂不痛?愿与株荄连。”

他把自己比作“转蓬”,既不能真的高飞远翥,又不能如愿叶落归根,只能在徙封的藩地为最低的生存条件而苟活,与饥苦的百姓一样,披星戴月,烈日锄禾,一日复一日劳作。而他最不忍心看到的是青黄不接的荒季,从外乡逃难的灾民衣不遮体,瘦骨嶙峋,沿途哀声乞讨……他把所剩无几的粮食救济他们,自己和家人去挖野菜,甚至连树叶树皮都用来充饥。

他不知道这种日子何时才算结束。他只能坚忍地等待。他说不清到底在等什么,能等来什么……

太和三年(229)十二月,大雪。

蜗居雍丘寒舍的曹植终于接到侄皇帝曹睿的诏令,徙封他为东阿王。诏令中称:“太皇太后念雍丘下湿少桑,欲转东阿,当合王意。可遣人按行,知可居不?”可以看出,此诏虽托卞太后之意,但殷勤体贴溢于言表,口气相当亲切,带着商量的意味:皇叔你可以派人先去了解一下,看看是否适合您居住。言外之意是说,您若不满意可以不去。

曹植当即上表谢恩。他在《转封东阿王谢表》中写道:“臣以无功,虚荷国恩,爵尊禄厚,用无益于时。……圣旨恻隐,恩过天地。”接着他又写道:“臣在雍丘,劬劳五年,左右罢怠,居业向定。园果万株,枝条始茂,私情区区,实所重弃。然桑田无业,左右贫穷,食裁糊口,形有裸露。臣闻古人之仁君,必有弃国以为百姓。况乃转居沃土,人从蒙福。江海所流,无地不润,云雨所加,无物不茂。若陛下念臣入从五年之勤,少见佐助,此枯木生华,白骨更肉,非臣之敢望也。饥者易食,寒者易衣,臣之谓矣!”

曹植心里十分明白,皇侄儿总算对他的生活表示关心了,但仍没有启用他的意思。但愿皇侄儿能幡然醒悟,迷途知返。他为此忧疑重重。

眼下,又要离开他辛苦劳作“五年之勤”的雍丘,心里还真有点“实所重弃”难舍之情。回顾自己半生转徙多处,又不禁感慨良多,遂写下《迁都赋序》:“余初封平原,转出临淄,中命-城,遂徒雍丘,改邑浚仪,而未将于东阿。号则六易,居实三迁。连遇瘠土,衣食无继……”

就要出发了。妻子槐花还在唠叨:“早不下诏,晚不下诏,偏偏冰天雪地来了诏,这一路上不饿死也冻死。”唠叨归唠叨,她把所有的破衣烂被都收拾装车,还特意把腌制的大蒜装上两罐,以备路上抵寒。

儿子曹志一边帮爹收拾书籍,一边对娘喋喋不休的唠叨作出反应:“娘您没看爹谢表上说么,这诏还是皇帝哥哥念太皇太后奶奶之情,顿生恻隐之心,才匆匆传下来的,可以现在去,也可以现在不去。爹为何非要现在就去,一定是爹考虑到现在就去的道理。”

做娘的当然知道爹的心思:再冷再冻也要走,绝不违王命!这是当爹的品格。

启程那日,雍丘的百姓闻讯赶来,沿途立在风雪中,成群结队,十里相送。曹植在跟乡亲们告别时说道:“我曹植先后在雍丘五年,同大家辛苦劳作,仍未能使乡亲们吃饱饭、有衣穿,我心里惭愧啊!”他向送行的父老乡亲深深地鞠了一躬。

曹植任东阿王时的地望,不是今天的东阿县城(铜城镇),而是地处阳谷县城东北五十里的阿城镇。有文献记载,东阿土地肥沃,物产丰富,阿缟、阿胶[64]早在春秋时已名冠齐鲁。

曹植徒封东阿,称其“田则一州之膏腴,桑则天下之甲第”。他联想到曾经所在的-城、雍丘等地,在其《社颂序》中写道:“余前封-城侯,转徒雍丘,皆遇荒土……农桑一无所营。经离十载,块然守空,饥寒备尝。”现在好了,来到了东阿。再也不用为“衣食不继”而发愁了,再也无须担忧为小人所谗害了,再也不必闭门思过被人声罪致讨了。他鼓励农桑,礼贤下士,陶然于东阿鱼山的风情之中,“喟然有遂土为营,终焉之心”。

过上了醉心田园、稼穑自食的平静日子,使得昔日风流倜傥的贵公子,抛却了朝中的奢华与体面,变成了一个像土地一样朴实和谦卑的农夫,正如他在其《藉田说》中所言:“臣虽生自至尊,然心甘田野,性乐稼穑。”穿越时空,我们仿佛能看到他在田间躬耕劳作的身影,看到他与村民收谷打场、饮酒自娱的田园胜景。他不能不为此慨叹:生存的环境对人的改造何其厉害。同时他也更加感怀:当天火把我们的先祖同野兽区别开来,光明和温暖就成为人们须臾不可或缺的心灵呼唤。岁月走过了数不尽的春夏秋冬,现今每一个生活在世的人,也都是万代生死更替后崭新的存在。古河沉沦,新陆崛起,一切都在天地运行中变化,万物皆有终,一岁一枯荣。但是,万古不变的永恒确实存在,这就是人对自然法则的遵从,是对劳动和创造的依赖,对光明和温暖的无比热爱以及为此而献身的精神。它牢牢地维系着人的生存和尊严。

其实,他什么都忘不了。他把未泯的初衷深深地根植于土壤里,让它汲取大地的营养,为它施肥,为它锄草,为它浇灌辛勤的汗水:啊,让我和这满眼的庄稼草木为伴,和土壤贴心,我已感到很欣慰啦!我的灵魂很自由地在泥土里蠕动,在谷禾间徜徉,真好像是在天堂一样!其实,他那六尺之躯,何尝离开土壤半分半寸呢!一个人彻悟的程度,恰等于他所受痛苦的深度——

他把“藉田”比作“治国”,称其为“非徒供耳目而已也”。

他把“营畴万亩,厥田上下,经以大陌,带以横阡,奇柳夹路,名果被园”的公田,看作是他的“封疆”。

他把“日殄没而归馆,晨未昕而即野”的辛苦劳作,看作是“勤政”。

他把不同的农作物分门别类种植,看作是“管理”。

农闲之时,抚琴于树荫下,便是“习乐”。

在农田周围种一些兰蕙幽菊之类的香草,这是“亲贤”;远离刺藜臭蔚等恶草,就是“远佞”。

对于侵蚀果木的害虫,他视之为“蝎”,必须坚决除灭,才能枝繁叶茂,硕果累丰。

他认为治天下者、诸侯之国,也会遇到害虫,所以就要像治理果树那样,需要用石灰刷涤,用小凿和长钩把虫害一一剔除。作为一个君子,若不注重修养,也会被害患所染,“富而慢,贵而骄,残仁贼义,甘财悦色,此亦君子之蝎也”。而农耕的收获,之于天子、大夫、君子,各有不同:天子期于能够养活一国之民;大夫期于能够获得世禄;君子则是为了彰显美德。

那消息来得太突然:被大魏王朝授以玺绶的呼厨泉匈奴部落群发生骚乱,杀死司马监国大臣,“控弦之士三十余万甲骑,于北塞边陲衅事”。相继,又有辽东鲜卑部族于乌桓故地再起烽烟。

曹植听到消息,禁不住心生感慨:这是一个不安宁的世间,不值得获一时喘息就歌舞升平而陶醉,更不值得善良的人们尤其是卫国守疆将士们的信赖。自古以来,战争这个从人类欲望深谷走出来的魔鬼,并不遵从人们的愿望和情感,经常以突如其来的方式,在美酒浇透的某个黄昏或沉缅于香梦的某个早晨,鬼鬼祟祟地出现在人们面前。

他感受到来自关塞边陲那风啸马嘶、咄咄逼人的杀气。

这对渴望领兵出征、在战场上见分晓的曹植,真是一个难得的机会。他仿佛重又找回英俊少年的自我,他眼前仿佛又重现跟随父亲南征北战的军旅征程,他奋笔疾书写下了中国古代诗坛上风格独特的瑰丽诗章《白马篇》(又称《游侠篇》):

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

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

少小去乡邑,扬声沙漠垂。

宿昔秉良弓,楛矢何参差。

控弦破左的,右发摧月支。

仰手接飞猱,俯身散马蹄。

狡捷过猴猿,勇剽若豹螭。

边城多警急,虏骑登高堤。

长驱蹈匈奴,左顾陵鲜卑。

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

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妻?

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

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毫无疑问,这是一篇赞美忠勇游侠的名作,是辉映千古的爱国绝唱。诗中的白马英雄形象,既是诗人的自我写照,又凝聚和闪耀着时代的光芒。全诗情节曲折、扣人心弦、奇警飞动,流灌着一股高亢激昂、奔腾跌宕的意绪,展示了主人公忧国去家、视死如归的崇高境界和豪迈气概。

李白、杜甫、白居易、苏轼等皆赞此诗奇警,音哀气壮,声沉调远,既有易水悲歌之遗韵,又实出屈原《九歌·国殇》之魂魄,在中国历史上创造出“白马英雄”这个历久不衰的艺术形象。

史传说,明帝曹睿看了皇叔的这首极富壮怀励志、激情昂扬的诗章,即下诏将此诗发至全军以鼓士气,且让乐师谱曲配乐为出征将士演奏壮行。那激越雄浑、庄严高妙、黄钟大吕般的旋律与气势,在天地间轰鸣传荡,无不令人荡气回肠!

“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成为征战将士蹈险犯难、慷慨赴死的誓言。转战百余日,西北和辽东即平定。举国上下,普天同庆。也许曹植并未料想到,他的一首诗竟起到“溃敌三十余万耳,所向披靡”的神妙之功,他的这一诗句即成为千百年来人们常以引用的典实。

然而,望眼欲穿的曹植却没能等来领兵征战的机会。甚至朝廷派人来东阿招募新兵,把四十来岁的男人都招去从军,而将他这个皇叔冷落一旁,仿佛把他遗忘了。他想,也许皇侄儿出于对他这个唯一的皇叔特别的眷顾,是绝对用不得也绝对不考虑他挂印出征的:皇叔你就安心在东阿赋闲,享受清福吧。

曹植并不甘心,并未因侄皇帝不请他出山,而放弃关心朝政。紧接着,他又连上三表:《求通亲亲表》《陈审举表》《谏取诸国士息表》。

他在《求通亲亲表》中说:“中咏《棠棣》匪他之诫,下思《伐木》友生之义”,“骨肉之恩,爽而不离,亲亲之义,实在敦固,未有义而后其君,仁而遗其亲者也。”并恳切地请求任用:“臣伏自惟省,岂无锥刀之用!及观陛下之所拔授,若以臣为异姓,窃自料度,不后于朝士矣。”此表名为求通亲,实际上是从侧面以仁孝之道打动皇侄儿,在朝野上下信奉忠孝仁义之亮节,对阳奉阴违、不仁不义之辈应明察防范。其语气虽委婉,但谴责之意豁然:作为皇侄儿,哪怕你视我为异姓,我也不会比一般的朝士逊色!退一万步说,就算我不是曹家人,对待异姓也不至于如此啊!

话说得相当沉痛、悲凉。皇侄儿看表文后当是何种感想?然而,曹植迟迟未得到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