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棠棣之殇:曹植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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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何时是归年(2)

很快便知,曹睿之所以诏令诸侯朝觐,其中也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他又喜得皇子而十分庆幸。在此之前,曹睿已有三子,但都夭亡。此焉得皇子,取名曹殷,无疑给曹睿带来天大的惊喜。

作为皇叔和皇太叔的曹植,得知曹家又有新的后代,自然喜出望外,即写一篇《皇子生颂》以示祝贺。先是称颂皇孙降生之吉祥,举国上下之喜悦,然后笔锋一转,劝告曹睿要体恤百姓,与民生息;并借此委婉规诫曹睿要厚积善德,以泽及自身,惠及子孙后代。

他遂又写下《谢入觐表》,且做好准备,按诏令所指定的入冬时节,与其他诸王一样,届时入朝觐见。

曹植在谢表中毫不掩饰自己的喜悦心情:“臣得出幽屏之城,获觐百官之美,此一喜也。背茅茨之陋,登阊阖之闼,此二喜也。必以有

之容,瞻见穆穆之颜,此三喜也。将以梼杌之质,禀受崇圣之训,此四喜也。”

接连如此“四喜”,怎能不令这位身为皇叔、皇太叔的藩王兴奋不已呢!他所说的“喜”,又何尝不是“痛”?那“幽屏之城”,不就是他被长期隔绝的圈梏牢笼?那“背茅之陋”,不就是他长年贫居的真实写照?“有 之容”,不更是强加于他的负罪感?“梼杌之质”,又何曾不是多年打压出来的自卑感?由此我们不难窥见是怎样一种含悲含愤之“喜”,而他又如此理智如此老到又如此机巧地借“喜”发泄一通。一次姗姗来迟的恩准朝觐,竟等盼了十二年,十二年的等盼拥在怀里如此沉重,哪能没有痛!

他唯独感到歉疚的是,不能带妻子和儿子一起进京。他想给皇侄儿上书一封求个情,因为他是直亲皇叔,别的侯王是不能攀比的,多带一个皇婶去,谁也说不得什么。再说皇婶自幼就被太祖太后当作自家的亲闺女,理当享受这份礼遇,谁都没有二话可说。

妻子陈槐花看出了丈夫的心思,便说:“三哥,不必这般求皇侄儿了,既然下诏只许带一子入京,咱遵诏便是。若他心里有我这个皇婶,还用得着你求吗?去年太后去世,你想去看娘最后一面就不能得,何况这次京师朝觐呢?我虽被看成是曹家的人,但终归不是宗亲。”

曹植说:“可你又是唯一的直亲皇婶啊,这当朝上下别无二人!”

陈槐花说:“三哥,你就别费这个心思了,只要你和儿子快乐,我就满足了。我还是那句老话,没有受不了的罪,只有享不了的福。”

曹植无奈地摇了摇头:“我和儿子去,总不能两手空空吧,给皇侄皇孙带点什么好呢?听说皇侄喜欢珍玩珠宝,可我这个皇叔怎能贡得起哟?”

陈槐花说:“三哥不用担心,我已经筹备好了。”

曹植惊讶地问:“你弄到了珠宝?”

陈槐花说:“何等稀罕名贵的珍宝皇侄儿没见过,还差咱给他送什么珠宝吗?我给皇帝侄准备的是东阿的特产,阿缟和阿胶。他瞧不上眼,可以扔掉,那是他的事;咱若是不送,可就是咱的事了。”

曹植欣然同意。

一场雨雪过后,他带着儿子曹志出发了。

十二年后的京都洛阳今非昔比。殿宇楼阁巍峨高耸,颇显一派帝皇气象。当年父王的建始殿、大校场、阅阵台依在,而今已物是人非。

在建始殿,曹植父子及曹彪、曹衮等侯王,以臣子之礼觐见皇侄曹睿。相隔十二年,昔日十六岁的少年如今已近而立,当皇帝已有五年。帝王的尊贵气质,让曹植颇感宽慰,也有几分敬畏。在皇侄儿身上,他看到兄长的影子和嫂子的美丽,有一种天然的亲和感。毕竟是血亲啊!

曹睿记忆中的皇叔当年何等英姿勃发,风流倜傥,才华横溢,而眼前的这位皇叔俨然与当年判若两人,他甚至怀疑眼前的这位皇叔是当年的皇叔吗?面色苍老,躯体瘦弱,鬓发灰白,额头上的皱纹似斧凿刀刻一般,十多年的时光足以将一个人身心镂满沧桑,何况十多年的风刀霜剑,再傲岸的岩石也会留下累痕。

曹睿不禁产生恻隐之怜,声音低缓而柔婉地问道:“王颜色瘦弱,何意邪?朕不禁诧然也。”

曹植告诉皇侄:“臣有胃疾,加之长途颠簸,时受风寒,饮食无常,体力有点不支,兴许过几日就会好的,断无大碍,谢陛下如此关慰。”

曹睿又问:“腹中调和不?今者食几许米,又啖肉几许?见王瘦,吾惊甚,宜当节水加餐,悉以调和。”说罢,便吩咐侍臣,令御医御厨为这位皇叔以御宫待遇。

淡淡几句话,让这位皇叔顿感温暖,他已经多久没有感受过这样的温暖了。以往几次进京无不是负罪而至,蒙受屈辱,谁为你嘘寒问暖?即使是炎炎酷暑内心也冷若冰窟,现在虽是严冬时节却让人感到春风盈怀……曹植那满眼锁不住的泪水似融化的冰雪潺潺流淌。

御医为曹植诊断了病情,说服几服药就好了。

御膳房送来了珍馐佳肴,尽享其味,说若不适口可随时改换膳谱。

曹植也许没有想到,在京都会受到这种礼遇。他随即写下《谢明帝赐食表》:“近得赐御食,拜表谢恩。寻奉手诏,愍臣瘦弱。奉诏之日,涕泣横流。虽文武二帝所以愍怜于臣,不复过于明诏。”

曹植如此感激涕零,虽说叔长侄少,但君臣关系必须分清,得到“赐食”,他就要上表谢恩。他告诉皇侄:当年你爷爷、你父亲对我的关照也未必胜过你啊!此表言外之意又寄寓什么呢?是希望皇侄儿从今往后不光在生活上给予关照,更要在政治上多加关照。

一日,虎贲官[65]宣诏,赐曹植等人冬柰[66]一奁。诏书说,朕得知东阿王胃不好,特意送来冬柰,并嘱咐要热食,不要晚上吃。柰是夏季水果,冬天能吃到柰,相当稀罕。曹植即作《谢赐奈表》谢恩:“物以非时为珍,甘以绝口为厚,实非臣等所宜荷之。”曹睿也撰《报植等诏》予以答复,说明“冬柰从凉州来,道里既远,又东来转暖,故柰中变色不佳耳”,以示关怀。

曹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久违的骨肉亲情,他庆幸终于等到了这一天,曾有的冤屈,漫长的等待,似乎都是为这一时刻的到来而准备。

儿子曹志对皇帝哥哥的感观有点说不出来的味道,他甚至怀疑父亲时而感动涕零时而激动难耐的言举是故意做给皇帝哥哥看的。当他听到皇哥哥那捏腔捏调、慢条斯理的声音,感到好奇怪,与他想象中的那个威震八方、气宇轩昂、声如洪钟的皇帝哥哥反差甚大。觐见后回到下榻的府邸,他小心翼翼地问父亲:“爹,听皇帝哥哥说话,怎么跟女人一样的声调?当年太祖爷爷诏见下臣是这个样子吗?还有文帝伯伯是不是也这样呢?”

曹植吃惊地望着儿子,许久无言以对。这时他也忽然发现这皇侄儿的声调以及举止做派都掺杂些女人的阴柔。这不能不引起他深深的思忖:嫂子甄氏惨死时,十六岁的曹睿已懂事,尽管兄长把他托给先为贵嫔、后为皇后的郭氏继养,但在曹睿的心灵里已经留下一道抹不去的阴影,这也许就在曹睿的品性里多少显露出怪异扭曲的一面。曹丕迟迟不立曹睿为太子,也许是因为不喜欢曹睿的缘故,直到临终时才匆匆扶立曹睿。

从史书记载曹睿登基后的种种行为,也可看出他的怪异,《晋书·舆服志》曰:“汉世,冕用白玉珠为旒。魏明帝好妇人饰,改以珊瑚珠。晋初仍旧,后乃改。”在那个男尊女卑的封建时代,男人好妇人饰,是非常为世人所轻鄙的。即使现在,男人若是女人气,连女人也是瞧不起的。可想而知,曹丕绝不会乐意将皇位传给一个爱扮女人装的儿子。若不是曹丕其他儿子多早夭或太年幼,为了魏国来日昌盛实在没办法,曹睿怕是难以登上皇位。

曹睿即位时,即以他的好妇人饰,把后汉以来天子之冕前后垂旒用的白玉珠,改为珊瑚珠。有大臣上疏,表示反对:穆穆旒冕,蕴诚毕敬,陛下俯降宫廷,辱对旒冕,臣下端百思之惑,莫非陛下标异以填补史阙?决君释疑也!曹睿摇摇头,不语,旒冕左右两边垂至耳处的两块玉便随着晃动。众臣即明白,这就是所谓的“充耳”,寓意帝王不听谗言,求大德不计小过,有所闻,有所不闻。这就是后来衍化出的一个成语:充耳不闻。臣下讨个没趣,曹睿我行我素,帝王旒冕垂珊瑚珠便由此传了下去。

其实,曹睿的威仪藏在他那白皙清秀的女人气背后,他的智术一点也不比其父差。即位当月丁巳日,他便尊封养母郭皇后为皇太后,称“永安宫”,安居许都。十几天后,追封生母甄氏为“文昭皇后”,并立寝庙祭祀。无论是正史还是野史所记载的郭氏对养子曹睿“甚爱之”,同样,曹睿对养母郭氏表示出相当的孝顺,当了皇帝后对郭家屡加封赏,男女老少一个不漏。追谥郭氏死去的父亲郭永为安阳乡敬侯,母亲董氏为都乡君;诏封其兄郭表为安阳亭侯,又进爵乡侯,再连晋迁中垒将军、照德将军;诏封郭表长子郭详、次子郭训为骑都尉。甚至对郭氏的三个亡兄也一一追封为侯。当这一切安排妥当,曹睿不露声色地开始了他的报复行动。于是,世间便有一种说法,即曹睿对生母的死一直耿耿于怀,他曾哭泣着追问养母郭氏:母亲甄氏是怎么死的?郭氏说:你的母亲是文帝所杀,你身为人子怎么好追究亡父的过失?难道你因为生母冤死,就要让后母也冤死才甘心吗?曹睿只是凄凄哀哀的样子,心里已顿生大怒,杀念即定。之后,郭后因曹睿所逼而自杀,曹睿遂下诏将郭后也照甄氏死时的模样“被发覆面,以糠塞口”殓葬。

此说的情节在陈寿所撰《三国志》里并无记载,斐松之在《三国志》注引本中也未提及,只有《魏略》和《汉晋春秋》中提到郭氏的死与曹睿有关。

《魏略》曰:“明帝既嗣立,追痛甄后之薨,故郭太后以忧暴崩,不获大敛,被发覆面,明帝哀恨流涕,命殡葬太后,皆如甄后故事。”

《汉晋春秋》曰:“黄初,甄后之诛,由郭后之宠,及殡,令被发覆面,以糠塞口,遂立郭后,使养明帝。帝知之,心常怀忿,数泣问甄后死状。郭后曰:‘先帝谴杀,何以责问我?且汝为人子,可追罪死父,为前母枉杀后母邪?’明帝怒,遂逼杀之,殡者使如甄后故事。”

《三国志·魏书·哀策》曰:“维青龙三年三月壬申,郭太后梓宫启殡,将葬于首阳之西陵。哀子皇帝睿亲奉册祖载,遂亲遣奠,叩心擗踊,号啕仰诉,痛灵魂之迁幸,悲容车之向路,背三光以潜翳,就黄垆而安厝。呜呼哀哉!”

话又说回来。曹植父子对当朝皇帝的认知,诚然没有后人看得清爽,只是凭陡见一面的感观,觉得“好妇人饰”的曹睿性情有点怪异。然而,作为皇叔的曹植经历五年之忍的等待,对曹睿平时那种不动声色的沉稳娴雅和“柔软之刃”还是有彻骨领受的,他只是不便给儿子说罢了。由此,他对儿子看人能由表及里入木三分的眼光颇为赏识。

除了关心皇叔的身体调养、饮食起居,曹睿还让曹植等侯王游览京都,领略一番由他们父子两代帝王经营起来的古都新貌。

曹植亲眼目睹了洛阳今日的繁华,昔日那种“垣墙皆顿擗,荆棘上参天”的萧条残破景象已荡然无存。街市店铺林立,人头攒动。仕女们打扮得如此妖艳抢眼,阔家子弟斗鸡走马如此豪气,府衙官吏射猎饮宴如此奢靡,这让从诸国藩地而来的侯王们看得眼花缭乱、目瞪口呆。曹植在他的《名都篇》中,记录下当时的情景:“名都多妖女,京洛出少年。宝剑值千金,被服丽且鲜。斗鸡东郊道,走马长楸间。……我归宴平乐,美酒斗十千。脍鲤臇胎 ,炮鳖炙熊蹯。鸣俦啸匹侣,列坐竟长筵。连翩击鞠壤,巧捷惟万端……”

接下来游览皇宫殿宇。巍峨宏伟的宫阙令人仰视,曹植仔细打量着每一片房瓦,每一块砖石,每一缕从翘斗飞檐、雕梁画栋间透射出来的光线,他神情显得庄严、凝重,是为曹家的功业感到一种欣慰和自豪吗?他沉默无语。

当看到宫中高耸的承露盘,他甚为惊奇。承露盘矗立在芳林园的仁寿殿前,青铜浇铸的承露盘冲天而立,其柱长十二丈,宽十围,高高托起的铜盘直径四尺九寸,根底的铜盘直径五尺。柱体盘绕一条巨龙,龙背上还盈卧着两条雏龙。他知道,汉武帝在长安鹳雀台曾铸有承露盘,皇侄儿在洛阳宫这个承露盘是模仿其作,承露之意,即用来承接天降的甘露,恩泽万民。莫不是皇侄儿把自己比作汉武帝当世?看来这个颇有点女人气的皇侄儿倒是雄气十足也!

但是,承露盘的豪壮奢丽,也让曹植有一种隐隐的不安:如此庞大的制作建造,耗资何等巨大!但它只是皇侄儿大兴土木的一个缩影。芳林园、九华台、转香阁、望春楼……各式富丽堂皇的楼阁亭台,变化多端,令人目不睱接,他觉得就像到了仙界一般,不由得惊叹:这真是帝室皇居啊!传说中昆仑阆风的仙境,天帝居住的文昌神殿,也不过如此吧?

当他得知,后宫妃嫔无数,朝中还在四处为皇帝招选“蓄妃”。不少家中有女的百姓,为养家糊口,携女前来应招。还有皇侄在荥阳一带广开猎场,责令当地居民强行搬迁,并下诏杀猎场内禽兽者处以死刑……这一切一切的耗资费用,最终还都摊在百姓头上,民众已不堪苛税之繁!

曹植深深感到曹魏政权潜在的危机和隐患。于是他借《承露盘铭》向曹睿委婉劝谏,希望皇侄“不忝先功,保兹皇极”,意即不要辱没前人创立的功业,珍惜你得到的一切,万不可恣意挥霍糟践!他在其序中写道:“夫形能见者莫如高,物不朽者莫如金,气之清者莫如露,盛之安者莫如盘。皇帝乃诏有司,铸铜建承露盘于芳林园。”并以“铭”告诫曹睿,承露盘寄托的是美好的祝愿,何为高,何为金,何为露,何为盘,你可要好自掂量掂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