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梦归田园:孟浩然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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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文不为仕负才名(3)

王宣是孟浩然特别要好的朋友,回想起两人一起从小长大的那些经历,他们曾在一起谈志向、谈时事、谈对纷繁社会产生的各种现象的理解、看法和感受,在很多时候,他们都能心有灵犀。然而,这一切随着他们一天天长大,过去无忧无虑、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日子将会一去不返,因为他们也要渐渐地融入社会,或者渐渐被现实社会所同化。

县试落第,作为社会下层士子的王宣,想要靠读书去实现理想和抱负的愿望,已经变得遥不可及。要想出人头地,他就只有靠从军这条路了。尽管从军之路,将会面临各种各样的不测和凶险,但是,为了实现自己的社会价值和人生理想,他也必须要去。对于一个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士子来说,现实就是这么残酷。

自从知道王宣要去从军的消息,孟浩然的心里就开始有种隐隐的不安,但是,面对王宣从军的决定,他又不能把自己的不安说出来,他所能做的,只能是对王宣进行宽慰和激励。“青云衣兮白霓裳,举长矢兮射天狼”,从军就应该有从军的豪气。

临近征兵大典这天,孟浩然带着王宣一起来到襄阳城东南角的仲宣楼上。

在襄阳城的东南城垣上,矗立着一座叠檐高楼,它原本是一座瞭望军情的望楼。三国时,建安七子之一的王粲(字仲宣)投靠襄阳刘表,写下了千古名篇《登楼赋》,后来,人们为了纪念王粲登楼作赋,于是,就把这座军事望楼改名叫做仲宣楼。

孟浩然和王宣一起登楼南眺,只见逶迤的岘山,绵延起伏,苍翠如屏。翘首东望,远处宽阔的汉江,绿水含烟,碧波万顷。望着家乡襄阳美丽的山山水水,孟浩然和王宣不约而同地吟诵起王粲的《登楼赋》:

登兹楼以四望兮,聊暇日以销忧。览斯宇之所处兮,实显敞而寡仇。挟清漳之通浦兮,倚曲沮之长洲。背坟衍之广陆兮,临皋隰之沃流……

好男儿志在四方。

“一举灭獯虏,再举服羌夷”,遥想王粲一个大才子,当年从军,竟是那样的激情豪迈。孟浩然和王宣都从王粲当年从军的激情豪迈中受到感染,随着他们对王粲诗赋的句句吟诵,二人渐渐变得情绪高昂。

为了保卫国家的一片安宁,即使是才华横溢的王粲,也要报名从军,去为国家建立功勋。而自己和王宣都是血气方刚的堂堂男儿,为了国家的一片安宁,就是舍弃了自己的生命,又有何妨?

孟浩然和王宣站在仲宣楼下那块“凭栏开襟”的额匾下,他们沉默了许久。孟浩然突然从怀中取出一把镶有金丝刀柄的匕首,他缓缓地把匕首从刀鞘里拔出来,三寸刀刃寒光闪闪,刀锋似可吹毛断发,锐利无比。这把匕首一直是孟浩然随身携带的心爱之物。

孟浩然缓缓地把匕首插入刀鞘,然后,十分郑重地把匕首紧攥到王宣手上。

王宣就要走了。

随着应征的兵勇在襄阳征兵大典的校场上校阅完毕,王宣和一群血气方刚的襄州男儿,打着烈烈如火的旌旆旗帜,跟随在襄州司马身后,列队自临汉门出城,然后从城北的临汉门码头登船过江。

孟浩然挤在临汉门码头送行的人群中,望着与自己情深意笃的好友王宣即将登船远去,他那张清瘦俊朗的脸上,两行清泪潸然而下,他不停地向王宣挥舞着手臂。他第一次感受到了兄弟远别时,那种如同心被撕裂般的痛。

送走王宣之后,孟浩然难过了好久。然而,还没等他的心情稍稍平静,又从襄阳城里传来了张柬之被迫离开襄阳的消息。

神龙二年(706)五月,随着皇太后武则天去世之后被下葬于乾陵,武三思担心皇上李显会对张柬之等一批匡复勋臣,重新提拔重用,于是勾结韦后,让自己的心腹——侍御史郑愔,诬告张柬之、敬晖、桓彦范等五人与驸马都尉王同皎曾为同谋。

早在神龙二年二月,由于王同皎对韦后、武三思相互勾结操控朝政很是不满,于是在洛阳集结义士,准备起兵诛杀武三思之后,再勒兵入宫捉拿韦后问罪,没想到被人出卖,事情提前暴露,结果王同皎被斩。

在韦后、武三思的授意和指使下,由于侍御史郑愔对张柬之的无端诬陷,结果皇上李显不仅罢黜了张柬之的勋封爵位,将他贬为新州司马不说,而且还要他带着全家离开襄阳,迁往新州(今广东省新兴县)。

本来打算回家乡养老的张柬之,仅仅回襄阳还不到一年,又被迫离开襄阳,带着全家迁往新州而去。

孟浩然闻知此事,不禁在内心产生了层层波澜。张柬之德高望重,今年已经八十二岁了,他回到襄阳,也就是想叶落归根。他不知道,皇上李显为什么不仅罢黜了他的勋封爵位,而且还要他带着全家离开襄阳。襄阳是张柬之的家乡,他对这片土地的依恋和深情,难道是你皇上的一句话就能改变的吗?你让他离开襄阳的时候,难道你忘了,是张柬之一手把你扶上帝位的吗?不懂得世理伦常,你还枉做个什么皇上?

张柬之离开襄阳这件事,如同在孟浩然本是一片火热的内心,浇上了一盆凉水,从而让他开始感到了丝丝迷茫。

每当有心事郁结的时候,孟浩然都喜欢到好友张子容、辛谔那里去坐一坐。

和朱去非、吴悦这些好友相比,他觉得他与张子容、辛谔、王宣最能说到一块去。但是王宣已经从军北去,现在和自己最要好的知己,就数张子容和辛谔两个。与张子容和自己相比,住在西山的辛谔虽然家境贫寒,但是他那勤奋豁达而又乐观向上的性格,总能让人受到感染,让孟浩然甚至从心底里对这位好友感到钦佩。

辛谔住的西山与孟家的涧南园相隔也就是几里地,五月的襄水河行舟水便,于是,孟浩然来到南渡头上,解开泊在渡头上的一条小船,然后划着双桨,便往西山寻辛谔而去。

斜阳之下,凉风初起,小船虽是逆水而进,却也在水上跑得飞快。青草葱郁的西山林稀树疏,远远看去,似乎只有一些老树孤零零地兀立在山岭山坡上。再往前行,河面也随之渐宽渐阔。襄水河边的西山坡上,一条从岘山深处潺潺而来的涓涓细流,自一道长满青苔的石壁之上飞泻而下,在石壁下形成一个幽深暗蓝的石潭,此潭叫做岘山潭。在岘山潭旁边一个长满茅竹的小岛上,一个白发长者正在闭目闲钓。孟浩然沉浸在这片如画的暮色山水中。

船至西山脚下,孟浩然弃舟登岸,然后就沿小路往辛谔在半山腰里的书斋走去。

还未走近,孟浩然就听见山坳的茅屋书斋里传来一阵朗朗的读书声。辛谔他在,孟浩然心里一阵暗喜。

孟浩然轻轻推开虚掩的门扉,他看见辛谔正在伏案而读。望着眼前这个寒门学子如此勤奋,想到他平日里的乐观向上,孟浩然不禁想到了孔子的学生颜回。

颜回是孔子的学生,他虽然家境贫寒,但却乐观向上,处事贤达。孔子曾经感慨地对人说:“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

辛谔见孟浩然推门而来,连忙起身相迎。

两位友人促膝而谈,说到张柬之被迫带着全家离开襄阳之事,二人除了怒斥皇上李显的不仁不义之外,更是对韦后、武三思憎恨不已。两个年轻人的一腔家国情怀,总能让他们两颗年轻的心走得更近。

不知不觉间天色已晚,而孟浩然与辛谔之间的言谈却依然意犹未尽。直至掌灯时分,孟浩然方才起身离去。

与辛谔和张子容相比,孟浩然结识不久的王迥,就住得比较远了,其居处鹿门山与孟家的涧南园相隔着三十多里地。往返一次光是花在路上的时间,就需要好几个时辰。

尽管如此,孟浩然还是打算到鹿门山去一趟,他不知道王迥是不是已经知道了张柬之离开襄阳的消息,他想把这件事告诉王迥,他不知道王迥知道了这件事后,心里边会有什么感想。

这天一早,孟浩然轻快地驾着小船从涧南园出发,沿着襄水顺流而下。只是一会儿的工夫,屹立在襄水河岸的岘首山,像一个春梦未醒的少女,静静地展现在了他的眼前。小船沿着襄水河绕到岘首山的东面之后,便进入了汉江。

太阳在天边露出了红红的脸颊,远处鹿门山的影子已经历历可见。

入夏的鹿门山青碧苍翠,山峦起伏。远远望去,只见崔嵬多姿的鹿门山如同一块碧绿的翡翠,倒映在澄明清澈的江水中。还未到鹿门,孟浩然就已经被眼前这灵秀柔媚的山光水色吸引住了。

再往前行,孟浩然把小船从汉江划入一条溪流,溪流沿着弯弯曲曲的山脚向前伸展,只见前面岩潭屈曲,水明如镜。忘情在这山清水秀的美丽景色中,孟浩然慢慢地划着小船,在这里来来回回地游赏了几次,可是眼前的景色似乎让他怎么也看不够。

这里的景色真是太美了!孟浩然想,东汉末年的庞德公之所以会隐居这里,采药不返,他老人家大概也是被这里美丽的山水陶醉了吧!

孟浩然把小船划到一个山湾的渡头边,弃船登岸,向人问明了好友王迥的书斋所在,然后依言前行。走出不远,看见前面两山如门,渐近渐拢,山沟里原本平坦的林间小路也渐往上行,路边的小溪哗哗有声。孟浩然抬头向前面看去,看见一大片翠竹绿油油的,如同一片绿海,随着山风摇曳。走近这片翠绿如盖的竹林,浩然看见竹林里有几间园庐若隐若现。

孟浩然知道,这里只是王迥的书斋,他的家在鹿门山外。他不知道自己贸然来访,王迥他此时会不会就在书斋。

孟浩然踩着石头踏步,跨过从竹林旁边流过的小溪,他看见园庐被一圈竹篱围着。孟浩然上前,轻轻推开竹篱门走了进去。

园庭里静静的似乎没人。

难道王迥他今天不在这里?孟浩然正在感到迟疑时,只见王迥捧着书卷从庭宅里走了出来,见是浩然来访,不禁欣喜万分。

在屋内用过茶之后,王迥和孟浩然一起走出屋外,沿着竹林间的青石甬道向着竹林深处走去。竹林里凉风习习,山鸟翻飞,阵阵莺歌雀鸣不时从翠绿的竹海深处传来,声音清脆婉转,煞是悦耳动听。再往前走,只见清清的竹溪旁边,伫立着一座宽大的竹亭。孟浩然走进亭内,只见亭子的亭顶、亭柱、亭廊、亭栏、亭围,全部都是用碗口粗细的竹子搭建而成,就连亭内摆放的桌椅也全都是竹子做成的。孟浩然依栏而坐,观竹溪、听鸟鸣、赏竹景,他被眼前这片清新雅致的美景深深地迷住了。

孟浩然与王迥在竹亭内倾心长谈,说到张柬之被贬新州之事,王迥怒目圆睁,他们一起痛斥韦后奸佞恶行,言语激愤,两位襄阳学子对国家前途的深深忧虑,在这方小小的竹亭里,已然找到了共鸣。

用过酒饭之后,王迥陪着浩然走出园宅,他们一起同游鹿门山。

鹿门山原名叫做苏岭山,东汉建武年间(25—56),汉光武帝刘秀带着侍中习郁还乡巡游,来到此地,夜间,刘秀梦见自己被乱军围困山中,走投无路之际,突然有苏岭山神前来护驾,帮他打败了乱军。一觉醒来,光武帝刘秀吓出了一身冷汗。心想:自己当初仅以几千人起事,然而,却能一路逢凶化吉,直至问鼎登基,这其中莫非有苏岭山神在从中护佑?于是,汉光武帝刘秀就把这里视作圣地。他随即把跟随他的侍中习郁封为襄阳侯,敕令习郁在此修建寺院,以示尊崇。山寺建成之日,襄阳侯习郁命人雕石鹿一对,卧置寺门左右,一对石鹿夹道如门。于是,人们就把这座建在深山中的寺院取名叫做鹿门寺,苏岭山由此也就改名叫做了鹿门山。

过了鹿门寺后面的瀑雨池,沿着小路再往上走,前面山势渐高,而参天的大树也越来越密。在小路两边,垂藤倒挂,枝蔓横生,碧绿的鲜衣长附在垂藤横枝之上,山风轻动,飘若绿须。孟浩然跟着王迥在树木参天、林荫蔽日的羊肠小道上走了好一会儿,小路拐上一道不高的山梁。前面青崖绝壁处,水声哗哗作响。西斜的阳光洒进这条流淌在深山中的溪流里,涓涓溪流金光熠熠。

相传这里就是庞德公当年炼药取水的金涧,在金涧的上方,有一个长满绿衣青苔的石崖,陡如绝壁的石崖中间,有一个一丈多宽的石台,那里相传就是庞德公憩息的石床。

庞德公生于东汉,是孟浩然的同乡,他来到鹿门山,如今隐迹尚存,而高风已远。遥想当年荆州牧刘表数次召请庞德公入幕府为官,庞德公都辞官不为。庞德公说,鸿鹄把巢筑于高林之上,日暮来临之时得以安静地栖息;神龟把穴筑于深渊之下,黑夜来临之际得以安详地栖宿。庞德公不为高官厚禄所动,而做巢居高林之鸿鹄,心地坦荡如此,实让人倍感钦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