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湘西秘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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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阴阳合同(1)

火儿的“抛牌过印”定在九月初三。中秋节过后,龙法胜便来到火儿家中。火儿一屋人,丝毫也没有见责这位姑表亲,而是对他怀着深深的感激。龙法胜心绪也渐渐平静了下来。他住进吊脚楼上的小房里,日复一日,手握羊毫,以工整的蝇头小楷,将“抛牌过印”时所需的文疏榜意书写在一张张构皮纸上。他受到石家最高规格的接待,一日三餐,荤腥不断。火儿深知师父的喜好,特意从镇上买来了洪江烟丝。他清早起身的第一件事,就是为师父涮水烟袋。

这天,龙法胜问阿春:“火儿细时候认了老雄做干爹,是吗?”

阿春回答:“是的。”

龙法胜说:“老雄的婆娘姓哪样?”

阿春回答:“姓田。”

“好,我写下了。”龙法胜说:“‘抛牌过印’时,除了要干爹、干妈装扮做东王公、西王母之外,还要在寨子里找三个黄花闺女,装扮为三桥皇母,弟妹你看哪三个合适?”

阿春想了想,说:“那就是老雄的满女阿香,老岩的女儿黛帕和黛云吧!”

龙法胜把这些名字写在构皮纸上,接着把一份名单交给火儿,说:“离你‘抛牌’的日子只有七天了。你去依着这份名单,写帖子请师吧!”

火儿通过九年的习巫,已经通晓文墨。他的蝇头小楷,写得比师父还要好。他先是按照师父开列的名单,把所有的请师帖子写好。浦阳一带凡有道艺的老司,几乎全都请到。接着,他又书写延请亲朋戚友的帖子。浦阳镇上张家窨子的少爷张钰龙,和他认了老庚,自然也在邀请之列。

“张家窨子的少爷,我看就算了吧!”阿春说。

“张家窨子是我和师父常去的地方。老太爷、老夫人;少老板、少奶奶对我都非常好,还让我和少爷认了老庚。这样的大事不去帖子请人家,显得我们不懂礼性。”火儿说了一大通理由,要给张钰龙下请帖。

阿春说:“人家是高门大户,我们是山野人家,去了请帖人家也不会来。”

“钰龙成亲、生伢儿,我都到贺喜。我‘抛牌’,也算是人生大事。只要去了请帖,老庚是一定会来的。张家可是个讲仁义的人家。”火儿满有把握地说。

说起张家窨子讲仁义,阿春心里就觉得腻味,却又不便在儿子面前明言。她说:“你还不懂事,富豪人家有几个讲仁义的。要讲仁义,也是假仁假义。”

“娘!你不能一篙子打死一船人啊!”火儿不同意母亲的看法。他说:“也怪不得,你没有同张家的人打过交道。这些年,我和张家人的交道打得多。不讲别个,就讲张家的少老板吧!那年元宵节,我到张家窨子跳花灯,他就亲自舀了一大碗甜酒煮糍粑,送到我手里,还拉着我问长问短──”

“他问了你哪样?”阿春问道。她心里有点儿紧张。

“他问我叫哪样名字,有多大了。”

“就这些?!”

“就这些。”火儿说:“老夫人问我是几时的生日,我说是二月初六。少奶奶说我比小少爷大四个多月。”

“火儿,这件事你可从来没对娘说过呀!”阿春说着,心里产生了疑惑,那天杀的怎么会对火儿这样好,莫非他认出了火儿?!

火儿说:“这又不是哪样重要事情,火儿也就没跟娘说。说这少老板,还有件事情也是蛮有意思的。”

“还有哪样事情蛮有意思?你讲来给娘听听。”阿春的心更悬了起来。

火儿说:“老太爷过世的时候,开初,少老板还没有从汉口回来,都由我老庚为老太爷陪灵尽孝。少老板回来了。老庚就和少老板一起,陪睡在老太爷灵柩边的竹篾席子上。那天半夜,我和师父一起去灵堂为‘封臭’加码。少老板对我说,我和钰龙认了老庚,也就是老太爷的孙儿。他要我和钰龙睡在一起,同为老太爷陪灵。不想我刚刚睡下去,钰龙就醒了。钰龙说,陪灵的人必须是亡人嫡亲的子孙,我虽然同他认了老庚,但还不是张家的嫡亲子孙,是不能陪灵的。我只得起了身,怪不好意思的。我真不明白,少老板怎么会要我陪灵?”

听了火儿的话,阿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冤家的所做所为,说明他早在那年的元宵之夜,便确认了火儿是他的骨血。

“那少老板也真是糊涂,怎么让你去为他屋里的亡人陪灵尽孝!”阿春说。

“是呀!”火儿说:“他一见到我,就觉得格外亲。那天,他已经给师父包过了利市,临走和时候,他还把一锭五两的银子摁在了我的手板心里。”

阿春不再做声。她曾听说过,那个被她吊羊的女人,在娘屋做女时,就和一个为她雕嫁妆的雕匠有一腿。那女人进张家才八个月,就生下了火儿的老庚,人们都说那伢儿并不是张家的骨血。如果真的是这样,那冤家三番五次对火儿表示亲近,就更不足为怪了。这时候,她变得反而想见那张家少爷一面了。那伢儿是不是那冤家的亲生,她只需一眼,便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九月初二,“抛牌过印”的先天,各处的老司们一个不缺地到了堂。亲朋戚友也陆续赶到。最先到屋的,是盘瓠崖火儿的外公廖老六。五年前,他从乾州讨了一个叫吴月娜的女人做老伴。吴月娜也随着廖老六来了。一起来的还有火儿的舅舅廖树保。石老黑学习梅山虎匠的师父梁法东和师娘都已经过世。师父的女儿梁满香接到请帖,还是办了礼性,上了铁门槛。师娘阿珍是这场“抛牌过印”的始作俑者,她带着即将成为上门女婿的旺儿来了。旺儿被安排为走杂人,负责挑水、劈柴。阿珍没让兰花来,要她留下守屋。张钰龙是所请客人中最为尊贵的一位。为了表示郑重,火儿亲自把请帖送到张家窨子。不巧,钰龙有事下了辰州。到“抛牌”这天,还迟迟不见钰龙来到。火儿满有把握地对母亲说:“肯定是他还没从辰州回来。他只要回来了,是一定会来的。”

通过老司们通宵的忙碌,新坛弟子火儿“抛牌过印”的傩坛,布置得庄严而肃穆。石家的堂屋里,除了家先坛和梅山坛之外,又增加了一个傩坛。傩坛的正中摆放着神案。神案上供奉着傩公、傩母的神像。神案的前方,是一道用竹篾扎成的拱门。拱门上缠着山里采来的狮子草。门额上贴着横批“神赐无疆”。拱门两侧贴有对联:

教从太上开天,驱邪逐鬼;

法自祖坛传印,利物济人。

门前的坪场里,有用木料扎成的高台,以竹篾晒簟盖罩着。这高台,既是抛牌过印的法台,也是演唱傩戏的戏台。高台的两侧贴有对联:

扎立花台迎圣驾;

装成宝座迓诸仙。

台檐和横梁上,贴有用缕空五彩纸书写的吊挂。吊挂是两首藏头诗,表达了此次傩仪“元始安镇普告万灵”、“抛牌过印香火通行”的主旨:

元皇设教起洪荒,始破因缘立五常。安载兆民居下土,镇立星位坐中央。普滋群品生三教,告命龙神定八方。万物皆从戊己育,灵文颁赐锡祯祥。

抛却尘缘皈大道,牌藏玄机妙法高。过去未来早知晓,印传教典萌新苗。香焚宝鼎通斗霄,火燃坛场扫邪妖。通盟天宫传玉旨,行香走火永遵教。

这些年,石老黑的日子不再过得那么紧巴,他要把好事办得体面。天还没亮,他就请来屠户把龙家垴送来的两头肥猪一起杀了。早晨,所有铁门槛的石姓族人都前来贺喜。吃过早饭,新坛弟子石火儿在唱度师的带领下,唱着苍凉而悲切的傩歌,在堂屋的家先坛前四方拜揖,辞别祖宗,辞别父母家人,辞别贺喜的六亲百客。从此以后,石氏门中的这个伢儿,已不再属于世俗人家,而是太上老君坛前的弟子了。师父为他取了个法名,叫做石法炎。

“抛牌过印”的法台庄严而肃穆。台上的“老君台”,当中坐着“正老君”龙法胜,两侧是由他的同坛道友担任的“左老君”和“右老君”。老君台的两侧,是干爹石老雄扮的东王公,干娘石田氏扮的西王母,以及三个女伢儿扮的上桥皇母、中桥皇母和下桥皇母。法台之下,是由几条长板凳连接而成的“扬子桥”。四位“度法师”站立在扬子桥上。在鞭炮声中,“引坛师”引领着红布缠手的石法炎,来到“扬子桥”头。仪式进入传授“内法”的程序。“盘坛师”和新坛弟子一同恭身下跪,由他代表新坛弟子,向正老君提出一个个问题。问题囊括了巫傩活动的全部内容,诸如科范、文疏、咒语、符篆、手诀、罡步等等。正老君龙法胜依据事先书写好的《牌经》,通过站立在“扬子桥”上的“度法师”,向新坛弟子石法炎一一传授。这些称为“内法”的巫傩之法,石法炎经过九年操习,早已烂熟于心,而只有通过这种场合的“肉口传度”,法术才会灵验。

下午,进入传授“现法”,即傩坛技艺的程序。正老君龙法胜通过画符、念咒、挽诀,肉口传度,亲身示范,将爬刀梯、捞油锅、走火槽、咬红犁、滚剌丛之法,一项一项传授给新坛弟子石法炎。充满剌激的表演,使在场的所有人,一个个都看得目瞪口呆。

接下来,抛牌过印进入了仪式最重要的程序。正老君龙法胜将一份新坛弟子石法炎巫师资格认证的《阴阳合同》、一份载有巫傩诸般法术的《牌经》,一份授权统领傩坛兵马的文书《管兵大牒》,连同一块代表“龙”的蛇皮,一节代表“凤”的鹰爪,都夹在两块长一尺二寸,宽三寸三分的樟木板子之间,缠以麻布,再在外面用红布套牢,画上镇妖祛邪的“五雷符”。这就是代表巫师法力的“牌印”。在众人的欢呼呐喊声中,正老君龙法胜将手中的牌印,从老君台上高高抛下,跪在“扬子桥”头的新坛弟子子法炎,将师父抛下的牌印稳稳接住,如获至宝地搂在怀中。

石法炎的牌印中藏有的《阴阳合同》,又称《长生执照》,是他通过抛牌过印而获得的巫师资格证书。《阴阳合同》一式两份。一份交付新坛弟子收存,称为“阳照”;一份就火焚化,存于阴司,称为“阴照”。在抛牌过印之后,只见龙法胜手捧“阴照”,高声宣示:

玉皇法坛,本坛为抛牌给印加升授职救世事南赡部洲。今据大清国湖南省辰州府泸溪县小地名铁门槛,本境城隍土地祠下居住,奉神修供,给牌过印授职弟子石火儿,奏名法炎,右暨合家眷等,即日炉焚宝篆,瓶插时花。钥天九叩以投陈,俯地三熏而皈命──

天庭上帝之高真,五岳东南之圣众。次迓四府之群真,叩请宗师而主教。愿舒慧目之光,俯鉴葵心之恳。所同意者,伏惟言念。新坛弟子石火儿,奏名法炎名下,草第贱质,参奉法门。感乾坤而盖载,赖神圣以匡扶。年无片善,月有千愆。切念加升授职弟子石火儿名下,自述本命生于戊辰年二月初六日申时,相生行庚十七岁,上叨天曹北斗主照掌薄祯祥,重念新坛弟子石火儿,奏名法炎,自父母以生身,命带三形六害,不宜父母保养,施身投坛本坛院内,习学符法。蒙师指教,蒙父所传。内箴家口,普救良民,十方广行用事;治瘟扫邪,行符咒水,自愧有职无权。向日至今,未能加升,抛牌过印。今幸年逢大吉,合得天兵到运,法门大开。是以合家发心,择取甲申年九月初三日吉期,仗师元皇五雷弟子龙法胜等一班于家,舒挂三清玉像,四府金容,竖立五岳东南二圣之妙貌,诚心修建太上元皇正教抛牌授法保安锣角道场,通陈两旦良宵于内,启白宗师,作居法事,行罡步斗,谨具墨牒一道,仰烦三界四府功曹使者,赍持文状,上请太上三清玉皇金阙殿下,淮南门下道老二君各宫案前,颁行大小衙门,诸位宗师,天兵将帅。迎神下马,锣角喧天震地。随行唱贺,擂鼓三通,鸣角三声,点取三洞梅山胡、李、赵大王,一切雄兵猛将。铺设香案,高扎楼台,安立五营四寨。启仰师真敕五龙之法水,开坛净秽, 竖立圣真妙像。迎神下马,速赴坛前,谨具墨状一函,公文一角,俯仰黄华使者,赍持墨状,投进太上三清玉皇门下,淮南道老二君招仙院内圣众,诸位圣贤,降赴法坛,证明戒赐敕令金牌玉印,内封诸般符法,雄兵猛将,三十六道鬼名经,三千六百雷符牒。今则扬子桥前,左有东王公作证,右有西王母为凭,当坛戒赐符法、咒水,敕令金牌玉印。本坛出给《阴阳合同》二道。《阴牒》就日焚化,伏愿千真洞鉴,万圣垂慈,大赐祯祥。更祈家门迪吉,人眷平安;法门旺相,香火通行;天兵拥护,地将扶持。十方广行天下,兵随印转,将听令行;邪魔拱首,外道皈依。一切蒙恩,全叨庇佑。须至牒者,右牒给付接牌受法弟子石火儿,奏名法炎长生执照。永远受用,香火通行。

时维天运光绪十年九月初三日秉教加持五雷元皇行兵掌印弟子龙法胜

阴阳合同给付弟子石法炎长生执照

这份《阴照》上的最后一行,字迹只有一半,字迹的另一半,在给付石法炎牌印中的《阳照》上。龙法胜宣诵完毕,即行将“阴照”焚化。

老君台上,三位老君在东王公、西王母和三桥皇母的簇拥下,正襟危坐。石法炎登上老君台,三跪九叩。龙法胜手持法印,大声宣示:

此印不是非凡印,玉皇老君正法印。玉皇敕令收百鬼,老君五雷斩邪精!

这时,仪式到了最庄严、最隆重的时刻。在铁铳声、鞭炮声中,正老君龙法胜将红布包裹的法印,郑重地授与新坛弟子石法炎。石法炎双手齐眉,接过法印,四方虔诚跪拜。在一片欢呼声中,铁铳声和鞭炮声震天动地。铁门槛的伢儿石火儿,有了证明巫师资质的《阴阳合同》,有了象征巫傩权力的法印,有了巫师的法名,正式成为了一名老司----沟通人间与阴冥的使者。新坛弟子石法炎向老君台上的正老君龙法胜呈上利市,里面包着四吊八百铜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