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湘西秘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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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7章 鼓楼下的无字碑(3)

四周的人流已经在槁把火的照耀下,开始了涌动。长疤子一伙也被押解着进入了人流,往寨子中心的鼓楼走去。当高耸入夜空的鼓楼出现在他们的眼前时,四面八方的人们,依然潮水般地朝着这里涌来。刹时间,鼓楼前面偌大的坪场,便站满了一坪的人,燃起了一坪的槁把火。一簇簇燃烧的烈焰,把款场坪的夜空照得透亮,把坪场边的池塘映得通红。一片嘈杂声中,吴宗昌和一个汉子将一张八仙桌,抬到了高大的无字碑下。吴宗亮轻轻一跃,便登上了桌子。场坪里的无数双眼睛,一齐向着他们的款首仰望。吴宗亮镇定自若地站在那里,威严而庄重。今夜,他将在这无字碑前,依照古老的条款,遵从款众的意愿,进行一次神圣的裁决。在一片吆喝声中,五花大绑着的长疤子一伙,被解押者推着、搡着,歪歪斜斜地来到了桌子的前面,“卟嗵”一声,跪在了地上。长疤子见这般架势,早已是魂飞魄散,吓成了一滩烂泥。通过槁把火的光亮的照映,他的脸色白得像一张纸,惟独只有额门上的那道鼓出的疤痕,竟变得血一样红。其余四个汉子,也从未见过这般场伙,都吓得痴呆了,麻木了。

在吴宗亮的示意下,鼓楼里的铜鼓,“铛!铛!铛!”连敲三响。铜鼓声一落,喧闹的款场,立刻变得鸦雀无声。这时候,吴宗亮回过身,对着巨大的无字碑深深地一揖,返身大声宣示:“天运光绪十二年,岁在丙戊,八月二十四日卯时,贵州省锦屏县铜鼓寨款场开──款──”

“开款!开款!开款……”款场上,数不清举着槁把火的款众们,此起彼伏地叫着,嚷着。

吴宗亮伸出双臂,手心朝下压了压,款场立刻又恢复了宁静。他向款众宣布此次开款的缘由:

铜鼓寨的铜鼓敲响了,铜鼓为我们的贵客敲响;铜鼓寨的款场开款了,款场为我们的贵客开款。祖先留下的款约,保护我们的款众;祖先留下的款规,保护我们的贵客。是不是呀?①

“是呀!”款众的回应声排山倒海,吴宗亮继续开讲。

万历年间起大款,四十八寨相聚铜鼓寨。朝廷设衙门,村寨开款场。衙门官家理事,款场头人作主。杀牛盟誓合款,共同议定规章。订出六面阴、六面阳,六面厚、六面薄。订出二六一十二条款,四六二十四规章。石碑在,条款在,石碑在,规章在。是不是呀?

“是呀!”款众的回应声惊天动地。吴宗亮的宣示,触及到此次开款的正题:

今夜开款,不是款款俱到,今夜开款,不须条条理清。三百年前订下第六款,三百年后款众谨记心。第六款哪!不许谁人,扰乱乡村,白日逞强,黑夜横行,成群结伙,包藏祸心,打家劫舍,行凶杀人。若有哪个触犯,没有半点徇情。千家事,万人理,条款订得分明。痛莫怪刑杖,死不怨众人!是不是呀?

“是呀!是呀!是呀……”愤怒的款众每回应一声,便举一次槁把火。款场里,槁把火起起落落。把跪在地上的长疤子一伙,吓了个魂飞魄散。这时,几个款脚在吴宗亮的示意下,将长疤子与他的四个打手分开。吴宗亮随即对那四个伙计作出宣判:

你们受雇于阴险毒辣的恶人,是一群跟屎的绿头苍蝇。所幸是小插子还没有沾上鲜血,豺狼落陷阱,龟鳖进网中。六面阳,免你们的死罪,六面薄免你们的极刑。每人重打四十棍棒,给你们做一个记心!该不该打呀?

“该打!”在一片吼叫声中,四个汉子被蜂拥而上的款众按倒,棍棒如同雨点一般,落在了他们被扒下裤子的屁股上。惨叫声中,一旁在长疤子已是面如土色,只有出气,没了进气,完全成了一个没有埋的死人。那四个汉子挨过棍棒之后,相互搀扶着,一跛一瘸地离开了款场坪,消失在茫茫的黑夜里。这时,款众们的目光,一齐投向了瘫软在地上的长疤子,静候着款首对他的裁决。吴宗亮隐了隐神,深情地抚摸着那块巨大的无字碑,而后一字一句地宣示:

你沾污做人良心,搅乱村寨安宁。你只想谋害别人,落得毁灭自身。本想放你,规章铁面无私;本想容你,条款不容徇情。六面阴,你难逃死罪;六面厚,你难免极刑。铜鼓响,末日来临。你在火就随火──

吴宗亮话音未落,鼓楼里的铜鼓随即擂响,款众们一次次高喊着“在火随火呀!”他们手中的槁把火,一齐向着长疤子涌来。顷刻间,那颤抖着的火苗,如同一个个伸向他的舌头。他虽然已经被吓瘫了,吓呆了,可他还是能体察到,就是这无数的火舌,即将要舔食他的生命。“哎呀!”一声垂死的叫喊,在火光中回荡,惨烈而绝望。铜鼓声,依然在不停地响着,仿佛在为他催命送亡。只要吴宗亮稍有示意,无数的槁把火便会立刻汇聚到一起,成为冲天的烈焰。长疤子就会葬身在这火海之中。吴宗亮站在桌子上,似乎心生恻隐,不忍心看到这种事情发生。他伸出一只手,僵硬地摆了摆。随着无数槁把火的悄然退去,绝处逢生的长疤子,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灾难并没有因此而结束,铜鼓声声变得更加激越,款首隐了隐心神,作出最后的发布:

铜鼓响,末日来临。你在水就随水──

“在水随水,在水随水呀!”款场里,随着槁把火的起起落落,人们在高声叫喊着。叫喊声中,几个款脚搬来了两块巨大的岩石,七手八脚把岩石绑在了长疤子的身上。任人摆布的长疤子,意识到灾难的降临。他将伴随着这两块岩石,沉入身边的池塘。在沉重的铜鼓声里,长疤子如同一只丧家之犬,无奈地闭上了眼睛。四名壮实的款脚,将长疤子连同绑在他身上的岩石,着力抬离了地面,朝着火光映红的池塘走去。他们来到池塘岸边,随即前后摇晃着。准备通过这种摇晃,将长疤子送入池塘,让他“在水随水”,去到另一个世界。款首和在场所有的款众,都屏住呼吸,等待着这一惊心动魄场面的出现。就在这千钧一发之时,远处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手下留情!手下留情──”

款众们一双双眼睛,循着声音看去,那喊话的女人,原来是戏师傅的婆娘筱碧玉。她以急促的步子,走向实施沉塘的现场,康喜春则在身后紧紧追赶着。她来到吴宗亮讲款的八仙桌前,“卟嗵”一声,便双膝跪在了地上。

“碧玉为犯事人讲情,请款首饶他一命。”筱碧玉说着对吴宗亮磕起头来。

吴宗亮见状,一跃而跳下桌子,赶紧扶起了筱碧玉,连声说道:“师娘请起,师娘请起!”

这时,康喜春立刻凑到了吴宗亮的跟前,用只他一人能听见的声音,轻轻地说:“把他放了吧!免得再生出些麻烦。”

见此情景,四个抬着长疤子的款脚,立刻住了手,不再往池塘抛丢长疤子,而是将他连同绑在身上的石头一齐放在了地上。这使得一只脚已经迈进了鬼门关的长疤子,又把脚缩了回来。由于筱碧玉的讲情,款场的气氛,顷刻间变得凝固了。满场款众,都将眼光投向了他们的款首,静候着他的表态。

筱碧玉说话了。她的声音很大,既说给款首听,也说给满场款众听。她说:“这犯事人带人窜到铜鼓寨,谋害我夫妻二人,若不是乡亲奋力搭救,我和丈夫早已成了刀下之鬼。想我夫妻与他无冤无仇,他竟然下如此毒手。要说恨,我对他恨之入骨。将他千刀万剐,拿他沉塘,让他‘在水随水’,一点也不过份。可话又说回来,这终究是一条人命啊!此人作恶多端,我从来就看不起他。可他毕竟只是一条受命于主子的狗。可他毕竟是一条生命。小女子和丈夫一道,替他在此求情。请款首和各位乡亲高抬贵手,收回成命,放他一条生路。”

筱碧玉的一番话,讲得款场鸦雀无声。说完话,她又面对着款众,缓缓地跪下。这是她来到款场后的第二次下跪,吴宗亮立刻再一次将她扶起。

款场里的人们,开始了悄声儿的议论。鼓楼里的铜鼓声,似乎也变得舒缓起来。吴宗亮为难了。为了惩治一群进寨杀戳的汉人而开款,在铜鼓寨还是第一次。没想到的是,被杀戳的对象,居然为杀戳者讲情。听了师娘的一席话,敬佩之情油然而生。联想起师父对他的悄声言语,更觉得应该慈悲为怀,免那犯事者一死。自古以来,侗款有着不可更改的权威性。这种因为讲情而违背款约的事情,还没有先例。要破这个例,必须得到款众认可。他重又跳上八仙桌,面对款众高声说:“乡亲们,刚才戏师傅娘的说话,大家都听到了。我们常说,观音菩萨大慈大悲。今夜,我们见到了戏师傅娘的菩萨心肠。犯事的人,就在各位的面前。戏师傅娘殃求各位免他一死。这个面子,我们给不给呀?”

“给呀!给呀!”

“给她的面子呀!”

款场里,刹时间喊声一片。瘫坐在地上的长疤子,绝处逢生,这才又缓缓得以还阳。当他还没有完全回过神来时,八仙桌上传来了款首严厉的声音:“死罪已免,活罪难逃,拖下去重打四十棍棒,给他做个记心!”

雨点般的四十棍棒,使得长疤子彻底地清醒。挨完棍棒,他忍痛抬起头来,发现筱碧玉就在不远处。他万没想到,竟是这个被他追杀的女子,不惜两次下跪,替他求情,将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愧疚之情,不禁油然而生。他顾不得屁股上棒伤的疼痛,用膝盖一步一挪,爬到筱碧玉的跟前,老老实实地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泣不成声地说:“多谢!多谢碧玉姐救命之恩!”

长疤子离开铜鼓寨时,天已经开了白口。新的一天到来,铜鼓寨款场非同寻常的一次开款就此结束。款众们纷纷踩灭手中的槁把火,而后各自散去。要是往常,这时候,高腔子弟班的人们,早已经聚集在这里,开始了练功的喊嗓。今天,由于一夜的开款,大家的瞌睡都被耽误了,戏师傅宣布,子弟班免了晨练。宽敞的鼓楼坪,一会儿便走得空无一人。铜鼓寨在顷刻之间,又恢复了昔日的宁静。只有那块三百年前留下的无字碑,依然默默地屹立在鼓楼之下。而那口紧挨着鼓楼坪的池塘里,几条红鲤鱼在水中游动,泛起了层层涟漪。

开款过后,人们在各自回家的路上议论得最多的,自然是那位颇有几分神秘色彩的戏师夫妇。这对夫妇究竟是和何人,因为何事结下了深仇大恨?仇家竟然兴师动众追杀到这边远的铜鼓寨来了!而除了他们自己和款首吴宗亮之外,谁也不晓得事情的来龙去脉。早饭过后,寨子里婆娘们的口中传出了一个令人丧气的消息:由于昨夜款场的折腾,戏师父娘流产了……

①本章节的“侗族款词”,写作时参照杨锡光、吴治德整理、译释的《侗款》(岳麓书社?1988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