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湘西秘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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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3章 重逢在寒冬(4)

“冬笋,好啊!冬笋是非常好吃的。谢谢了。”詹姆斯说着,走近前去打量着张钰龙,说:“我们虽然没见过面,可我听说,浦阳镇的顺庆油号现在是由你主事,卖给我的桐油都是你发过来的。在我的想象中,你一定和父亲一样魁梧。见了面我才发现,你的身上见不到父亲的影子。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你像的是母亲,见到你,我仿佛就见到了一位美丽、贤淑的湘西女子。”

张复礼没想到,这洋人和钰龙一见面,竟如此粘乎,说什么他身上见不到父亲的影子,听到这话他心里就晦气。

张钰龙说:“娘听说,詹姆斯伯伯想到湘西去一次,她早就在那里盼着了。娘特别是想见露娜伯娘一面。也不晓得你们什么时候能够成行?”

詹姆斯说:“是啊!十六年前,金乌鸦吸引着我,神秘的湘西吸引着我。我多么希望能有一次湘西之行。一晃过去了这多年,我和你父亲,各人都有各人的事情,谁都没有那样的闲情逸致,这个愿望也就一直没能实现。往后,想要实现这个愿望,怕就更没有可能了。”

张复礼说:“嗨!实现这个愿望,简直是太容易了。你把洋行里的生意作个交待,马上就可以跟着钰龙一起去湘西。你可以一个人去。若是露娜夫人能够吃得了那份苦,和你一同前往,就更好了。”

詹姆斯摇着头说:“去不成啊!我得立刻动身回英国。”

“有什么事,这么急着回英国?”张复礼问。

詹姆斯说:“事情紧急啊!你们来得正好。若是不来,我会去找你们。”

“找我们做哪样?”张复礼和张复万几乎是同声发问。

詹姆斯去到橱柜前,取出了一份打印着洋文的纸,递给张复礼。他说:“这是昨天电报局送来的伦敦电报。”

“电报上说的那样?”张复礼急切地问。他很紧张,心儿跳出了喉咙眼。

詹姆斯说:“今年欧洲是寒冬,我仑库里的两百吨‘顺庆’桐油,全都冻坏了,为了处理善后事宜,我必须立刻动身回英国。”

伦敦电报传来的坏消息,如同一声晴天霹雳,顿时惊呆了在场的“顺庆”两辈人。张复礼预感到,他最不愿见到的事情,即将发生在眼前。

“唉!在中国做桐油生意的英国商号几十家,就只有我一家的桐油被冻坏。别人的全都安然无恙,因为他们进的都是‘洪油’。”詹姆斯叹息着,补充了这些情况。他说此话的用意,是不言而喻的。

张复礼呆呆地坐着,脑壳发胀,两眼发黑,过了好久,才喃喃地说:“詹,对不起,让你受了这么大的损失。对于你的损失,我们──”

詹姆斯料到张复礼要说什么,连忙抢过话头说:“张,你不要说了。我们朋友归朋友,生意归生意。货已经到了我的手里,所受的损失,就应该由我自己承担,只不过有一点要请你原谅,从明年开始,为了避免同样的事情发生,我不能再进‘顺庆’的油了。”

客厅里,气氛变得异常凝重,客人和主人都沉默不语。十六年的宾主,就这样结束了。詹姆斯意识到,必须由他来打破僵局:“老朋友,请原谅,我这个决定完全是出于无奈。中国有句俗话‘生意不成仁义在’。我们依然是朋友。我还是希望能吃到湘西的晒栏、冬笋、玉兰片,特别是魔芋豆腐。如果有机会,我还想作一次湘西之行,了结我多年的心愿。”

张复礼也不失风度地接了腔:“詹,你说得好,生意不成仁义在,我们毕竟做了十六年的生意,成了老朋友。不做生意了,我们依然是朋友,我们还要常来常往。那些个不值钱的土产,我们每年会照样给你送。你的湘西之行,也一定会帮助你促成。”

詹姆斯连声说:“谢谢!生意做不成了,朋友的便饭,还是要请各位赏光。”

“饭是要吃的。钰龙从没在洋人家里吃过饭,今天可以开洋荤了。”张复礼笑着说。

詹姆斯忽然想起,说:“哦!我忘记问了,钰龙,你什么时候回湘西?”

张钰龙回答:“就在最近几天,我要带着妹妹,一同回湘西。”

詹姆斯说:“明天我们会派人过江,把带到湘西去的东西,送到芳草第来。”

“又要让詹伯破费,真是不好意思。”张钰龙说着,突然站立起身。他双手抱拳,在人前拱了拱手,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说:“各位长辈都在这里,本来轮不到钰龙说话。只是事关重大,关系到‘顺庆’,也关系到詹伯,钰龙还是想一吐为快。 ”

詹姆斯说:“讲,讲,钰龙,你有什么你只管讲。”

张钰龙说:“这件事没和爹爹,也没和复万伯商量,若是有什么不妥之处,还要请长辈担待。‘顺庆’的桐油在英国被冻坏,确实是一件不幸的事情。詹伯说了,桐油被冻坏的只有‘顺庆’一家。从别的商号进的桐油,都没有被冻坏。这些油都是洪江出的‘洪油’。谁都晓得,湘西出产的桐油,就数‘洪油’最叫响。眼下,‘顺庆’的油是比不上‘洪油’,但并不是永远比不上‘洪油’。湘西有句土话:‘鬼脑壳都是人雕出来的’,‘顺庆’的桐油也能达到‘洪油’的品质。五年前,娘就把‘顺庆’交给了钰龙。钰龙经办的桐油卖给了詹伯,运到英国出了事,钰龙罪责难当。希望詹伯看在钰龙年幼无知,给钰龙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一则维护‘顺庆’百年的招牌;二则可以延续‘顺庆’与詹伯十六年的宾主生意。钰龙在这里向詹伯保证,明年,‘顺庆’从春销油开始,会全部按照‘洪油’的配方和工艺生产。”

张钰龙夸下海口,张复礼似信非信,连忙说:“龙儿,你能做到吗?”

张钰龙胸有成竹地说:“能!一定能!”

“只要‘顺庆’的油能按‘洪油’配方和工艺生产,达到‘洪油’的品质,我们当然可以继续合作。”詹姆斯说:“张少爷,事关重大,是儿戏不得的哟!”

张钰龙说:“当然不能儿戏。其一,我会先送上样货。样货合格,双方才续约;其二,此次詹伯损失的两百吨桐油,全部由‘顺庆’负责补偿;其三,今后‘顺庆’卖给詹伯的桐油,按照市面上‘洪油’的九五折计价。浦阳到汉口,比起洪江到汉口,水路要近两天路程,运费成本低。浦阳的工价也比洪江低。才打这个折扣。若是这三项全都做到,不知詹伯能否给钰龙改过的机会?钰龙的想法是否可行?还要请爹爹裁夺。”

张钰龙一番话,如同寒冬时节的一缕春风,客厅里的气氛,变得不再紧张和沉寂。人们紧绷着的脸上又露出了笑容。张复礼立刻表示赞同:“我看可以。龙儿讲的这三点都很好。詹姆斯先生,不知你能否再给‘顺庆’一次机会?”

“张公子的想法非常好,就是有一点不够妥当。”詹姆斯笑着说。

“请问,哪一点不妥当?”张复礼问。

“此次冻坏桐油的损失,既然货已经到了我的手里,就应该由我自己负责,不能要‘顺庆’赔偿。”詹姆斯说。

张钰龙说:“詹伯,话不能这么说。货虽卖到了你手里,源头却在‘顺庆’。‘顺庆’是个老字号,讲的是诚信为本。小侄恳求詹伯,让我们赔付损失吧!”

“哈哈!”詹姆斯又一次笑了。他说:“张公子,你真有意思,让你赔损失,难道还需要恳求吗?”

张钰龙说:“詹伯有所不知,赔偿您的损失这件事,张家是要作为教训,拿来传留子孙的。古人说‘吃一堑,长一智’。有了这次教训,从今以后‘顺庆’销售的桐油,一定要成为湘西最上乘的桐油。爹,您说是吗?”

张复礼连连说:“是的!是的!”

张钰龙的表现,让自恃才高的张复礼自惭形秽。他的思维敏捷,胆略过人。一桩黄了的生意,得以起死回生。这个与张家并无血缘的伢儿,阴错阳差,成了张家的掌门人、继承者。有他在浦阳大本营的运筹惟幄,‘顺庆’这条大船才不至于触礁搁浅,才能够扬帆远航,通江达海。张复礼在镇江的那片小天地,才有源头活水。张复礼虽说极不情愿,却又接受着事实上的眷顾。不公平的世事,仿佛也变得公平了。

“顺庆”和“怡和”,争着承担冻坏桐油的损失,一直僵持不下。张复万成为解交的人。他说:“时下在生意场上,几多的见利忘义。像詹姆斯先生这样重义的外国商家,简直是凤毛麟角。这正是俗话说的‘钱财如粪土,仁义值千金’。依我看,两家也就莫争来争去了。冻坏桐油的损失由两家平摊。如何?”

张复万的意见,为两家所采纳。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令在场所有的人,都对年轻的张钰龙刮目相看。那詹姆斯对钰龙欣赏同时,也并不是没有担心。

“张公子,搞到‘洪油’的配方和工艺流程,你有把握吗?”詹姆斯单刀直入地问。

“詹伯,请放心,我是完全有把握的。我讲过,如果我送上的货样比不上‘洪油’,市场上‘洪油’多的是,你另找别家就是。”张钰龙说着,话锋一转:“詹伯,钰龙还有一个小小的请求。”

“什么请求,你说。”

“今天的话,只讲到这里止,请不要外传。你从英国回来以后,对外你只管说‘顺庆’的桐油被冻坏,今后再不和‘顺庆’做生意了。”张钰龙说。

“年轻人,真看不出,你有这么深的城府。我答应你。”詹姆斯瞪大两眼,望着张钰龙这样说。接着,他把话语转向张复礼:“张老板,你养了一个好儿子。说句不客气的话,在生意场上,他的谋略比你强得多。按照你们中国人的说法,这叫做‘青出于蓝胜于蓝’。你说是吗?”

张复礼虽然心里很不是滋味,但他无话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