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湘西秘史
25458800000132

第132章 张家窨子大傩愿(2)

玉凤没有再问下去,而是走近傩坛,虔诚地瞻仰着傩公、傩母的神像。二位神灵熠熠生辉的眼神,在传递着远古的信息。这对兄妹的天作之合,人类历史的千古佳话。最令玉凤崇敬的,还是作为傩娘的妹妹。是她的大胆与果断,使人类的烟火得以延续。玉凤的思绪,凝聚在眼前的情境之中。突然,她的身后出现了一个熟悉的音:“玉凤,乖妹,你们来傩坛打望呀!”

玉凤一回头,是火儿笑吟吟地站在那里。

“同年哥,我们刚才还在说你呢!”乖妹抢先说话。

火儿笑着说:“是吗?没有说我的坏话吧!”

“乖妹给我讲了傩公、傩母的故事。她说,故事是你讲给她听的。”玉凤说。

“不错嘛!乖妹也学会现买现卖了。”火儿依然是那样笑容可掬。

火儿的话,把乖妹说得很不好意思。玉凤看着拱门上的对联,把话岔开:“同年哥,这些对联都是你写的吗?”

乖妹笑着说:“是他写的呀!凤姐,你不要老是夸他的字写得好,他会把尾巴翘到天上去的。”

“写得不好,让你们见笑了。火儿出道才没多久,都是跟着师父学的,依着葫芦画瓢而已,没得哪样出巧的。我那边还有点事,先走了,你们慢慢看吧!”火儿说着,便匆匆离开了傩坛。

张家窨子的大傩愿,定在这天的午时开坛。从清早起,各路的客人,挑着箩筐,抬着礼盒,陆续前来恭贺。张钰龙是最忙的人。客人们来了一拨又一拨,全都要由他迎接。他的两个舅公,漫水的王家来人了;他的两个姑婆,康家洲的康家,蜡树湾的杜家来人了;他的三个姑姑,球岔的熊家,孝坪的粟家,柳树湾的聂家来人了;他的舅家,舅娘伍秀玲带着孙女来了;他的岳家,老丈人印秀才教得有学生,抽不开身,丈母娘吉秀华带着孙子来了……除了这些至亲以外,镇上的烟草商林家,鞭炮商吉家,和张家扯亲绊戚,也都带着礼物来恭贺。怡和绸庄的老板娘瞿唐氏,和故去的老太太认了姊妹,张家还大傩愿,她当然要来。再有,当年“西帮”的“十八罗汉”,由于这些年浦阳的生意越来越不好做,如今已经只剩下十二家了,其中包括张家和刘家。张钰龙给其余的十家全都下了帖子。同是“西帮”人,他们当然是不会推辞的。浦阳镇上有头有脸的人家,十有八九都集中到了张家窨子。惟独那膏栈老板龙永久,张钰龙虽然他下了帖子,他没有来。自从他的小妾筱碧玉跟着戏子康喜春打了“瓜金”以后,他在镇上便失去了昔日的威风。龙永久隐约地意识到,当年那丢人事情的发生,与张钰龙和林世宇是有着关联的,虽然他找不到真凭实据,可仍然对这两个年轻人恨之入骨。钰龙每次在街弄子见着他,都会装作没事,叫他一声“龙伯”,他虽说被怄得肠子发青,却不好发作。这次钰龙给他下帖子,表面上是抬举他,实际上又是在怄他。他不来,完全在钰龙的预料之中。

所有的客人中,有一位最为刘金莲看重。她便是来自蜡树湾的邬月娥。十一年前,邬月娥为了给重病的未婚夫婿杜英孝冲喜,从船溪驿嫁到了蜡树湾。就在新婚的第二天,杜英孝不治身亡,邬月娥在瞬息之间,由新娘变成了新寡。这桩婚事的媒人便是刘金莲。她对于邬月娥一直心怀歉疚。她懊悔做了一件不能宽恕的过恶事,欠了一笔无法偿还的冤孽债。开初时,她每年都要去蜡树湾一两次。说是看望姑姑、姑爷,实际上多是为了邬月娥。她时刻都在牵挂着这个苦命的女子,若是隔久了不见她,心里便空落落的。见面后,又只不过是劝说她几句没得作用的空话。刘金莲有很多的钱财,只要月娥需要,她愿意倾其所有,可月娥并不需要,月娥需要的,她永远也无法给予。一次次愁容对愁容,一次次泪眼对泪眼,刘金莲的灵魂便一次次承受着鞭挞。最让她揪心的是,逆来顺受的月娥,从未对她有过丝毫的埋怨。七年前,大表弟英忠把他的小儿子显章,过继给了月娥。月娥的精神,才有了些许儿寄托,刘金莲的心也稍许放落。此后,她走动得不那么勤了。这些年,刘金莲无数次向月娥发出邀请,请她到浦阳镇来住些日子,她都婉言谢绝了。她看淡了世间的一切,再好的世界,也是与她无缘的。这次还大傩愿,刘金莲一连搭了三个信去,昨天又专门派了轿子去接。公公、婆婆,哥哥、嫂子都希望她到外面散散心,鼓励她到浦阳镇走亲戚,看热闹。她不好再推辞了。公婆让她作为杜家的全权代表,来这里做客。就这样,邬月娥带着显章,带着礼物,坐着刘金莲派去接她的轿子,来到了张家窨子。邬月娥的来到,使得刘金莲分外地高兴。她撇下其他的客人不去招呼,把邬月娥母子接到自己的卧房里。邬月娥早就听说过,表嫂有一房精美绝伦的雕花嫁妆,今天亲眼见到,果然不同凡响。

“表嫂,你这一房嫁妆雕得真漂亮!”邬月娥情不自禁地赞叹道。

“唉──”刘金莲叹着气说:“嫁妆漂亮,又有哪样用?”

邬月娥听得出,表嫂的叹息声里,饱含着她的酸楚。表面上她百般的风光,内心却是万般的无奈。邬月娥曾听说过,打这套嫁妆的那个雕匠,与表嫂有过一段说不清道不明的传闻,她后悔不该在表嫂面前,提起这套嫁妆。她突然发现,梳妆台上一个抽屉没有关严实,那里面装满了铜钱,现出的都是“乾隆通宝”。天哪!难道表嫂也在做那样的事?!邬月娥心里想。这时,表嫂向她投来心照不宣的眼神,邬月娥也心领神会地笑了笑,便将眼光从抽屉移开。更让她奇怪情景出现了,那梳妆台上雕着的一对鲤鱼的四只眼睛,全都有一种不该出现的异样。她料定其中必有蹊跷,几番想问个明白,可又不敢造次,只是下意识地用手在一条“鲤鱼”的眼睛上摸了摸。

邬月娥的这一摸,触动了刘金莲最敏感的神经,险些儿乱了方寸。刹那间,她又稳住了心神,信口编造出了一个“鲤鱼”眼睛出现异样的原因:“这鲤鱼的眼睛,是当初雕匠没雕好,没法子,只得用生漆补了补,就成了这个样子。”

邬月娥是个善于察颜观色的妇人,将表嫂瞬息之间的两次不同的神情,全都看在了眼里。那满抽屉的铜钱,深藏着一个妇人的隐秘,邬月娥设身处地,最能体味。“鲤鱼”异样的眼睛里究竟有怎样的故事,邬月娥就不得而知了。闻名于四乡八里的雕匠,绝不可能把两条“鲤鱼”的眼睛全都雕坏。这其中肯定深藏着表嫂的难言之隐。邬月娥在责怪着自己,一不该看抽屉,二不该摸“鲤鱼”,险些儿让表嫂下不来台。她灵机一动,转过了话头:“显章,见了表伯娘,还不快磕头!”

显章叫了一声“表伯娘”,便跪在木地板上磕头。

“好崽,快起来。”刘金莲立刻将显章扶起。她打开柜子,拿出早就准备好的银项圈,作为见面礼,戴在显章的脖子上。懂事的显章,又连连鞠躬道谢。

“今天来的客人多,我打理不过来,就只给显章一个人准备了这份礼,千万莫到外面去讲。”刘金莲轻声说。

中午时分,该来的客人都来了。一桌桌酒席,将后堂和天井,摆了个拍满。张钰龙匆匆来到。酒席已经摆好,他来请客人们入席。

“钰龙伢儿,生意是越做越红火了。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趱旧人哪!”嗡声嗡气说话的,是长兴瓷器行的老板孙荣宽。

张钰龙连忙拱手:“这都是托孙爷的福。钰龙年轻,不知天高地厚,生意场上嫩得很。常言说,子姜没得老姜辣,说起做生意,只有孙爷才是行家,往后还要请孙爷多多指教。”

“好你个龙伢儿,还说嫩得很,你比那打了霜的老姜,还要辣百倍!”惠仁蜡庄老板的申秀平说。

“钰龙哪有那么辣,让申爷见笑了。”张钰龙对申秀平拱着手说。

申秀平说:“还说你不辣,你都辣到洪江,辣到汉口,辣到镇江去了,还不知不觉把人家的洪油乖方搞了来。这还能说不辣吗?你辣得好,我高兴。眼看着浦阳镇一天天衰败,市面上的生意一年不如一年,嗨!要是能多出几个你龙儿这样的脚色,那就好了。”

申老板是个喜乐神,平日里爱说爱笑,今日的这番话,却是有些儿伤感。

“哼!若要浦阳镇兴旺,除非把球岔的那座宝塔给砸了。”不知怎的,孙荣宽突然冒出了这样一句话。

“是啊!浦阳镇是一块木排,那座塔就是吊木排的桩柱。那傅鼐老儿生怕木排被大水卷走,修了那座塔。浦阳镇就这样阴错阳差,被吊了一百年。不被吊死,那才怪呢!”说话的是林家窨子的林顺东。

“娘的,那傅鼐老儿也真是,生起门径修个哪样卵子的宝塔啰!要是依得老子们的脾气,邀得一伙浦阳人去到镇竿城,先把那傅公祠砸了再说!”吉家窨子的吉少雄,祖上靠做鞭炮发了家。他的脾气,也像鞭炮里的火药一样烈性。

“砸傅公祠,哪个敢?!道台大人的惊堂木一拍,关得你眉毛生虱子!”不知是谁这样堵了他一句。

正巧,球岔人熊庆坤是钰龙的大姑父,也到岳家来恭贺大傩愿。孙荣宽去到了他的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老坤,求你了,能不能同你们球岔人打个商量,把那座吊着浦阳镇的宝塔拆了。”

“宽老,你多担待,这件事情我作不了主。”熊庆坤连连摆手。

“要多少钱,你们球岔人开个价。”孙荣宽说。

“对!你们开个价。”众人同声附和。

“各位,我们都是亲亲戚戚,这件事只怕不好办啊!”熊庆坤说:“自从傅鼐老爷在球岔修起宝塔,配起了风水,球岔的龙脉就贯了气。这百把年来,我们球岔人,有发了财买田的,有做生意跑红的,还有读书中了功名的。我们就是靠这座宝塔吃饭。浦阳人就是给再多的钱,只怕也拆不落那座宝塔啊!”

熊庆坤这样一说,所有的浦阳人都泄气了。

“如此说来,浦阳镇的气数是真的要尽了。”申秀平为浦阳的前景哀叹着。

张钰龙说话了:“各位前辈,世上的兴衰荣辱都在于天意。傅鼐大人当初本是一片好心。他是担心浦阳镇这块大木排被洪水冲走,才修了这个拴排桩。谁料想事与愿违,这一吊,反把浦阳镇给吊死了。或许这就是老天注定,浦阳镇的气数将近。傅鼐不出这个馊主意,还有李鼐、王鼐,也会出另外的馊主意。一山容不得二虎,一水容不得二蛟。一条沅水河上,有了洪江,就容不得有浦阳的戏唱了。浦阳镇的大势已去,要想重振昔日雄风,只怕是难上加难了。钰龙只不过是到洪江做了一回贼,舀得了一点儿油,赚得了一点儿蝇头小利。钰龙听从娘的吩咐,兴师动众做这场大傩愿,让各位前辈先贤、各位亲朋好友见笑了。虽说浦阳镇今非昔比,雄风不再,生意还是要做的,酒还是要喝的,饭还是要吃的。钰龙备得一杯薄酒,不成敬意,请各位赏脸入席。”

吃过中饭,张家窨子的大傩愿开坛。对于这样的场面,人们早已是司空见惯了,除了一些伢儿以外,并没有太多的人去挤热闹。只有一人感到新鲜,此人这便是从汉口回乡的张玉凤。她有乖妹陪着。乖妹虽说年纪不大,傩坛的事情倒是晓得不少。

“看!今天的掌坛师是火儿。”乖妹见火儿出现在傩坛上,悄声对玉凤说。

玉凤问:“他不是还有师父吗?怎么师父不掌坛?”

乖妹说:“原先,掌坛师都是他师父。去年,师父有病,常常发黑眼晕,有次在小溪湾冲傩,在坛场上晕倒了,从那以后,师父就让火儿掌坛了。”

“你怎么这么清楚?”玉凤又问。

“是火儿告诉我的。”乖妹回答。

玉凤心里嘀咕着,这火儿怎么什么事情都告诉给乖妹。

傩仪按照古老的规制进行着。火儿舞动着牌印、师刀,时而高声宣示;时而轻吟低唱;时而将一张张沟通阴阳的文疏表章,用火焚化。白色的钱纸灰,在傩坛上空纷纷扬扬地飘散着。

“火儿写得万难,怎么拿来烧了?!”玉凤轻声问。

乖妹回答:“这些文疏都是写给神仙看的,过了火,就传到神仙那里去了。”

第二天,傩坛前的天井里,一把把雪亮钢刀捆绑成的刀梯高高耸立;一丛丛带着尖剌的藤萝铺放在窨子屋天井的岩板上;一张张犁铧在炭火中烧得通红;还有一口硕大的铁锅,架在一堆炭火上,锅里的茶油在沸腾翻滚。看热闹的人们把天井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乖妹陪着玉凤,也挤在了人群当中。

四个血气方刚的年轻巫师,由火儿带领,进入傩坛,虔诚地拜谒傩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