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湘西秘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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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6章 满地铜钱(3)

邬月娥的卧房里,黑洞洞的,那扇朝天井洞开的小窗,也只能见到隐约的光亮。两个独守空房的妇人今晚结伴而眠,带给她们的是双倍的惆怅。庆寿还傩愿的最后一天,主人和客人都忙活到半夜。照说,她们累了,困了,上了床就应该入睡,事实却并非如此。夜已深,闷热依然。她们睡在床上,直挺挺地翻过来,又直挺挺地翻过去,难捱的焦燥,渗透到了她们肌体的每个部位,使她们六神无主,睡意全无。她们谁也不再说话,闭上双眼,强迫自己进入睡眠状态,让心中的惆怅,在睡梦中得到解脱。这种对自己的强迫,是那样无济于事。她们的心里,如同一锅翻滚着的稀饭,如同一蓬理不清的剌藤。她们的身上,如同针扎锥钻一般地难受,如同蚁咬蚊叮一般地难捱。美好的渴求,变成了奢望,无处寻觅。接踵而至的凄凉叹息声,打破了黑夜的宁静。刘金莲伸过丰腴的手臂,把邬月娥揽在了怀里。她们前胸紧贴着前胸,隔着薄薄的里汗衫,感受着对方的呼吸和心跳。两个可怜的妇人,一个在她人生最美好的年华,就被撂荒在这冷清的窨子屋里,缺失了女人最应该拥有的人生经历,来不及品尝饮食男女的滋味,没有回忆,只有凭空的臆想;一个名义上是有夫之妇,婚姻却名存实亡,她只能无奈地独守空房。渐行渐远的青春,已然在不知不觉中凋谢。两个妇人的人生轨迹不同,却是殊途同归。一个死了丈夫,尽节守寡;一个丈夫活着,却守着活寡。一样的孤寂冷清,一样的顾影自怜。如今,她们正当盛年,旺盛的体力无处伸张,躁动的心灵难以按捺。躯体和心灵的双重折磨,使得她们焦燥而疲惫。她们的承受力已经到达了极限。必须采取适当的方式来求得解脱、释放、平衡和调节,否则,生命的航船就面临着倾覆的危险。

先年,邬月娥去张家窨子做傩愿客,在刘金莲的卧房里,不经意间发现了她的隐秘──梳妆台上满满一抽屉里的“乾隆通宝”。“姐姐做鞋,妹妹捡样”。从浦阳镇回家以后,她征得婆婆的同意,为儿子显章另行安排了房间。接着,她也把一枚枚“乾隆通宝”放进了梳妆台的抽屉……

“我梳妆台的抽屉里,也放得有铜钱。”邬月娥附在刘金莲的耳边,说着悄悄话。

“是吗?你也在做那事?!”刘金莲不自主地松开怀里的邬月娥,一跃而坐在了床上。

邬月娥也跟着坐了起来。她转过身抱着身边表姐,伤心地啜泣起来。

“我们都是命苦的人啊……”刘金莲抚摸着表妹的头发,喃喃地说。

“细声点。”邬月娥胆子小,生怕有人听见。说着,她松开抱着刘金莲的手,蹑手蹑脚下了床,摸着黑,抽出梳妆台上的抽屉匣子,将里面的铜钱,一枚又一枚地向着卧房的四面八方抛撒。杉木地板上,顿时响起铜钱的跌落声,滚动声。漆黑的夜里,谁也看不清这满地的铜钱究竟落在了什么地方。

湘西是个出产寡妇的地方。古往今来,撇下战乱,瘟疫,饥荒不说,一条沅水的惊涛骇浪,就不知吞噬过多少男人,造就了多少寡妇。寡妇们最难熬的,莫过于漫漫长夜了。不知何年何月,一位孀居的前辈老姑婆,创造了一种奇特的方式,称得上是打发难捱长夜的绝招。每当她孤寂、冷清、空虚、惆怅,夜不成寐怨更长之时,便在卧房里将一枚枚铜钱抛撒开去,而后又趴在地板上,将满地的铜钱,一枚不少地摸找回来。通过黑暗中的摸找,时光得到消磨,幽怨得到排解,郁闷得到释放。后来,这种自我慰藉的方式,为寡妇们纷纷效仿,在民间广泛地流传开来。“乾隆通宝”出现以后,寡妇们又有了新的创造,她们所摸找的铜钱,必须是一色的“乾隆通宝”,合着天罡地煞,或是三十六枚,或是七十二枚,或是一百零八枚。绝望的寡妇们借助铜钱上的一个“乾”字,表达着坤对乾的企盼,地对天的悬望,阴对阳的渴求,女对男的相思。她们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怀着迷茫与无奈,凭着执着与痴情,摸找着那一枚枚铸有“乾”字的冰冷铜钱,仿佛就是在寻觅着那个撇下她们而远去的男人。

刘金莲不是寡妇,却是十足的怨妇,守着活寡。她每天夜里面对的,是和寡妇一模一样的孤灯冷衾,惆怅之余,她也做起了这本应是寡妇做的门径。此刻,一枚枚铜钱的落地声,她听来是那样亲切、熟悉。她立刻心照不宣地跟着下了床,压低嗓门问道:“是多少?”

“一百零八枚。”

黑洞洞的卧房里,两个既是表姐妹,又是表妯娌的妇人,匍匐着身子,在地板上开始了摸找。仿佛在追溯逝去的岁月,寻回失落的人生。

“这地板擦得真干净。”

“是在表姐那里学的见识。”

“泥鳅,黄鳝,我们是一串的。”刘金莲说着,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虽然是半夜过后,天气依然闷热。卧房里,没有一丝风,只有女人身上散发出的汗水气味,弥漫在这狭小的空间,两双淌着汗水的手掌,平摊在平整的地板上,轻轻地拍打着,挪动着,寻觅着,每当摸找到一枚铜钱时,便将它紧紧地攥在手中,生怕它不翼而飞,直到汗水沾满铜钱。一来二去,姐妹二人的汗衣内裤,全都被汗水湿透,头上、身上的汗水,不住地向下流淌,直到臀部、胯下。她们所到之处的地板,全被淌下的汗水打湿了……

“这鬼天气,怎么这样热!”邬月娥抹了一把汗,轻声地埋怨着。

刘金莲也被热得不行了。她一边脱去被汗水浸透的汗衣,一边提议:“太热了,干脆把衣裤全都脱掉,这里只有我和你,又没得旁人。”

两个妇人,都脱了个精光,享受着无挂无碍带来的片刻清凉与舒坦,又继续躬着柔软的身子,在地板上摸找着散落的铜钱。卧房黑乎乎的,只有那扇向着天井一侧洞开的小窗,透进了夜间些微的光亮。在微光的折射下,两个朦胧的身影浮现出两道隐约可见的白光,如同两条精灵般的白鳝,遨游在人生苦酒酿成的深潭。她们以坦荡无遗的身心,追逐着遥不可及的梦想。在人前,两个妇人如同唱傩堂戏的老司,都是在戴着面具表演。她们的本来面目从未在人前展示;她们的内心世界从未在人前坦露。只有在这漫漫的长夜里,漆黑的卧房中,她们才摘去了面具,摆脱了桎梏,用这种代代相传的古老方式,将一切原本只属于自己的隐秘,包括躯体、灵魂,乃至人的本性、本能,进行一次最为无奈,也最为彻底的坦露……

“喏!这又摸到一枚。”邬月娥细声地自言自语。

刘金莲在地板移动着的手掌,也再一次触及到了铜钱,而且是叠在一起的两枚。她将铜钱拾起,用手掂量着,抚摸着。铜钱正中是方孔,周边铸造有“乾隆通宝”四个凸出的字,当中有个最重要的“乾”字。凭着手感,可以摸到那“乾”字的部位。一个“乾”字,让多少湘西女人用整个生命去苦苦地寻觅。

突然,邬月娥没有了动静。转瞬间,刘金莲听到轻声的啜泣。刘金莲循着哭声,爬到了邬月娥的跟前。两个赤身裸体的妇人紧紧地搂抱在了一起,肌肤厮磨,心灵碰撞,血液交融。相互倾听喘息,感受颤动,酸涩的汗水伴着凄楚的泪水,从心窝里淌出。

“月娥,姐对不住你……”

“哪里的话。你不是说,泥鳅,黄鳝,我们是一串的吗?”

“都是姐不好,让你受苦了。见到你,姐心里就不好受。”

“姐,你怎么又说这样的话。这都是月娥的命上排就。月娥从来也没有想过要埋怨谁,责怪谁。”

“月娥,你越是这样,姐就越觉得自己罪孽深重。”

“姐,言重了。你不也和月娥一样黑夜里摸铜钱吗?你又怨谁,怪谁呢?”

刘金莲不再做声了,邬月娥却轻声哭泣起来,瘫软的身子顺势倒向地板,赤条条地仰卧着,如同煎炸在热锅里的闪着白鳞的鱼。刘金莲一双凤眼也为泪水所模糊。她凭借着小窗射进的些微光亮,凝望着邬月娥依稀可辨的身影。高耸的山峦,低洼的谷地,辽阔的田园,清悠的溪涧,构成了浑然天成的梦境……老天爷让她为男人而生,而她却从未沾过男人的边,留下的只是被阴云笼罩的山峦,为忧伤填埋的谷地,抛荒闲置的田园,干涸断流的溪涧。美妙的梦境,也就破灭得荡然无存……继而,刘金莲打量起自己来。她顾影自怜,一个被冷落的血肉之躯,一个被遗弃的饥渴之体,曾几何时,这周身的每一寸肌肤都充满着自信,到头来,阴沉木被人当成了烂柴,自信也就随之变成了自怜。张家窨子里呼风唤雨的女主人,只有在此时此刻才暴露出她的庐山真面目。就这样,两个人生轨迹迥异,却殊途同归的妇人,明知这满地的铜钱,无法为她们破碎的人生缀上一块补丁,却仍然在永无休止地寻觅,仿佛这一百零八枚“乾隆通宝”,合着三十六天罡,合着七十二地煞,合着对心中那个“乾”字的执着企盼,一切烦恼、忧伤、惆怅、凄婉,都可以在这漆黑夜晚的寻觅摸找中得到释放与排解……

姐妹二人共同度过了一个难忘的不眠之夜。直到天亮,一百零八枚“乾隆通宝”,还只摸找到一百零六枚。当晨曦透过小窗,射进狭小的卧房时,两个赤身裸体的妇人,才匆忙穿上了衣裳。这时,她们发现,原来有两枚铜钱滚到了邬月娥的床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