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湘西秘史
25458800000148

第148章 铁门槛!铁门槛(2)

“铁门槛?!她去那里做哪样?”印蕙娇问。

乖妹意识到事态严重,不能再藏着掖着了。她从玉凤送手绢给火儿,往戏台抛金戒指,竹筒倒豆子般全都说了出来。这着实出乎印蕙娇的所料,玉凤居然如此大胆妄为。事关重大,婆婆又不在家,必须小心处置。她首先想到的,是这事千万不能走漏风声,便郑重其事地向乖妹交待:“乖妹,玉凤去铁门槛的事情,讲到这里打止,绝对不能到外面去讲。”

“嫂子放心,乖妹记下了。”这样的大事,乖妹不敢掉以轻心。

这天,浦阳镇赶场。刘金莲跟着船溪驿的赶场客回来得早,早饭后就拢了岸。印蕙娇见婆婆如见救星:“娘!出大事了。玉凤上铁门槛找火儿去了。”

刘金莲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原以为玉凤不会也不敢这样做,没想她居然如此胆大妄为,真是淡看了这丫头。

“几时去的?”

“昨天。”

“你是怎么晓得的?”

印蕙娇乖妹所说的情形,对婆婆说了一遍。刘金莲听了,生气地说:“这乖妹真不乖,这样大的事情,瞒得铁紧,也不早对我讲。”

印蕙娇眨巴着眼睛说:“噫!说来也真是奇怪,凤妹和那火儿,怎么会那样的相像?!凤妹就是为这点着的魔,说是他们俩个有什么鬼的‘夫妻相’!”

“‘夫妻相’,鬼话!”刘金莲在想,什么“夫妻相”?分明是俩兄妹啊!

“抓紧把凤妹找回来。这事越往下拖,麻烦就越大。”印蕙娇说。

刘金莲痴痴地坐着,脸上毫无表情,嘴里不言不语。她在苦苦地思索,这样的突发事件,她应该如何处置?

情况紧急,印蕙娇自告奋勇:“娘!让我去一趟铁门槛吧!”

“你去能行吗?玉凤听你的吗?”刘金莲向儿媳妇发问。

蕙娇被婆婆问住了。她只是说:“蕙娇心里着急。”

刘金莲心想,玉凤和火儿的关系,火儿的娘是最清楚的。她就是再糊涂,也至于糊涂到那样的地步。出格的事绝对不会发生。刘金莲还是放心的。

“事情虽然非同小可,可也不必过分担心。”刘金莲心里所想,不便对儿媳妇明说。她找出了另外一个理由:“乖妹不是说了吗?玉凤又是送手绢,又是送戒指,火儿都退给了她。看来,他是有自知之明的,不会做出出格的事来。”

“话是这样说,可包票难打啊!神仙也怕鬼来缠,遇到这样的好事,男人是难得不动情的。”印蕙娇仍然十分担心。

“不至于,不至于。”刘金莲摇着头说。刹那间,她想到了当年的自己,想到了那远走他乡的小雕匠。

“太太!太太!”突然,门外响起小丫头石榴的叫喊声。

印蕙娇打开门,冲着石榴说:“叫哪样?没看见太太在这里有事?!”

石榴说:“客堂里来了一个后生,说是立马要见太太。”

“他是哪里的?来找太太做哪样?”印蕙娇问。

“他不肯告诉我,说是非要见到太太才说。”石榴说。

刘金莲闻声而出。来者何人,她已经心中有数了。来到门边,她吩咐道:“你去带客人到后堂,我们跟着就出来。”

在后堂,石白狗叫了一声“同年娘”,说明来意:“我是火儿的老弟,特意来给同年娘报信,昨天大小姐女扮男装,到了我屋里。娘说,请同年娘立马着人前去把她接回来。”

刘金莲心想,自己的估计是对的。铁门槛的那妇人还算是通情达理。她最关心的是火儿,火儿的态度如何?将决定着事态的发展。

“火儿呢?”

“我哥他出了门,不在屋里。”

“他到去了哪里?”

“我爹爹是个虎匠。前天,保靖来人请爹爹去那里打老虫,娘要他跟着爹爹去了保靖。没得几个月,只怕回不来。”

石白狗的回话,刘金莲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如今人心险恶,玉凤授人以柄,弄不好风言风雨就铺天盖地。刘金莲扎咐石白狗:“玉凤不懂事,冒冒失失去了你屋里。这件事说出去对大家都不好,请千万不要张扬。”

石白狗说:“来的时候,娘让我告诉同年娘,我的屋是单家独户,大小姐去到我屋里这件事,没有别人晓得,请同年娘放心。”

石白狗吃过中饭便动身回转。为了掩人耳目,好一阵过后刘金莲的轿子才上路。十七年前铁门槛的肥羊婆,没想到今生今世还会旧地重游。轿子一路走去,翻过一座山坳便到了麻家寨。轿夫停下轿子,说是歇气打腰站。

“太太,过了麻家寨就要上大界了。你下来走动走动吧!”前的轿夫回转身子,对轿子里的刘金莲说。

“坐在轿子里蛮好的,不下来了。”刘金莲说着,撩开了轿子小窗的布帘,她一眼就看到了雕匠家的吊脚楼。她曾经为了一个男人,顶风冒雪,不顾一切地来到这里。那男人却为了躲避她而远走他乡,浪迹天涯……忽听得轿夫一声吆喝,被抬起的轿子,又开始了晃晃悠悠的行程。她闭上眼睛,估摸着此去铁门槛的艰难。芳草第里的那位女戏子,临终将这女伢儿托付给了她。她万没想到,就是这个女伢儿,在重蹈着她的覆辙。

在石白狗的接引下,刘金莲的轿子停放在石家门前的禾场里。石白狗将两个轿夫安排到旁屋歇息。刘金莲一进堂屋,便看到了愣在那里的张玉凤。刘金莲没有呵斥和责备,仿佛什么事情也不曾发生。她上前一把拉住张玉凤的手,亲昵地笑着说:“哈!凤儿,你来看望同年娘,也不邀大娘做一路来,怎么一个人匆匆忙忙就来了?”

阿春应声而出,也来到了堂屋。刘金莲和她相视一笑。一个似曾相识的面孔,一对酒窝。刘金莲想象中的一切,瞬间全都得到了证实。

“同年娘,你来了!”是阿春先开的口。

“来了!给你添麻烦来了!”刘金莲说:“本来,我和凤儿讲好了,要做一路来看你的。我有点事去了一趟球岔,没想到凤儿她一个人先来了。”

刘金莲的话,把阿春说了个云里雾里。还算阿春肠子多道弯弯,立刻意识到张家老板娘的话,是为了不让大小姐难堪,故意这么说的。她连忙接腔:“太太把话说颠倒了,只有我们去看太太,哪有太太来看我们。这些年,火儿常常到府上打扰,得到了许多的照顾,我们全家感激不尽。”

刘金莲笑容可掬地说:“照顾说不上,火儿每次跟着师父来行傩,都给张家带来了好运程。火儿人聪明,品性好,又学得一身好道艺。凤儿的爷爷、奶奶在世的时候,都非常喜欢他,就让钰龙和他认了同年。”

张玉凤见大娘到来,惊慌失措,不知如何是好。出乎意料的是,大娘居然没有责难她,而是编出了这样一段话。玉凤心里明白,这是大娘给台阶让她下。紧张的心理顿时轻松了许多。这时,大娘又说话了:“凤儿的爹也格外喜欢火儿。那年,火儿跟着龙家垴的灯班,到我们屋里唱花灯。宵夜时,他一高兴,亲手给火儿舀了一大碗甜酒煮糍粑,问了火儿的名字,又问火儿的生庚。时间过得真快,这一晃就过去了二十年。”

阿春听着刘金莲的话,立刻听出了其中的弦外之音。这些话无非是告诉她,早在二十年前,那冤家就得知了火儿的存在。事情过去了这么久,再把这些陈年旧账翻出来,无异于在她的伤口上撒盐。阿春真有些撑不住了,刘金莲却喋喋不休地讲个没完:“凤儿的爷爷去世,是请火儿的师父龙法胜为老者封的臭。凤儿的爹从汉口赶回浦阳镇奔丧,他又见到了火儿。那时候,火儿还是个习巫的徒弟伢儿,主东是用不着给他送利市的。丧事终了,他除了给龙法胜封了利市以外,还把另外一个利市,扣在火儿的手板心里。临别时,依依不舍的样子,就好像他们是亲亲的俩爷儿……”

阿春听着刘金莲的每一句话,如同钢针扎在心上。她木木地坐着,不言不语,失血的脸上毫无表情。刘金莲敏锐地察觉到,这番言语引起了阿春的不快。她本有许多话要说,也只好作罢了。一旁的玉凤在暗自高兴,大娘历数着张家与火儿的亲密关系,是在表示对火儿的认可。果真如此,这道“铁门槛”应该是可以迈得过的。

“同年娘,大热的天吃杯凉茶吧!”阿蓓腆着大肚子,送来一杯凉茶。

“我没猜错的话,你是火儿的弟妹。”刘金莲笑吟吟端起凉茶,喝了一口,低头看着妇人腆起的肚子,问道:“几个月了?”

“六个月。”阿蓓低着头回话。

刘金莲转身对阿春说:“是啊!老弟都快要做老子了,火儿还打着单身,真叫你这个做娘的心里着急啊!”

阿春被刘金莲的话讲懵了,不知道她的葫芦里究竟卖的是哪样药?玉凤听到大娘的这番话,也同样猜不透她的言下之意。是同年娘对同年儿的关切?还是对这门亲事转弯抹角的应承?模棱两可的话语,神仙也无法捉摸。

“大小姐,你去陪着嫂子吧!我有话要同你大娘讲。”阿春用这种方式,向刘金莲表达对话的意愿。

刘金莲对阿春说:“我们到外面去讲吧!难得上一次铁门槛,想出去打打望,看看这里的景致。”

铁门槛地势比浦阳镇高了许多,即使是六月天也并不觉得十分炎热。阿春带着刘金莲出得门来,走过禾场,去到了对门坡。坡上是石家的菜地。菜地的边上是一棵结满长长皂荚的皂荚树。站在树脚放眼望去,连绵不断的山岭,隐现在缭绕的云雾之中。在那朦胧的极目处,看得见沅水在蜿蜒地流动。

“要看景致,这里是个好地方。”阿春说。

“看得见浦阳镇吗?”

“山挡住了,看不见。”

看不见浦阳镇,刘金莲似乎有点儿失望。

皂荚树本来有两棵。三年前,其中一棵遭到了雷击,被锯来做了柴火,只留下一个树桩。阿春指着树桩对刘金莲说:“喏!这里有个树桩,将就着坐吧!”

刘金莲刚刚落坐,阿春迫不及待地开了口:“火儿的身世,你都晓得了?”

“晓得了。”

“他也晓得了?!”

“他比我还要先晓得。”

“有件事情,我早就想跟你讲,可一直找不到机会。”

“现在有机会了,你讲吧!”

“我是想告诉你,当年不是我勾引他,是他下我的蛮。”

“这我相信。”刘金莲说:“你恨他?!”

“恨他做哪样?恨我自己。那种事情若是我硬是不肯,他再下蛮也是得不到手的。我后来顺从了。”

“就这样,伢儿上了身?!”

“是的。”

“给了你打胎药,怎么不把他打掉。”

“他是我身上的肉,我舍不得。”

“我想问句不该问的话。”阿春试探着说。

“问吧!没有哪样是不该问的。”刘金莲回答得爽快。

“这多年了,他讨了一房又一房,把你撂在一边,不理不探,你不恨他吗?”阿春的问话,似乎是在点刘金莲的穴。

刘金莲的回话很平静:“恨他做哪样。他还是我的丈夫,我还是他的婆娘,我的伢儿还执掌着他的家业。他的事就是我的事,正是这样,我这才老远巴天跑到这铁门槛来。”

两个坐着的皂角树下的妇人,就这样你来我往地交谈着。阿春将话锋一转,显现出几分凄凉:“我们两个妇人,遇上了同一个男人。不一样的是:一个命好,一个命苦。”

“什么命好命苦。对于他,我同你是一样的妇人。不同的是,我比你多了一个名份。”刘金莲还有一句“你比我多了一个伢儿”,没有说得出口。

“再问句不该问的话,你恨我吗?”

“起先恨过你。越往后,就越恨不起来了。”

“你讲的不是真心话。刚才你在堂屋里讲的那一通,我就是再哈,也听得出来,你是在讥笑我,挖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