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湘西秘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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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5章 人有两只眼睛(3)

朝阳从梵净山的峰峦间喷薄而出。嫣红的帷幔,朱赤的絮绦,披挂在万千气象的金顶二峰。天生桥上,临风伫立在舍身岩末端的麻大喜,沐浴在梵净山的晨曦里,面对金刀峡的万丈深渊,镇定而从容;天生桥下,金刀峡的祥云瑞霭,在晨风中飘拂;五色十色的彩霞,在峡谷间流淌,形成了无数玲珑剔透的光环。叠翠的峰峦,耸立的楼榭,浮动的人影,显现在光环之中。若隐若现,若即若离,虽然虚无缥渺,却又是那样栩栩如生。这就是“佛光”,这就是神秘佛国的“海市蜃楼”。麻大喜面对眼前的“佛光”,仿佛漫步在叠翠的峰峦间,置身于耸立的楼榭里。那浮动着的人影,仿佛在向他招手,同他对话。他在这神奇而美妙的境界里,濯洗着灵魂,梳理着心绪,忏悔着罪孽,感悟着人生……

释迦殿前的石阶上,众僧陶醉在“佛光”的奇幻景象中。正俨欣喜无比,在即将告别梵净山时,他如愿以偿,终于得见“佛光”,了却了他多年的夙愿。

金刀峡里,风起云涌,被称为“佛光”的无数光环,在飞旋的气浪冲击下,渐渐消逝、隐去。麻大喜睁大了两眼,从舍身岩俯视峡谷,却再也见不到奇妙的幻象了。怅然若失的麻大喜,依依不舍地回步舍身岩。当他从舍身岩下到天生桥面时,发现了不远处正俨和隆参。

“子弟麻大喜,见过二位法师!”麻大喜走到释迦殿的石阶前,双手合十,深深拜揖。

“麻行者果然是有缘之人,至诚至善,‘佛光’显现,可喜可贺!”隆参说着,双手合十,频频颌首。

麻大喜说:“弟子何德何能,‘佛光’显现,是有幸二位大师在场,仰仗二位大师洪福。”

“一个抛却尘缘的向佛之人,理应得到这样的回报。梵净山的‘佛光’不过是过眼烟云,转瞬即逝,只有心中的‘佛光’,才能永不泯灭。老衲愿以此与麻行者共勉。”正俨说着双手合十,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二十多年来,麻大喜的身边一直带着两样物件:一部《坛经》和一只玉镯。他把这两样物件放在工具箱的小抽屉里。夜里,一天劳作之后,他便要从抽屉里取出《坛经》和玉镯,放下油灯下。他总是先将玉镯端详一番。那用名为“鸡血”的缅玉制成的玉镯,一丝丝殷红,嵌在晶莹洁白的玉石里,犹如流淌着的血液,玉镯也仿佛被赋予了生命……然后,他便小心翼翼地翻开《坛经》。经书年复一年翻阅和磨损,已经破旧不堪,每处破损的边边角角,他都作了悉心的修补。一部《坛经》,他不知读过多少遍,可以说是滚瓜烂熟了。每次诵读时,那慧能大师的教诲,便仿佛回响在他的耳边,他便感到一种莫名的羞愧……麻大喜心里明白,玉镯和《坛经》,水火不容。既然诵读《坛经》,何必保留玉镯;既然保留玉镯,何必诵读《坛经》。这二者之间,他只能取其一。而他对于那段情缘,又总是那样放不下,割不断。因为尘缘未尽,他不敢接受隆参大师的剃度,而徘徊于佛门之外。最终的“顿悟”,让他当机立断,作出了一心向佛,舍弃尘缘的决定。对玉镯的处置,成了他为难的事情。任何对玉镯的随意损毁和丢弃,都是对真诚和神圣的亵渎。在经过冥思苦想之后,他为玉镯找到了一个绝好的归宿。金顶峰的金刀峡里,是“佛光”生成的地方。让玉镯与“佛光”永存,既可了却尘缘,也算是对她的最后祝福。于是,他便有了金顶峰之行,对玉镯作出了最恰如其分的处置,同时也见到了他心仪已久的“佛光”。

麻大喜回到坝梅寺。夜晚,他照例要打开工具箱里的小抽屉。那里面,仅剩下一本《坛经》,不见了玉镯。突然的缺失,使得他心里空荡荡的,没了落途。玉镯舍弃,再也无所挂碍,却感到隐约的后悔。他一头扎进《坛经》,试图通过专心致志的诵读,将往事彻底忘却。然而,刻骨铭心的往事,并不是说丢就可以丢,说忘就可以忘的。他两眼盯着《坛经》,倒背如流的经文,突然间变得生疏了。上面的每一个字,恍恍惚惚,竟变成了一只只玉镯,在眼前纷飞。突然,敲门声响起,开门一看,来者竟是他仰慕已久的正俨法师。正俨对身边的小沙弥说:“去吧!一个时辰以后,到这里来接我。”

麻大喜立刻意识到,正俨是专门到这里来找他,而且要来一个时辰。他立刻躬身迎接:“不知法师驾到,有失迎迓。快快请进!”

正俨进到小屋。他环视屋里的摆设:一张床,一张桌子,一张板凳,一盏闪灼的油灯,一部翻开的《坛经》,还有一口工具箱。除此便再别无他物了。麻大喜显得局促,将板凳端到正俨的面前,说:“法师请坐。”

正俨落座。麻大喜不好意思地说:“法师稍坐,弟子去打碗水来。”

“不必了,老衲来时刚喝过。”正俨说着,指了指工具箱:“你也坐下。”

麻大喜顺从地将工具箱端到正俨的对面,正襟危坐。正俨并没有立刻说明来意,而是把眼光投向了桌上放着的《坛经》。麻大喜仰望着老法师。二十多年了,他每年一次,来到这坝梅寺讲经说法。年岁不饶人,如今他已是八十开外了。衰老的迹象,出现在他身体的各个部位,惟有那长寿眉下的两只眼睛,依然是那样慈祥、睿智、矍铄有神。他拿起桌上的《坛经》,封面上“昌杰藏书”的印章清晰可见,接着又看了看封底。他回转身子,正好与麻大喜四目对视。

麻大喜立刻有一种热血沸腾的感觉。他连忙起身,而后虔诚地跪倒在正俨的跟前频频顿首:“弟子麻大喜,聆听大师开示。”

“不必拘礼,快快起来。”正俨躬身将麻大喜扶起。他说:“老衲到此,并非讲经说法,是来与你谈心。”

“聆听大师教诲,是弟子的夙愿。”落坐后,麻大喜这样说。

“你一直在诵念《坛经》?”

“弟子生性愚钝,虽是每日诵念,终究不明真谛。”

正俨指着手里的经书,无限感慨地说:“三十年前,老衲从韶州曹溪宝林寺请来了两部《坛经》,一部留在身边,另一部赠给了刘昌杰居士。刘居士仙逝多年,没想到在麻行者这里,又见到了这部《坛经》。”

“禀大师,这部《坛经》正是刘老爷相赠给在下。”麻大喜说。

当年刘家窨子里发生的一切,正俨虽是出家僧人,却也是有所耳闻的。他曾有意无意地以《坛经》的“忏悔品”,对刘家小姐进行过开导。出乎意料的是,大度的刘施主居然不计嫌隙,把这样一部《坛经》,送给了这个招惹事端的雕匠。他不由得发出感叹:“刘施主用心良苦啊!”

“在下深知刘老爷良苦用心。”

“这部《坛经》为韶州曹溪宝林寺所刊印。宝林寺里,供有六祖慧能大师的肉身。麻行者多年吟诵这部《坛经》,理应明心见性,得悟佛法。”正俨说。

“弟子浅慧根,薄福田,虽诵真经二十余载,依然尘缘未尽,枉念犹存。”麻大喜无地自容,向正俨禀报着实情。

麻大喜的毫不掩饰,令正俨窃喜。说不来讲经说法的和,,情不自禁地又说道起禅理来:“一心想要成佛的人,必先根断无明。无明是对世事的羁绊与烦恼。若欲无羁绊,无烦恼,必先根断无明。无明一断,诱惑皆无。无明乃生死根本。若欲断无明,了生死,即《金刚经》所云‘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无所住于****。去掉欲望,断却****,方可正确对待生死,成就佛性。”

正俨的开示,特别是其中的“去掉欲望,断却****”,正切中了麻大喜的要害。这时,他不再后悔对那只玉镯的舍弃,而感到自己选择的正确。

正俨接着说:“要去掉欲望,断却****,在于舍弃。舍弃枉念,舍弃执着。”

“舍身岩上,弟子已经舍弃。”在正俨面前,麻大喜没有隐瞒。

正俨继续说:“一个根断无明的人,终生都要在舍弃中度过。身外的舍弃,舍弃只能在身外……”

“心内的舍弃,才是真正的舍弃,才能根断无明。”麻大喜表述自己的心得。

麻大喜的开悟,令正俨喜出望外。昨天,浦寺光来人,向正俨禀报观音殿失火。重修观音殿是迟早的事,需要雕作菩萨的工匠。正俨立刻想到了麻大喜。曾在浦阳镇引起过轩然大波的汉子,能让他回去承担这一重任吗?正俨放心不下。刚才的这一番对话,让正俨彻底放心了。

“还有心回到浦阳吗?”正俨问麻大喜。

麻大喜摇摇头,说;“这里很好,回去做哪样!”

“若是老衲有请行者呢?”

“大师请我?!”

正俨说:“昨天浦光寺来了人,告知老衲寺里遭了火灾,烧了观音殿。”

“烧了观音殿!别的佛殿呢?”

“都没有烧。”

麻大喜感叹道:“其余佛殿没烧,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老衲回转浦阳,就要着手为观音殿重修庙宇,再塑金身。老衲的有生之年,就为浦光寺做这最后一件事。重建观音殿,首当其冲的,就是要请一位技艺高超的工匠,为观音菩萨雕作真容。思来想去,只有惊动行者的大驾了。老衲深夜登门造访,为的就是此事。”正俨终于说明了来意。

麻大喜没有立刻允诺。浪迹天涯之人,何尝不想回到自己的胞衣地。二十多年了,他只在弟弟成亲时回过一次家。一场瘟疫,使得一家人死的死,散的散。倘若回到那里,他害怕自己耐不住那种悲怆。同时,他还有一个担心。他的再次出现,必然会打扰那个妇人平静的生活,这是他最不愿意见到的。

“老衲等着行者的回话。”正俨在催促。

麻大喜面呈难色,说:“好事不在忙中,容弟子三思。”

正俨说;“行者莫非是有所顾忌?!向佛之人既然已从心内舍弃,那些烦恼,那些羁绊,即使是摆在面前,也不会再重新拾起。看来行者是多虑了。”

麻大喜确实是有顾虑。他欲言又止。

“这等造福桑梓的事情,行者难道无动于衷?!”正俨对麻大喜寄予厚望。

麻大喜喃喃地说:“造福桑梓,大喜义不容辞……”

最后,正俨说:“行者若是依然心仪梵净山,雕作圆满,即行返回。若有心留在浦阳,观音菩萨金身开光之日,就是老衲为行者剃度之时。”

“弟子麻大喜叩见师父!”麻大喜长跪尘埃,叩头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