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湘西秘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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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0章 对话阴冥(2)

“奶奶!”女儿说话了,调门很高。显然,她的话同时也是说给父亲听的:“凤儿想不明白,这么好的一个伢儿,不让凤儿嫁给他究竟是为的哪样?想来想去,就只有一个原因:那个伢儿家贫,与张家窨子门不当,户不对。这屋里的老老少少几代人都是喜欢看戏。凤儿听说,奶奶也喜欢高腔戏。莫非大家都愿意做《彩楼配》里的那个嫌贫爱富王丞相?!倘若真的是这样,奶奶啊!就请您老人家发善心,让凤儿做那个寒窑里的王宝钏吧……”

玉凤的话句句说得真挚动情,到了张复礼的耳朵里,却全然是另外一番滋味。他的头脑,像箍上了重重铁箍,又钉进了个个楔子,似乎在顷刻间就要爆裂。当他将眼睛缓缓儿睁开时,发现眼前是漆黑一片,令他不寒而栗。紧接着,他的眼前又出现了数也数不清的金星。耀眼的金星,闪烁在夜空里,飞溅在坟场上……他一个踉跄,便瘫坐在脚下的岩板上。

闻听得父亲摔倒的声音,女儿立刻回转身子。

“爹!您怎么了?”

“没得哪样。爹爹有点儿累。”

“爹!是女儿不好,惹您生气了。”

“……”

“爹!”

“说吧!我听着哩。”

“我和火儿的亲事,您不同意?!”

父亲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嫌他家里穷?!”

父亲下意识地摇了摇头。但又立刻觉得不妥,跟着又点了点头。

“倒底是也不是?”

父亲再一次点着头。

“可我娘告诉我说,比起富人来,穷人更靠得住。”

父亲一惊,像是被点中了穴堂。立刻问女儿:“你娘真的这样告诉过你?!”

女儿知道失口,不敢回答。

“那是你娘对我发的怨气。她说话不公平。我从来没有少过你娘儿俩的吃和穿。就连你的姨婆,我也是说话算数,负责到底的。”父亲向女儿这样解释。

女儿想说,不少吃穿算得哪样?你一去镇江就不打转,娘直到临死也没能见你一面,能算是靠得住吗?话到嘴边,女儿没敢说出口。

“乖女儿,听爹爹的话。张家窨子的大小姐,应该嫁个门当户对的人家。要是爷爷奶奶在世,他们也不会依着你的。”父亲接着说:“什么嫌贫爱富!不要相信戏文里编排的故事。黄金无假戏无真。戏文里演唱的那些名名堂堂,都是那些闲着没事干的人胡编乱造出来的。”

玉凤不再和父亲争辩戏文的真和假,而是向父亲提出了一最关键的问题。

“爹!有件事情女儿想问您。”

“问吧!”

“女儿想听您的实话,抛开女儿的这码事不讲,您对火儿印象如何?”

父亲说:“你说的是那个小巫师吗?他是龙法胜的徒弟,常来我们屋里行香火,我认得他。”

“爹爹没对女儿说实话。爹爹不但认得他,而且喜欢他,看重他,甚至把他当成了儿子一样看待。”玉凤说。

女儿突兀的话语,让张复礼大吃一惊。然而,他毕竟老练,虽然被点中了要害却仍然不露声色,而只是轻描淡写地回应:“凤丫头,你怎么讲这样的混帐话,若不是看在你娘的份上,爹爹要给你来几巴掌!”

“不!凤儿晓得,爹爹是舍不得打你的乖女儿的。”玉凤一面撒着娇,叫父亲对她奈何不得。一面又抓住把柄,对父亲发起了不依不饶的攻势:“你若不是把他当成儿子一样看待,爷爷过世的时候,你又怎么让他为爷爷陪灵呢?”

张复礼愣住了。他慌了神。不用说,这事是龙儿说出去的,又传到了凤儿耳朵里,刘金莲也一定知道了,甚至包括火儿的出身……他呆坐在岩板上,许久都没有回答女儿的提问。

“爹!你说话呀!”女儿见父亲无言以对,便接着说:“凤儿讲爹爹嫌贫爱富,还真是冤枉了好人。一个贫家老司,旁人外姓,你都可以把他当成张家的子孙,为老太爷陪灵尽孝。让他做张家的女婿,又有哪样不可以的呢?”

张复礼被女儿逼问到了尴尬的境地。他若是把真相告诉女儿,既有了火儿陪灵尽孝的正当性,又可以避免女儿对于这件事的纠缠。他最终也没有勇气迈出这一步。他说:“凤儿,不要胡搅蛮缠认死理。那火儿和龙儿认了同年,换了庚帖,他就成了龙儿的兄弟,让他为爷爷陪灵尽孝,也是完全可以的。”

“爹!女儿也没说不可以呀!”玉凤说:“既然是爷爷,奶奶,还有您,都那么喜欢火儿,女儿要嫁给他怎么又不可以呢?”

张复礼说:“哈妹崽,怎么说这样的话?爷爷,奶奶,爹爹,还有你大娘,喜欢的人多着哩。喜欢是一回事情,同他结亲又是另一回事情。若是喜欢哪个男伢儿了,就要把女儿嫁给他,爹爹只怕有一百个女儿也不够……”

“爹!您不要讲了,女儿不哈,不憨,这点道理还是懂得的。”玉凤说。

“既然懂道理,为哪样还要一头牛角吹到底?”

“为哪样?哪样也不为。女儿为的是遵从天意。”

“遵从天意?!”

“是的。火儿长得什么模样,爹爹一定是清楚的。请爹爹想想看,凤儿和火儿,一个生在汉口鹦鹉洲,一个生在湘西铁门槛。非亲非故,八杆子打不挨,为哪样就生得那样相像,又偏生碰到了一起。爹爹您说,这不天意又是哪样?”

张复礼被问得哑口无言。兄妹之间,相貌相像,本是天经地仪的事情,并不奇巧。道理浅显,一说她就明白。可难就难在绝不能对她说。这时候,玉凤又说话了:“爹爹,您说不清楚吧!可女儿说得清楚。这叫做‘夫妻相’!”

“‘夫妻相’?!”

“是的。爹爹想必也听说过。人说男女有‘夫妻相’,都是前世修成的。这样的人今生结为夫妻,定然天长地久。爹爹您相信不?反正我相信。”

“鬼话!”张复礼信口呵斥。

“不是鬼话,是有验证的。”

“讲!怎么个验证法?”

“女儿不敢讲,爹爹会骂人。”

“有哪样不敢讲的,爹爹不骂你就是。”

“好,那女儿就讲了。”得到父亲的承诺,玉凤就噼哩叭啦说开了:“别人不讲,就讲爹爹您吧!您和大娘就是没得‘夫妻相’,分别十多年,您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却是一个人睡在书房里;您和我娘也没得‘夫妻相’,虽然也有过恩爱的日子,到头来还是各分东西。镇江的三娘长得什么模样,女儿没有见过。女儿料想,三娘和爹爹是有‘夫妻相’的。不是这样,你们的日子就不会过得这样和美。”

玉凤的一番话,简直把张复礼说得晕死了过去。他想把女儿狠狠骂一顿。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有言在先,不能讲话不算数。

“女儿的话冒犯了爹爹,请爹爹原谅。”玉凤栽着脑壳这样说。显然,她感觉到了父亲的尴尬,这个道歉,或许可以缓和眼前的气氛。

天色渐明,太阳从山背露出半边彤红,绚丽的朝霞,把金辉洒向一座座坟头的青草。一阵微风吹过,摇曳着的青草,仿佛在歌唱周而复始的生死轮回。猫头鹰的令人心悸的嗥叫,也伴着黎明的到来停止了。只有坟地里父女二人的心境,却依然是那样凄惶而凝重。

“爹!您说话呀!”

“……”

“爹!您怎么不说话?”

张复礼经过权衡,终于作出了决定。他将以最果断的方式,来处置眼前发生的事态,阻止女儿的恣意和妄为。他相信,在高压的态势下女儿是会就范的。

“凤儿你听好了!”张复礼板着脸说:“自古以来,婚姻大事要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个女伢儿,若是凭自己的意愿,想嫁给谁就嫁给谁,那天下岂不是乱套了!都怪你娘从小惯肆了你,你才变得这样任性,竟敢自作主张爱上了一个穷老司,还一个人跑上了铁门槛,找到人家的屋里去。这件事情幸好没有外人晓得。若是传了开去,张家祖宗八辈子的脸面,都让你给丢尽了!”

“爹!您听我说──”女儿试图争辩。

“没你说的!”父亲不容分说。

“不!我偏要说!”

女儿的话音未落,便挨了父亲一耳光。这是女儿自出世以来,第一次挨父亲的打。她用手捂着被打的脸膛,大哭一声,便在拜台的岩板上打起恋滚来。

父亲没有停止对女儿的呵斥,而且恶狠狠地说:“还有脸在这里放泼!快给我起来!听好了,回去以后,再也不许提那档子丢人现眼的事!”

女儿没有理会,哭闹得更凶了。

“起来!”张复礼想猛地一脚踢去,可他又忍了下来,只是用脚尖在女儿的身上推了推。

“妈妈呀!你在哪里?你怎么丢下女儿就不管了!”玉凤突然大声喊叫。

女儿的喊叫,触动了张复礼的痛处。他再也凶狠不起来,口气舒缓了许多:“快起来!爹爹怎么舍得打你骂你。以前的事,你不过是一时犯的糊涂──”

“糊涂的是你,我一点也不糊涂!”女儿这样接腔,没给父亲留一点余地。

父亲意识到,一时半会,女儿是转不过弯的。这坟场不是说话的地方,先回去,慢慢儿再开导她。

“走!回去。你不走,我一个人走了。”父亲说着,就要拔腿动身。

“爷爷!奶奶!”玉凤没有理会父亲,而是寻死寻活地磕头、哭喊:“凤儿活着做哪样,还不如死了好。就让凤儿到阴间侍候二老吧!”

张复礼停止了脚步,摇着头,无奈地说:“小祖宗,你这是做哪样嘛!”

玉凤抽泣着说:“爹爹若是不答应,女儿就跪在这里,永世也不起来了。”

天色已经大亮。远处,几个人正朝着坟山走来。只见那走在前面的后生,头上戴着白色的孝帕。后面的汉子,身上背着一个褡裢。不用说,昨天夜里镇上又有“西帮”的乡亲过世了。丧家正带着地理先生,到坟山来架罗盘择阴地。

“快起来!来人了。”

“我不管。你不答应,我就跪在这里不起来。”

张复礼慌神了。把这伢儿逼急了,她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若坟山里父女的争执张扬开去,肯定立刻传遍整个浦阳镇。立刻成为浦阳人的笑料。他除了答应女儿的要求,便再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好吧!我答应你。”

“你答应我嫁给火儿了?!”

张复礼点了点头。他只得用这样的权宜之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