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湘西秘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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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9章 梅山虎匠(1)

“凤小姐!凤小姐!”与父亲同睡一床的火儿在睡梦中惊呼。他梦见了张家小姐玉凤。披头散发的张玉凤,正伸出双手,哭着,喊着,向他求救。

睡梦中的石老黑被火儿的叫喊声惊醒。他听不清火儿梦里喊的哪样,顺手对着他的屁股打了两巴掌。火儿被打得迷迷糊糊。他从床上坐了起来,揉着惺忪的眼睛,梦中向他求救的张家小姐,仿佛仍然在面前哭号、喊叫……

“火儿,你发哪样梦冲?”石老黑问道。

“没,没……”火儿支支吾吾,不愿实情相告。他和玉凤小姐的事,只有母亲晓得,父亲并不知情。

火儿重又躺下,闭上眼睛,玉凤惊恐万状的求救形象,再次在朦朦胧胧中闪现。玉凤站在悬崖边,面前是黑洞洞的万丈深渊。火儿几番想试着上前拽住玉凤,将她拉扯回来。可他伸出去的手,却总是差那么一点点儿,怎么也够不着……

火儿跟着父亲来到“毕兹卡”①聚居的西洛寨打虎,已经两个多月了。母亲逼火儿跟父亲出屋打虎,为的是要他避开那位张家小姐。避开归避开,要将那女伢儿忘掉,火儿怎么也做不到。当火儿无缘无故做了这样一个梦时,凭着巫师特有的职业敏感,料定玉凤出了大事。不祥的梦魇,是心灵的感应,是玉凤在危难之时,向他发出的求救信号。他断然决定,马上离开西洛寨,回到浦阳镇,去到玉凤身边。

火儿猛地从床上坐起,伸脚舞手,三下五除二就把衣服穿好,而后对父亲说:“爹,我要回家!”

“半夜三更的,你这是做哪样?!”父亲不解地问道。

“我心里慌,慌得抵不倒。我要回家。”火儿下得床来,点燃桐油灯,清理起行头来。

石老黑以为儿子在梦游。他也翻身下床,对着儿子的背心连拍几巴掌,不住地叫道:“呸啾!呸啾!呸啾……”

“爹!你这是做哪样?”

“做哪样?!问你自己。”

“问我?!我不是告诉了你吗?我心里慌得抵不倒。我要回家!”

“伢儿,你这是在讲胡话,是在梦游,爹爹要喊醒你。”

“爹!我清醒得很,你怎么讲我在梦游?!我真的是心里慌,慌得抵不倒。我要回家,一刻也不能延挨,马上就要动身。”火儿急得直跺脚。

石老黑眨巴着眼睛,重新打量起火儿来。伢儿是清醒的,并非梦游。平时,这伢儿做事稳重,从来不曾如此冒失。这样一反常态,必定事出有因。做父亲的必须问过明白:“你到底慌的哪样?有哪样慌的?快跟爹讲。”

火儿自有心慌的理由,只是不能告诉父亲。他只能说:“就是慌,也讲不出是为的哪样。”

“伢儿,我们是梅山虎匠,来到这西洛寨打老虫,是受人之托,解人之难,怎么能这样说走就走!”石老黑说。

其实,石老黑也是做梦都没想到,还要回锅做虎匠。婆娘不知是哪根筋出了毛病,硬把他这只鸭子赶着上了架。当年做虎匠,天塌下来有师父顶着。如今,他这个半桶水竟也要独挡一面。他脑壳是空的,心里是虚的。幸好有识文断字的儿子当他的拐棍。他才从师父传下的科书里,渐渐找回了做虎匠的感觉。这时候,儿子却突然冒出个“心里慌”,吵着要回去,那是绝对不可以的。

“不!我管不得那么多,我心里慌,我要走!我要回去!”火儿一副毛焦火辣的样子,在屋子里踱着步,搓着手。

“你不能走!”石老黑摆出老子的权威,下儿子的恶符。

“要走!”火儿生平第一次同老子打拗。

“不能走!!”石老黑起了高腔。

儿子拎起行头就往外冲,被老子当门拦住。儿子不理茬,企图拨开老子前行,被老子封门就是一耳巴。俩爷崽的吵闹,惊醒了吊脚楼里熟睡的人们。

“半夜三更,俩爷崽在做哪样?”敲门问话的,是西洛寨的长老,这户人家的主人彭世清,人称“清老”。

石老黑打开房门,清老和他的儿子宏早进了房,岩娃紧随其后。没等来者问话,石老黑便说开了:“哦,你们都来了。这人说是心里慌,吵着要回去。”

“清老伯,实在对不住。我不知怎的,心慌得像猫儿抓,蚂蚁咬。我实在受不了。”火儿痛苦万状,哭着向清老哀求:“您老人家行行好,放我回去吧!”

清老说:“心里慌,是最难受的事,我也有过。你为哪样心慌?说来听听,看可以为你排解不?”

“就是慌,无缘无故地慌。为的哪样,我也说不清。”火儿这样回答。那蹊跷的夜梦,是绝对不能示人的。

清老为难了,问石老黑:“石师父,你看呢?”

石老黑想了想,说:“火儿不能走!他硬是要走,我们就一起走!”

“这——”清老懵了,不知如何是好。

石老黑堵着气说:“岩娃!我们也清理行头,走!”

“莫啰!莫啰!”清老万般无奈,猛地双膝跪地,苦苦哀求起来:“石师父,求求你们了。你们是世上良心最好的人,你们是不会忍心看着西洛寨的乡亲让老虫作贱的。给我这张老脸一个面子吧!留下来,不要走……”

见此情景,石家父子懵了。二人连忙搀扶走清老。石老黑转身,一双眼睛直瞪着火儿。火儿低下了头,那慌乱的心神,在这顷刻之间为理智所平服。他一屁股坐回床上,“呜呜”地大哭起来。他只得放弃离开这里的想法。

说也奇怪,梅山虎匠没来之前,西洛寨附近,虎情不断。自从虎匠到来以后,猖狂一时的老虫,竟然销声匿迹了。两个多月,连老虫的影子都没见着。有人说,是虎匠的威风,令老虫望而生畏。也有人说,是虎匠悖时隔财,老虫去了别处。打不到老虫,每天好吃好喝,石老黑过意不去,几次向清老提出要退场,清老说什么也不答应。为了寨子里人畜的安全,虎匠即或是打不到老虫,也不能放他们离开寨子。此外,清老还有个自己的小九九。他的儿子宏早这时正拜石老黑为师学习梅山虎匠,才刚刚理清了头绪。起码也要等到儿子学得差不多了,再放这伙虎匠走。

这天,虎匠们上山“扫当”,在一个叫枳木界的山头,发现了老虫屙的粪便。石老黑大喜。他把粪便看了个仔细,告诉弟子们,粪便如此光洁,说明这只老虫长得肥。石老黑立即吩咐弟子们,在四周的地面和树上寻找,有没有老虫留下的爪痕。他们在附近找了个遍,没得任何发现。石老黑作难了。仅凭小路上的一堆粪便,很难判断出老虫的来去路径,不能轻易出手。他这个虎匠来到西洛寨已经两个多月,若是再没得一点动静,那就太没面子了。无奈之下,他还是做起了“开山”法事。他心中默念着阴冥中的师父,试图用梅山虎匠的神功,打开这里冥冥之中紧闭的山门。

“爹,就只凭这堆老虫屎就‘开山’,是不是太匆忙了?”火儿把父亲拉到一边,悄声儿说。

父亲回复:“来西洛寨都这么久了,得有个交待啊!先把这‘开山’法事做了,碰碰运气吧!”

石老黑带领着头戴红色云头布的梅山弟子们,在枳木界上开始了安装弓弩的作业。老虫在一处山林坐草,常喜欢走重复的路。他在老虫行走的“当路”上,确定了“弩堂”的位置。安好了射杀老虫的弓弩,石老黑对弟子们说,山中的百兽,都是山神土地所豢养。梅山虎匠以和为贵,希望土地神以和平的方式,把作孽的老虫送交纳到弩堂。于是,他作起了“和土地”法事。只见他以十个手指挽结起“和山诀”,继而又诵念起“和土地”的神词:

祖师赐我“和山诀”一道。和起东路土地公公、土地婆婆; 南路土地公公,土地婆婆;西路土地公公、土地婆婆;北路土地公公、土地婆婆;五方五路土地公公、土地婆婆。上山和来中山和,中山和来下山和,山山和来一山和,一山和来山山和。江水和得团团转,海水和得转团团。桃花李花,和做一家。和的弓同一把,弩同一张。和出五方五路大山虎豹。和步登步,和跄登跄。和到弟子弓弩药箭。猛虎困在弩前,死在弩后……

这是石老黑生平的第一次单独作法。弟子们饶有兴致地注视着他的每一个细节动作,大开眼界。石老黑却忐忑不安起来。他想起那浦溪边忘情的夜晚,当年左手犯下的忌讳,事隔了这多年,还会留下隐患吗?

这天,西洛寨的毕兹卡发现在通往枳木界的路口上,扦插着一块梅山虎匠用木板做成的告示牌,上面写着:

上下过往人等,见字得知。今有猛虎窜伏白云山中,残害百姓,伤及六畜。地方请得梅山虎匠,已在大小山头,装放神弓药箭,射杀猛虎。申时安弓,卯时收箭。请求上下各团村坊,男女老少,过路人等,一人传十,十人传百,定要迟迟出屋,早早归家,如有乱行乱走,药箭上身,不关虎匠主家之事。出事告白,莫谓言之不预也。

天运大清光绪二十年吉月吉日梅山弟子谨启。

虎匠石老黑祭起梅山之法,在枳木山开了“弩堂”,又还做了“和土地”的法事,焦急地等待着老虫前来“踩堂”受死,可那畜牲就是不肯就范。虎匠施法的周期以七天计。一个七天过去了,转眼之间,又过了第两个七天。枳木山上除了那堆老虫屎以外,便再也没得老虫的任何踪迹了。乡亲们不由得对这个坛门虎匠的道艺产生了怀疑,清老理所当然地成为了人们的矛头所指。

“清老,你家早儿请来的虎匠,只怕是个半桶水哟!”

“莫乱讲!他就是当年那位梁虎匠的嫡传弟子。”

“嫡传弟子,就这点功夫?!都两个月多了,是只见老虫的屎,不见老虫的毛。”这挖苦人的话,也是够刻薄的。

“这是打老虫,不是拍苍蝇,哪能那么容易?”清老说:“老虫倒财,竹叶子开花,一要地方的缘法,二要虎匠的财运,不是你们想的那么简单。”

其实,清老嘴里虽然这样说,心里却也同样在犯着嘀咕:这位石虎匠的桶里,究竟装得有多少水哟?

“石师傅,你要用真功夫啊!枳木山上,怎么还没得一点动静呀?”清老当着虎匠弟子的面,问石老黑。

“我们也正在说这事哩!”石老黑说:“大山的野物,无一例外,都是土地老儿所豢养。先前我们已经‘和’过了土地,同他打“和牌”,让他自觉自愿把作孽的老虫交纳到虎匠的弩堂来受死。可这土地老儿不听打招呼,背地里搞起了鬼名堂,通风报信。狡诈的老虫得了信,屙尿都不朝弩堂这一方了。实在没法子,虎匠就只有下恶符了。”

“下恶符?!下怎样的恶符?”清老问。

“‘枷土地’呀!”石老黑胸有成竹地说:“给土地老儿披枷戴锁,枷住他,不准他乱说乱动,让他没法给老虫通风报信。”

这些日子,火儿每日里除了帮助父亲复习神词以外,还为岩娃和早儿,每人抄录了一套虎匠的全堂科书。他从科书里得知,枳木山作法“和土地”之后,二七一十四天,若老虫还是不踩弩堂,就该做“枷土地”的法事了。这天傍晚,石老黑和弟子们来到弩堂,摆上香案,挽结起“铜枷铁枷诀”、“铜锁铁锁诀”,念动起“枷土地”的神词:

弟子顶职观请,观请盘古仙人到。天是盘古天,地是盘古地。盘古一到,百无禁忌。祖师与我枷起东路土地,本师与我枷起南路土地,三元宗师与我枷起西路土地,众坛祖师与我枷起北路土地,肉口传度师父与我枷起五方五路土地。铜枷铁枷枷住,铜锁铁锁锁牢……

此后,虎匠师徒每天都要到枳木山上的弩堂打个转身,探过究竟。又过了两个七日,对土地老儿“枷”也“枷”了,“锁”也“锁”了,老虫依然不踩弩堂,就连摆在路上的那坨老虫屎,历经日晒雨淋,也变得无影无踪了。石老黑颜面尽失。这种梅山之法,从来都是很灵验的呀!思来想去,莫非是当年左手惹的祸,殃及到了今日。他泄气了,悄悄儿撒了弩堂,摘了告示牌。

就在石老黑进退维谷之时,火儿的弟弟白狗,突然来到了西洛寨。

“你们出门这么久,只差个把月就过年了,也没搭个信回去,娘不放心,就让我来了。”白狗说。

“进了白云山,就像是进了闷葫芦,哪里搭得信出哟!”石老黑说着,问起了他最关切的事情:“婆娘生了吧!是崽还是女?”

“十月初二生的。是个男伢。”白狗回答。

石家后继有人,石老黑喜不自禁。他看了火儿一眼,似乎在说,伢儿,弟弟都做老子了,你要崭劲啊!火儿却一点也不在意。他的心事父亲不晓得。

夜里,白狗和父亲,还有火儿,三爷儿睡做一床。白狗翻来复去睡不着,这些日子屋里发生了好多事情,必须单独向父亲禀报。当他确信火儿睡熟时,便悄悄儿推醒了父亲。父子二人起床,白狗扒开了圆盆埋着的炭火,再加了些木炭。还没等到炭火烧旺,便迫不及待地向父亲诉说起张家小姐找上门的事。

“怎么?那张家小姐看上了你哥,还女扮男装,亲自找上了门?!”石老黑感到非常惊讶。

“千真万确。”白狗说:“是娘派我去浦阳镇上报的信,要他们悄悄儿到铁门槛来接的人。”

“啊!原来是这样……”石老黑这才明白婆娘霸蛮要他带着火儿来打老虫的原因。她是怕高攀不上张家,为了躲避这门亲事,才把火儿支开的。

白狗接着说:“让小姐嫁给哥哥,张家当然不情愿。为这事,张家老板特意赶回浦阳镇。他们把小姐诳上了船,带她去汉口,没想到船过青浪滩时小姐落了水。有人说是投水自尽,也有人说是失足掉下去的。张老板跳到河里救女儿没救起,自己把性命也搭上了。三天后,张老板的尸身才在下游的明月洄浮了起来。小姐的尸身却一直没有找着。有人说,她是顺水而下到汉口找娘去了。”

石老黑被残酷的事实惊呆了,好一晌都说不出话来。他这才想起前晌火儿吵着心慌要回家的情形,兴许就是惦记着那个张家的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