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湘西秘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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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1章 梅山虎匠(3)

这时,父亲也看见了躺着的老虫。虎死不倒威,临死的老虫都是坐着的。老虫这样躺着,说明它还没有进入临死的状态。这带着箭伤的畜牲一旦发起飚来,势不可当。他立刻感到事态的严重,伸出一只手要把儿子拽到身后。这时,儿子已经稳住了心神,停止了颤抖。他明白,逃跑已经来不及了。身后没有大树,逃跑是没有去处的。他甩开父亲的手,不肯退到父亲身后,用自己的身子维护着父亲。他紧握着手中的虎叉,一个箭步便冲上了前去。他没有料到的是,那带箭的畜牲,居然从躺卧中一跃而起,向他猛扑了过来。当他还来不及将虎叉投出时,却被老虫打来的重重巴掌,拍掉了手中的虎叉。就在那老虫腾空扑向儿子的一刹那,父亲顺势腾空蹿起,蹿到了老虫的腹下,用他的一双手,死命地箍住了老虫的腰肢,用他的脑壳,死命地顶着老虫的下颚。畜牲的颈部,还带着一支致命的毒箭。那毛茸茸的腹部,又突然粘附了这样一个挣不脱、甩不掉的物体。它虽说是死到临头,却还在用它的余力再一次发飚。老虫和那紧箍着它的梅山虎匠,一起倒在了小路边的乱草丛中,一连几个恋滚。老虫的四只爪子,凭空舞动,抓不住,挠不着,纵有余威,也无法施展。对于瞬间发生的事情,儿子发了懵。他拾起地上的虎叉,想向老虫剌去。那老虫正和父亲滚成一团,他担心这一叉剌去,会误伤了父亲,便迟迟不敢下手。这时候,清老和乡亲们闻声赶到。他们被眼前的场面惊呆了。老虫和虎匠的生死搏斗,仍然在持续着。桅子岭上的灌木和衰草,在重压之下应声而倒。垂死的畜牲,以最后的疯狂,发出凄厉的嗷叫。虎匠的衣衫,早已被撕成了破碎的布条。在场所有的人们,挥动手里的各种家什,试图以最有效的手段,置那发飚的畜牲于死地,可又都无从下手。火儿更是急不可耐,他一跃而上前,终于趁一个空档,将虎叉剌向了老虫的脑门。老虫因伤而流血,因痛而咆哮,在地上连扳几扳,试图挣脱虎匠的纠缠。一连的这几扳,足可以使得虎匠的五脏六腑在顷刻间移位。他一双血肉模糊的大手,不但没有松开,反而箍得更紧了。紧接着,虎匠和老虫在血染的草丛中,又是一连几个剧烈的翻滚。人们惊异地发现,在****决斗不远的地方是一道陡峭的悬崖。升腾着的雾气,显示着悬崖的深不可测。虎匠和老虫,朝着那个方向不停地翻滚,很快就在滚到悬崖的边沿。再这样继续下去,后果不堪设想。人们都捏着一把汗,火儿则险些儿哭出了声来。当虎匠和老虫滚向悬崖的边沿,火儿一步上前,试图拽住即将跌落悬崖的父亲时,眼疾手快的清老,一把将他拦腰抱住,制止了他的莽撞。令人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虎匠和老虫,一同坠落了悬崖……

当人们攀崖附葛,以最快的速度到达悬崖下时,在一片杂草丛中,怒目圆瞪的虎匠,依然用鲜血淋漓的双手紧箍着老虫的腰肢。那死顶着老虫下颚的头颅,已经耷拉了下来。虎匠和老虫,悄无声息地躺卧做了一堆。人和兽的搏斗,就这样平息。那被寒霜打蔫的草丛间留下了斑斑血迹,分不出哪是人血,哪是虎血。火儿顿时嚎啕大哭。清老在证实老虫确已断气之后,将虎匠紧箍着老虫的双手缓缓地掰开。就在那****分离的瞬间,他惊异地发现,虎匠的双手居然还有一丝丝儿力气,顽强的生命并未终结。他立刻通报:“火儿,你爹还活着!”

火儿似乎看到了希望,受到了鼓舞。他立刻跪在了父亲的跟前,声嘶力竭地叫喊了起来:“爹!爹!我是火儿,你听见吗?”

虎匠没有任何回应,只是静静地躺卧他的对手──兽中之王的尸身旁边。他浑身上下,血肉模糊,只有那一双眼睛,依然恶狠狠地瞪着,沾满血迹的十个手指头,僵硬地叉开着,还是紧箍老虫时的姿势。清老用手背测试着他的鼻息,还有一丝丝温热的气息轻轻呼出。

“他还有气,他还没有……”清老再次作出肯定。

“爹!我是火儿,我是火儿呀!”火儿在父亲的耳边,泣不成声地呼唤着。

梅山虎匠的身子作了一个细微的抽搐。在场所有的人都看得真切。火儿还特别注意到,父亲那一双瞪着的眼睛,突然闪灼出异样的光亮。火儿意识到,这是不祥的信号,灾难的警示。他再也无法抑制自己情绪,不住地用两个拳头,轮番捶打着胸脯,继而便大声地号哭起来:“爹!你这全都是为的火儿呀!”

梅山虎匠血迹斑斑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凄婉的笑意。那圆瞪着的一双眼睛里,渗透出昵爱与慈祥。他挣扎着,用尽最后的力气从肺腑里迸发出足以令他心安理得的话语:“哈崽……我……是……你的……爹呀……”

这时,人们已经用砍来树枝和藤萝扎好了一副担架。当他们七手八脚将遍体鳞伤的虎匠抬上担架时,发现虎匠已经停止了呼吸。他那双怎么也无法闭上的眼睛,似乎还在注视着这个令他牵挂的世界。

西洛寨里,乡亲们在舍巴堂前的坪场上,以原木为柱,晒簟作盖,搭建起了梅山虎匠的丧堂。香烟缭绕的丧堂里,虎匠的肉身端坐在太师椅上。他的脚下踏踩着那只与他同归于尽的老虫。他的那双眼睛依然是睁开着的,俨然和在生时一模一样,和譪而安详。在丧堂的对面,是西洛寨的舍巴堂,那里供奉着毕兹卡的祖神彭公爵主,也就是西洛寨彭姓人的祖先。虎匠的目光,又似乎在朝着舍巴堂投去,和那里的神灵进行着隔空的沟通:一个张五郎的弟子,将从这里动身去到另一个世界。他们将在那里聚会。毕兹卡扶老携幼,来到丧堂向梅山虎匠告别。他们看到那曾经令他们惶惶不可终日的老虫,如今已踩在了梅山虎匠的脚下,禁不住由衷的欣喜。当他们回过神来,发现那端坐在太师椅上的,竟然是逝去的虎匠的肉身时,才又悲痛欲绝……

按照毕兹卡的习俗,旁人外族的殇亡之身,是绝不能在寨子里停放的。石老黑的遗体能够进入西洛寨,而且还是停放在神圣的舍巴堂前,是寨子里的长老们一致通过的。来自苗家的梅山虎匠,以他的血肉之躯,保得了一方毕兹卡土地的平安。他是毕兹卡的亲人,应该得到这样的礼遇。长老们还作出决定,这天夜里,要以毕兹卡最隆重葬丧仪式──“跳丧鼓”,为石老黑送行。

入夜。西洛寨的男人和女人,老人和娃崽,都手拿火把,不约而同地集中到了舍巴坪。人们将火把集中到一起,便堆成了一处处篝火。熊熊的火焰,照亮了夜空。丧堂按照“跳丧鼓”的排场,作了一番布置。丧堂的横梁上,贴着白纸书写的“黄金归窖”四字吊挂。毕兹卡认为:一位英雄生命的终结,就如同一块黄金放归了窖藏。吊挂的上方,悬挂着亡者生前使用过的梅山弓弩。这种毕兹卡丧仪的祖制,与亡者的梅山虎匠身分,实属天然巧合。梅山虎匠肉身的左前方,置放着一面牛皮大桶鼓。仪式由这面大鼓击打出的鼓声来统领。擂响“跳丧鼓”的鼓主清老,头包“人”字形青丝帕,衣裤和鞋袜,用都靛青土布做成。他接受孝子火儿和白狗的跪迎,来到丧堂,对梅山虎匠肉身顶礼膜拜,然后操起鼓槌,擂响了丧鼓,并伴着鼓点唱起了“开堂歌”:

进得丧堂用目望,梅山弓弩挂高堂,哟嗬也。舍巴坪上跳丧鼓,相送黄金归窖藏,哟嗬也,撒尔嗬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