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湘西秘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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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5章 金色莲台上的观世音(2)

阿春还在继续往功德箱里投放着“方槽”。每投下一锭,都引起人们的一次震动。她前后一共投下了八锭。五八共四十两啊!殿堂里,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了。妇人一身苗家妇人的装束,拎着个印花布口袋,不像是个有钱阔太太的样范,出手却是如此大方。观音殿里,所有的人都百思不得其解,唯独有委身在大殿角落里的麻大喜明白底细,为了妇人投下的这四十两银子,他在梵净山上积攒了十八年。他按照当年对老朋友的许诺,把银子送到铁门槛,为昔日的“羊婆”补清了赎银,也为自己还清了孽债。他试图以这种方式了断前缘,心安理得地皈依佛门,没料到老友的遗孀竟在这样的场合意外出现。“强盗婆”竟然以“吊羊”所得,成为开光大典上最大的施主。更不可思议的是,“羊婆”和“强盗婆”,居然亲密无间地站在了一起。那四十两银子,由“羊婆”的赎银,变成了观音殿里的功德。人世间的善和恶,原来不过一步之遥,而舍弃一个“情”字,却又是那样艰难。六祖《坛经》的教诲,正俨法师的开示,都可以用“舍弃”二字来归结,他似乎也心领神悟,而要付诸于实践,又谈何容易!麻大喜意识到此地不可久留,一转身,便闪出了观音殿的后门。

“请问大施主,来自何方高门大户?”有人对阿春这样提问。

阿春没有回答,只是对那人笑了笑。她走到儿媳身边抱过伢儿。那伢儿依然在“咿咿”地轻声啼哭。

“伢儿,莫哭了。我们来一同拜过观音菩萨。菩萨保佑你长命富贵,易养成人。”阿春抱着伢儿,和儿媳妇一道,跪在草蒲团上,对罩盖着黄色布幔的观音菩萨金身拜了三拜,说也奇怪,就在这一刹那间,伢儿的啼哭声嘎然而止。

“蕙娇,观音菩萨真是灵验啊!”邬月娥捅了一下蕙娇,轻声儿说。

蕙娇没回话,只是点了点头。她心想,大热的天,把伢儿捂在背上沤着,怎会不哭呢?放下来,凉快了,就自然不哭了。当然,在这种场合,话是绝对不能这样说的。

伢儿停止啼哭,阿春脸上浮出了笑容,显出了久违的酒窝。自从收了雕匠的四十两银子后,伢儿就病病殃殃,没有安生过一日。如今,当不义之财成为佛前的功果时,伢儿就得到安生了。

这时,一个小沙弥来到阿春的跟前,双手合十,躬身说道:“大施主,女菩萨,方丈有请,客堂待茶。”

阿春听说是方丈有请,慌了神,连声说;“不不不!不口干,不喝茶。”

妇人的回话,引发了大殿里的哄笑声和七嘴八舌。

“方丈有请,多大的面子,快去呀!”

“快去,去喝杯茶,留个名。”

“是呀!出了那么多的银子,怎么连个名也不留呀!”

阿春没想到,来路不光彩的银钱,居然为她增添了光彩。强盗婆和大施主本不搭界,却阴错阳差地成了一个人。她没得胆子去见方丈,更不敢告诉别人她家住哪里,姓甚名谁。铁门槛的人,除了去做“棒棒客”,是不会有那么多银钱的。她必须赶紧离开这里。她一把拉起儿媳,说了声“我们走!”当人们还没有回过神来时,婆媳二人就扯脚出了观音殿。人们惊诧不已,这婆媳二人是怎么了?刘金莲一步追了上去,想把这婆媳二人叫住,闪念间,又觉得没有必要,便停止了脚步。婆媳二人走了,三脚并两步,连头也不回。全然不像是拔得头筹的大施主,而像是怆惶出逃的案犯,一眨眼,她们就出了浦光寺的山门。

婆媳二人的离去,给大殿里所有的人留下了解不透的谜,也令刘金莲百思不得其解。印蕙娇将婆婆拉到大殿的角落,压低嗓门轻声儿问:“婆婆,这位施主你认得?!”

刘金莲没有回答,只是喃喃地说:“奇怪!他们家哪来这么多的银钱……”

印蕙娇体察出了婆婆的窘态,料定其中必有隐情。她不再追问婆婆,而是发出和婆婆同样的疑问:“是啊!这位苗家阿婆哪里来?怎么会有那么多的银钱?又怎会如此出手大方呢……”

麻大喜从后门出得观音殿,回到他的卧房,后殿侧边的一间杂屋。屋里陈设极其简单,一架床铺,一张桌子,一条板凳,一盏清灯,再就是一个工具箱。菩萨开光,功德圆满,正俨法师将为他剃度。削发为僧之后,他将从这里搬到僧人合住的广单。在观音殿里,久违的故人闯进他的视野,他静如止水的心境,也止不住泛起了涟漪。他拒绝了故人为他所作的精心安排,故人的身影却在他的眼前挥之不去。玉镯虽然已舍弃在金刀峡,心中的情结却依然难以舍弃。这种情结,酝酿在他枯竭的心田里,得到了最真切的流露。他手握凿刀,尽心尽力为菩萨造像。香楠木的纹理中,渗透着他苦涩的记忆;菩萨真容的眉宇间,凝聚着他圣洁的心灵。他也曾三番五次告诫自己,菩萨就是菩萨,凡人就是凡人,二者之间的任何混淆和等同,都是对菩萨的亵渎和玷污,然而,当他面对着香楠木走凿行刀时,却又不由自主地将凡人的音容融汇到了菩萨的神韵之中。他意识到自己闯了大祸,非议必定铺天盖地,没想到他竟然得到正俨法师的首肯。正俨对他以的技艺大加赞赏,说在他的一生所见中,这尊观音菩萨金身可视为翘首,雕匠心中一块石头这才落了地。凡人的精气神,菩萨的佛法僧,融汇于凿刀之端,原来也是可以创造出奇迹的,可叹他雕了半生的佛像,临到收山之时,才明白了这个道理。

这时,观音殿的钟声骤然响起,打断了麻大喜的思绪。开光大典已经开场。他作为菩萨金身的雕造者,即将遁入空门的向佛人,本应该参加这样的盛典,去领略手艺人的成功喜悦,去表达出家人的崇敬虔诚……此刻,那位故人作为复修观音殿的大头工,势必会在显眼的位置出现,成为僧俗关注的焦点。他本可以坦然面对,却选择了刻意回避。他明白,世事纷纭,人情险恶,仅有他的坦荡是不够的。他不愿意给故人带来尴尬与伤害,也不愿意给自己带来困顿与纷扰。他心安理得地躲进这狭小的空间,享受着孤寂带来的宁静。他端坐桌前,从抽屉里取出《坛经》,摆在桌上。“昌杰藏书”的印迹赫然出现在眼前。三十年了,他每次诵读《坛经》之前,都要端详这个印迹,品味老人的良苦用心……

观音殿里,梵音佛乐不绝于耳,开光仪式正在进行。今天的仪式,由来自梵净山坝梅寺的隆参法师主法。在“南无观世音菩萨”的呼号中,杨枝净水洒过殿宇,香、花、灯、茶、果、乐俱已敬献。只见那身披镶金大红袈裟的隆参法师,神采奕奕,伫立在罩盖着黄绫的观音菩萨金身之前。他的身旁:左边是来自沅陵龙兴寺的方丈宝森法师和本寺的首座正俨法师;右边是来自辰溪丹山寺的方丈永清法师和本寺的副座德明法师。法师们的身后,是以刘金莲为首的信女们,拈香跪拜在蒲团之上。大殿两旁,奏乐的僧人各执其事,唱赞的比丘整齐排列。维若司仪,隆参主法。维若一声“乐止”,大殿立刻变得鸦雀无声。在庄严肃穆、亲和祥瑞的氛围里,隆参法师躬身“申奏”:

时维

大清光绪二十一年岁次乙未六月十九日。伏以佛生西域,自汉朝而献瑞;法传东土,由唐代以流芳。浦光古寺建於唐,兴於宋元,鼎盛於明清。寺内观音殿,佛光主照,解厄弭灾,民等皆沾泽沛。是以天有不测风云,道场於先年不幸遭遇火灾,延烧殆尽。菩萨未得供养,信众无以为依。今据大清国湖南省辰州府浦阳镇观音会会首、信女张门刘氏金莲,右暨合众人等,启发诚心,共襄盛举,重修道场,再塑金身。今乃良辰吉日,佛殿落成,金身安奉,开光点像,供众瞻仰。拙僧隆参百拜申奏。意者伏为言念,切思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瓶中杨柳,四时常新不异;座上莲花,万古长开流香。渡众生以慈航;济群黎於苦海。秉两间之淑气;标万代之芳名。百福庄严相,光明照十方,众生蒙护佑,世界共太平……

司仪的维若一声“动乐”,大殿里钟罄齐鸣,笙箫同奏,木鱼击节,唢呐帮腔。在佛曲声中,观音菩萨金身的两侧,两名手执长长竹竿的侍者款步而上。随着维若的一声“开”!竹竿轻轻儿挑起,罩盖着金身的黄绫飘然落下,观音菩萨显露出真容。殿堂唤发异彩,僧俗注目凝望。仪态万方的观世音菩萨,以慈祥而亲切的目光俯视着大千世界的芸芸众生……

梵音佛曲依然在殿堂里飘荡。一名侍者用一个红漆木盘,装着一摞白布面巾,端到了主法的隆参法师的跟前。隆参法师捋了捋袈裟的长袖,慎重其事地从木盘里拿过一条面巾,对着观音菩萨做着“洗面”的比划。接着,又拿过一条面巾,再对着观音菩萨做着“洗面”的比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