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湘西秘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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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2章 丈寮夜晤(3)

钰龙说:“我去造访觉空法师,我和他谈得投机,一直谈到深夜,一盏灯油都熬干了,临走时,他说不能到家里来为菩萨开光,就把这本经书交给了我。当时看不清,我也没仔细看,就带回来了。”

蕙娇为了及早结束婆婆的尴尬,便对钰龙说:“行了,你有事就先去忙吧!等我们把观音堂布置好,用这本经书给菩萨开光就是。”

钰龙没有立刻走。他觉得有必要将他和觉空见面的情形告诉母亲。他说:“娘,听说你房里的那套嫁妆,就是觉空法师在俗时打的,他在外公屋里做了三年,你们应该是很熟的。”

“嗯!熟,熟。”刘金莲只能这样说。

钰龙说:“他问了我好多好多的事情。”

刘金莲立刻紧张起来:“问了你哪样?”

“他问是哪年生的?生日是哪天?”

“你都告诉他了?”

“告诉了。”

“他还问我儿女几何?”

“你也告诉他了?”

“告诉他了。”

刘金莲不再做声。

印蕙娇没有插言。天哪!那位和尚分明是在认亲啊!

钰龙兴接着还告诉母亲:“我们屋里的事情,他全都晓得。就连乖妹不是你的亲生,他也晓得。”

“是吗?连这个他也晓得?!”刘金莲心里明白,这是阿彩告诉他的。

钰龙接着又说:“他说,他是阴错阳差,才出家当了和尚的。他还说,世间的万物,都是阴阳变化而生成。若是阴不错,阳不差,结出的果实必定甜香;若是阴错了,阳差了,结出的果实必定苦涩。”

“世间的事情,原本就是这样的。”发出感慨的是蕙娇。她在暗自叹息,自己不也是阴错阳差,才进到这张家窨子,受的这些冤枉气吗?

钰龙接着说:“他又说,他出家当和尚,就是在吞咽苦果。”

刘金莲没有再说话。蕙娇发现,婆婆的眼神里,渗透出莫名的凄苦。她没好气地说:“他跟你讲这个做哪样?他当和尚,吞咽苦果,和你有哪样关系?”

“怎么没有关系?他说来说去,还说到了母亲身上哩!”钰龙说。

刘金莲大吃一惊,连忙问:“那和尚是怎么说的?”

钰龙回答:“那法师说,出家和在俗的人,皆为芸芸众生,并无任何差别。若是阴错阳差,同样要吞咽苦果。他还说,母亲就是因为一时之错,一念之差,也在吞咽苦果。”

“他是这样说的?!”刘金莲的问话,声音有些儿颤抖。

“是的。”钰龙回答。

灵泛的蕙娇立刻接过话把。她说:“这和尚也真是胡说八道。婆婆能有什么一时之错,一念之差?”

刘金莲神情黯然地说:“他要说,就由他说吧!”

“娘!你怎么了?”钰龙见母亲神色有点儿异样,忙问。

“没什么。”刘金莲接着问:“那和尚还说了些哪样?”

“他还说,爹爹也是阴错阳差……”钰龙看了母亲一眼,不敢再往下说。

刘金莲并不在意,她说:“那和尚说得没错,你爹爹若不是阴错阳差,不会落到那般田地,还连带了凤儿的一条命。”

张钰龙并不明白母亲的所指,永远也不会明白。他一直是在按照自己的逻辑思维,揣测着父亲的“阴错阳差”。应该感谢那位和尚,说出了他,也说出了母亲想说而没有说的话。

刘金莲一不做,二不休,索性问过彻底:“他除了说你爹也是阴错阳差,还对你说了些哪样?”

钰龙想了想,他告诉母亲:“法师送我到山门外。临别时,他口念‘阿弥陀佛,菩萨保佑’,要钰龙好生孝敬‘令堂女菩萨’,好生抚养‘令郎和令嫒’。”

“难为那……和尚了……”刘金莲喃喃地说。

张钰龙说:“是呀!想那和尚和我们非亲非故,只不过是在俗时为你雕了一套嫁妆,那都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直到如今,还对我们一家如此关切,真是难能可贵啊!”

刘金莲没有再和儿子搭腔,面无表情,不置可否,心里却在倒海翻江。

这时,印蕙娇不只是就事论事,而是在往深里想。那可怜的和尚,见到了自己的骨肉,却不能相认。那是一个聪明的工匠,智慧的和尚,他肯定会认识到,浦光寺再也不是他的容身之地了,能见到自己的骨肉,他已经得到最大的满足,为了不给亲人增添困扰,他必须消失得无影无踪。在诀别之际,他以那种最直截了当的方式,倾诉了他的心愿。

“觉空法师此次外出云游,他告诉你几时回来吗?”蕙娇问丈夫。

“他没告诉我。”钰龙说:“看那架势,只怕是不会回来了。”

印蕙娇同意丈夫的看法,那位和尚是不会回来的了。这无疑是印蕙娇所希望的。丈夫的夜访丈寮成了她的心病。这件事如果传开去,浦阳镇上的口水,是会把张家窨子淹没了的。情况不容乐观,印蕙娇却总是朝着好的方面去想。浦光寺里,白天有香客往来,到了夜里,都是住的和尚。和尚是出家人,不会搬弄是非,更何况觉空是方丈,又有谁冒天下之大不韪,生起门径去搬弄方丈的是非呢?只要那位和尚一去不复返,丈寮夜晤又无人知晓,从此就天下太平了。

然而,事与愿违,残酷的现实,并没有按照印蕙娇的想象去发展。这天,她抽空回了一趟娘家。

“你来了。我还正准备着人去叫你哩!”刚进屋,母亲就对蕙娇说。

蕙娇意识到,一定是出哪样事了。连忙问:“出哪样事了?!”

母亲问:“早两天,钰龙是不是到浦光寺去了?”

“是呀!”蕙娇说着问道:“你是怎么晓得的?”

“你大姨告诉我的。”母亲说:“昨天开始,这件事就在镇上传了个呵嗬喧天,只差没筛锣了,就只有你们张家窨子的人不晓得。”

蕙娇愣住了。果然不出所料,甚至比她想象的更要严重。忙问道:“街上那些嚼牙巴骨的怎么说?”

印秀才很生气:“钰龙糊涂至极!怎么能到那里去会他,认他,还收受他的钱财!”

蕙娇立刻领会了父亲说话的意思。街弄子传言的离谱,令她惊讶和愤怒。她必作进一步的证实:“爹!钰龙怎么了?您把话说明白些。”

“怎么?他没跟你们说?还要我来说明白?!”父亲生气地说。

“你也真是,对蕙娇发火做哪样?“吉秀华劝阻着生气的丈夫,接着又向女儿说:“好事不出门,丑事传千里。街上都传得翻了天,说是你婆婆告诉了钰龙,他的亲爹是浦光寺的方丈,钰龙就半夜三更,跑到浦光寺去找那和尚认爹。那和尚把这些年的积蓄,好多好多的银子,全都给了他。之后,那和尚为了避嫌,便云游四海去了。”

“天哪!真是黑天的冤枉!”印蕙娇惊呼。她的脸刹时间变得惨白。

“怎么?不是这样?”秀才夫妇几乎同时问。

印蕙娇连忙向父母说明事情的原委:“乖妹出嫁了,屋里誊空了房间,我和钰龙核计着,也像娘这里一样,为婆婆设一个观音堂。钰龙托人从汉口请回一座观音菩萨瓷像。钰龙声不做,气不抽,没和任何人打招呼,便在当天晚上,一个人去了浦光寺,说是要接那位和尚到屋里来,给观音菩萨开光点像。”

“接来没有?”母亲问。

“废话!接得来吗?他能来吗?”印秀才说。

“他说是第二天就要外出云游,推掉了开光的事。”蕙娇说。

“他们没认亲?”母亲又问。

“废话!若是这样的情形,怎么会有认亲那回事?”印秀才叹息着说:“人言可畏,谣言杀人啊!”

“那他给了钰龙银子吗?”母亲接着问。

没等蕙娇回答,印秀才就接过婆娘的腔,说:“又是废话!你也不想想,他凭什么给钰龙银子?他将大把的银子给钰龙,钰龙会要他的吗?镇上那些无聊的好事之徒,是什么样的鬼话都编造得出来的!”

蕙娇说:“他只在临别时,给了钰龙一本经书。说是他不能到家里来给观音菩萨开光,只要用他给的那本经书在菩萨面前掸上一掸,也就是开光了。”

“什么样的经书?”印秀才问。

蕙娇说:“是一本《坛经》,封面上盖着‘昌杰藏书’的印章。钰龙外公的名字就叫做刘昌杰。外公的经书,不知怎么会到了他那里?”

印秀才想了想说:“当年他在刘家,为你婆婆打了三年的嫁妆。《坛经》想必是那时候钰龙的外公送给他的。那和尚要外出云游,而且是一去不复返,把经书送给钰龙,不过是物归原主罢了。”

印蕙娇本想将钰龙所说的全部情况,向父母作更详细的禀报。她忽然又觉得大可不必,便打住了。那位雕匠的重新出现,给张家窨子增添了太多的麻烦,也给她带来了太多的困扰。而对于那当了和尚的雕匠,她却怎么也恨不起来,反而还产生了可亲可敬的感觉。很显然,技艺高超的雕匠,是在万般无奈之下,才当了和尚的。即便如此,他对张家窨子里的人,仍然充满着关切和关心。他将今天这样的人生归宿,都归究于阴错阳差。印蕙娇却想到,倘若不是阴错阳差,她深爱着的丈夫,就不会来到世上,也就没有她美满的婚姻,更没有她活泼可爱的儿女。为此而付出最为沉重代价的,便是那位云游四海,不知所终的和尚。这些事只属于张家窨子,晓得的人越少越好,没有向父母禀明的必要。

把蕙娇嫁到张家,是印秀才作的主。他不曾料到,后来会出现那么多的风波,发生那么多的变故。他是一个不喜欢后悔的人,遇事总是往好的方面想。他始终认定,钰龙是个好伢儿,将蕙娇许配给钰龙并没有错。张家窨子里的麻纱再多,也总有被快刀斩断的时候。在镇江金山寺,他曾了解到张家窨子另一个同样见不得人的隐秘。后来,亲家张复礼和女儿的葬身鱼腹,使得隐密永远封存,危机也烟消云散。眼下,尽管不堪入耳的传言,闹得个满城风雨。随着时间的推移,和尚的一去不复返,那些无中生有的事情,必然也渐渐为人们所淡忘。女儿一家人的困扰,便自然也就不复存在了。

先前,吉秀华在女儿遇到困扰时,便对丈夫心存埋怨。明明是一个火坑,丈夫却硬要女儿往里面跳,才招惹来那么多扯不清的麻纱。日子长了,她晓得埋怨是无济于事的。女儿和女婿的婚姻,是木已成舟,无法更改。蕙娇儿女都有了四个,总不能让她离了婚再嫁吧!何况女儿苦恼归苦恼,到头来,总还是维护着丈夫,维护着那个家。对于那既成的事实,也就并不怎么在意了。

一家三口,对于钰龙和那和尚的渊源,都有心照不宣的统一认知,可又谁都不愿意去捅破这层纸。秀才人家的女儿,嫁给这样出身的人,实在是有辱门庭,斯文扫地。尽管外面的传言,多是添油加醋,而事实确实是存在的。印秀才再能言善辨,也无力招架。当年他振振有词,摆出的那位千古一帝,也做不得挡箭牌了。这时候,除了装聋作哑,他没有更好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