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湘西秘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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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9章 蛇呀蛇!眼镜蛇(2)

龙永久心知肚明,火儿在楼上已经听到了他在堂屋里的全部谈话。这小巫师是个精明透顶的人,没有上他的钩,而是在下逐客令。白跑了一趟铁门槛。龙永久好沤气。即便如此,他仍然不死心。那样巨大的诱惑,不可能对于这娘儿俩没得一点吸引力,现成的好日子不想过,除非是哈宝,是憨卵。耐心等待,他们总有一天会想通的。

火儿把龙永久送到小院的门口,说:“龙爷,费心了,多谢你。火儿生在铁门槛,长在铁门槛,过惯了穷日子,讨惯了苦生活,享不了浦阳镇上的福,也帮不了你的哪样忙。从今往后,若有别的哪样事,欢迎你到屋里来做客。若是为着今天的这件事,你就没得必要劳神费力了。”

“火儿,你莫把话讲死。你们娘儿,还是把我的话好生想想吧!你的身上流着张家的血,只要你肯站出来,浦阳镇上所有的人都会为你作证。在浦阳地界,除了你以外,再也找不到第二个张家窨子后人。龙某人没想到,本来应该归你的东西,你却偏生不肯要。你讲你是穷得硬梆,我讲你是穷得哈塌。我辛辛苦苦来到铁门槛,不希望是白跑一趟。以后,铁门槛我是不会再来了。若是有需要老伯帮忙,需要老伯说话的地方,你随时可以到浦阳镇上来找我。”龙永久抱着最后的希望,一说,就说了那么一大通。

火儿听得不耐烦了,问道:“讲完了吗?”

“嘻嘻,讲完了。”

“那你好走,我就不远送了。”火儿说着,便转身进到堂屋里。

阿春呆坐在小板凳上。她神情木然,双唇紧闭,两眼闪着泪光。她的面前,摆着一把猪草刀,还有一大堆没剁完的猪草。

火儿端了一根小板凳,坐在了母亲的身边。过了好半天,他才轻声儿问了一句:“娘!他说的都是真的吗?”

阿春没有应声,只是微微地点了点头。

“不!”火儿突然变得大声了起来;“不可能!爹爹临死前,明明说我是他的儿,他是我的爹,那还能有假吗?”

“我们有过约定,只要你生下来,他就是你的爹,你就是他的儿。”母亲含着泪喃喃地说。

火儿哑了。突然,他向母亲问了个明摆着的问题:“那玉凤她——”

“还要问吗?她是你同父异母的妹妹。”母亲含着眼泪回答说:“天打五雷轰的事情做不得,我才把你们爹儿俩打发去了保靖。到头来,你的老黑爹爹在那里丢了性命,玉凤和她的爹爹,也在青浪滩做了水下的冤鬼……”

火儿嚎啕大哭起来,伤心的泪水,如同断线和串珠往下簌簌地跌落。母亲用她的聪明才智,巧妙地阻止了一件天打五雷轰的事情发生,却让她的儿子同时失去了两个父亲和妹妹。

“火儿,是娘对不住你……”母亲止不住唏嘘。

“娘,你那样做是对的,火儿不会怪你。”火儿依然泪如雨注。

“唉!这就是命啊!”母亲长叹一声,便操起猪草刀,埋着头,流着泪,剁起猪草来。一刀,又一刀,剁在垫放猪草的木蒲团上,发出“哚哚”的声响,像是在嗟叹着命运的不济,世事的不公。

突然,火儿从母亲手中一把拿过猪草刀,含着泪剁起猪草来。心情沉重的娘儿俩,谁也没有再说话,直到火儿把所有的猪草全都剁完。

母亲发问:“火儿,你说,那龙爷生起门径,跑到铁门槛来,把这件事挑开,还唆起我们去张家窨子吵窝子,他究竟为的是哪样?”

火儿说:“别的我不晓得,只晓得那个人不地道。那年爹爹为元隆木行放大排,吊排缆子被人砍了,十有八九就是他干的。爹爹在三府衙门挨的那顿板子,起根发蒂就是他作的孽。”

母亲说:“依我看,他是因为恨张家,想搞张家的路子,自己又不想出面,才找到我们这里来。他是想借刀杀人,唆起瞎子打大锣,让我们到张家去吵,去闹,把张家窨子搞得个臭哄哄,他呢!躲在一边看把戏。”

“幸好我们没上他的当。”火儿说着忽然产生一个疑问,问母亲:“娘!他刚才对你说,如今的张家窨子,已经变成麻家窨子了。我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娘能告诉我吗?”

母亲正颜厉色地说:“那是别人屋里的长短是非,与你没得任何关系,你不可以问,更不必去管。记住了吗?”

“记住了。”火儿回答。

母亲郑重其事地交待:“不管张家窨子变成了什么窨子,你都不能沾那里的边,更不能有非份之想。去了阴间的人,你可以在心里默念。你的生身父亲曾经是那样看重你,他没有和你相认,是他有他的难处。你的妹妹是个苦命的女伢儿,她错把兄妹的相像当成了“夫妻相”,才出现了不该有的想法,那并不是她的错。活在阳世的人,你依还要像从前一样,对老庚,要像对自家兄弟一样仁义;对同年娘,要象对自家长辈一样敬重。他们家的事,就是你的事,该帮忙的,你一定要帮忙。他们都是难得的好人。他们把生意做到那个样子,支撑起张家的门户不容易。你不能做任何对不起他们的事,记住了吗?”

“记住了。”火儿回答。

龙永久丧气地离开了铁门槛。眼前是一段下山的路,他走起来仿佛比上山还要艰难。这娘儿俩的态度,令他百思不得其解。这样的结果,着实出乎他的意料。原想只要今天这招凑了效,张家窨子就会闹个底朝天。他就可以报仇雪恨,扬眉吐气了。没想到,这么好的事情摆在那娘儿俩的面前,他们竟然会无动于衷。事情没办成,受到那娘儿俩的白眼,他感到晦气。

一路上,龙永久走走停停,遇到可以歇脚的地方,他都要坐一会儿,喘口气。当他继续赶路时,竟然是抬脚都感到困难。好不容易才走了十五里路。到达麻家寨,已经是晌午过后。他的肚子早就饿了。经过倒家瘟洗劫的麻家寨,一片凄凉。龙永久虽是饥肠漉漉,也不愿进到寨子里去觅食。他像躲避瘟神一样,头也不回地走过麻家寨。出了寨子,前行一段麻石路,他又才停下脚步,回望起山寨来。寨子的破损的吊脚楼,无不打上了那场灾难的印记。揭了瓦的没人盖;破了壁的没人装。他不知道那矮子雕匠家的吊脚楼在哪里。令他咬牙切齿的是,这个荒村野寨苗子遗留下的精血,竟然稀里糊涂做了浦阳镇头牌大户的主人,还一次次向他发难,叫他失尽了面子。他本想利用今天的铁门槛之行,给那个野种一个致命回击。没想到他偏生碰上不开窍的娘儿俩,打破了他的如意算盘。自认为足智多谋的龙永久,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失落……

龙永久一路走来。到离浦阳镇还有十来里路时,天便渐渐黑了下来。十五的月亮十六圆。皎洁的明月挂在中天,稀落的星光撒向大地,夜空中偶而飞来几片云朵,遮住了星月的光辉,把阴影投到地上。放眼望去,山野,草木,若隐若现,或暗或明,只有脚下的官马大道麻石路,仍然清晰可辨。他在铁门槛吃过早饭后,直到现在没有补充过任何食物。他必须忍饥挨饿,强支着身子,抓紧时间往屋里赶。他在估摸着,用不了半个时辰,便可以悄悄儿回到家中了。

突然间,龙永久听见身旁灌木下的草丛里发出了“沙沙”的响声。他定睛一看,那草丛正向着两边分开,中间一条长长的条状物,正弯曲着朝他移动。龙永久断定那是一条蛇,他顿时紧张起来。“七蜂八蛇”,八月间的蛇,毒性是非常强的,被它咬一口,那可不得了。他一个箭步便沿着大路朝前方跑去。跑得远远的,甩开这条蛇。他一口气跑了一二十来丈。他估摸着,跑了这么远,那条蛇应该被他甩掉了,他放慢了脚步,小心翼翼地回过头去,凭借着月色定睛一看,天哪!那是一条剧毒的眼镜蛇,乌黑色的身子足有茶杯粗,一丈多长,并没有被他甩掉,而是正在弯曲着贴着麻石路的身子,一张一弛地向他追来。刹时间,龙永久的心跳加快,浑身的汗毛,顿时全都竖了起来。除了逃跑,别无选择。他跑得比先前更快了,感觉到脚下和耳边,都有“飕飕”的风声在相伴。他隐约地听到身后的麻石路上,也在同时发出“沙沙”的声响,意识到那条眼镜蛇仍然在追赶着他,而且离他越来越近了。他随时都有可能受到攻击。平时,龙永久过着悠哉游哉的快活日子,这种情形是头一回遇到。他的头皮背皮在发麻,心里咚咚在打鼓,浑身上下在冒汗,两条腿变得僵硬,连步子也迈不开了。这时,龙永久发现地上摆着一根木棍。他如获至宝地捡拾了起来。手持木棍的龙永久,迅速转过身子,站在大路当中,那追赶他的眼镜蛇这时也停止了前行,和龙永久相隔仅三五步,形成人与蛇的对峙。月光将官马大道映照得如同白昼。人和蛇,相互间清晰可辨。只见那眼镜蛇猛地抬起了头,身子也随之高高地立起,露出有黑条斑纹的黄白色腹部。龙永久意识到,这就是通常所说的蛇和人比高,这种比试是毒蛇对人发起攻击的前兆。他那握着木棍的手,不由得打起了哆嗦。高高立起的眼镜蛇,鼓起宽而扁的颈部,现出眼镜般的斑纹,一双狰狞的眼睛,闪烁着令人生畏的绿光,张开的大嘴里,显现出尖尖的毒牙,吞吐着又细又长前端分叉的信舌,且不断发出“呼呼”的声响。那高昂起的宽而扁的蛇头,则应声对他不停地伸缩着,似乎随时都可以用尖锐的毒牙咬向他身体的任何部位,立即置他于死地。他的头发,脸面,乃至周身的衣裤,全都被汗水浸泡,连眼睛也变得模糊了。他试图用手中的木棍进行防范与反击,奈何他的双手僵硬得拉不开弓。突然,竖立起的眼镜蛇,口腔张开得更加宽阔了,在“呼呼”的声响里,血红的口腔里伸出的长长信舌,急速地向他逼进,离咽喉部位仅有三五寸时,才又打住。龙永久被吓得青筋直冒,魂不附体。他“啊”地大叫一声,扭头撒腿就跑,月光照耀下的麻石路上,他的脚板在翻动。他的头脑虽是在发懵,但仍然能听得清身后麻石路上发出的“沙沙”声,说明那死缠着他不放的眼镜蛇,依然在和他过不去,没有放弃对他的追赶。他跑得快,“沙沙”声便急促;他跑得慢,“沙沙”声便舒缓。不论是跑得快,还是跑得慢,他随时都有一种感觉,那在麻石路上弯曲着前行的眼镜蛇,就在对准他的脚后跟,要一口咬来,要把毒汁输入他的血液。若是在平时,他早就瘫倒在地上了。此刻,他凭着求生命的本能,在进行着竭尽全力的最后一搏……他多么想迎面遇上一个夜行人,来和他一同分担惊吓与风险,然而,在这山间麻石路上,走夜路的人是非常少的。龙永久在眼镜蛇的追赶下,忽快忽慢地奔跑着,一跑竟然跑了几里路。眼镜蛇虽然没有咬他,却时刻都在威胁着他。他时刻都处在命悬一线的危急之中。当他的精神承受力到达极限,濒临崩溃时,求生的欲望也随之被消磨殆尽。他宁肯立刻被毒蛇咬死,也不愿再经受这样的折磨了。于是,他停下脚步,不再奔跑,还索性闭上眼睛,一屁股坐在了麻石路上,等候着眼镜蛇对他一口咬来。他期待着周身上下的某一处,出现蛇咬的剧烈疼痛。他将带着蛇伤去见地狱里的阎王。出乎意料的是,这种情形并没有出现,只是听到眼镜蛇在发出“呼呼”的声响。他微微睁开眼睛一看,天哪!那长长的眼镜蛇,已经将他围了一个包抄。他浑身的骨头,立刻散了架子,身子随之瘫了下去,那眼镜蛇却并不对他放手,而是在发出“呼呼”吼叫的同时,用长长的分岔的信舌,舔了他的脸,又舔他的手,再舔他的脚。他重又闭上眼睛不敢看,只觉得那凡被舔到的地方,都有一股透心的冰凉。他自己也就仿佛变成了一具僵尸。他完全彻底崩溃了,脑壳里一“轰”,三魂七魄,就在这一刻离他飘散而去。他听之任之,头一栽,便陷入了昏迷之中。也不知过了多久,他醒了过来,发现不知什么时候,那条眼镜蛇已经离他而远去。他一跃而起身,心里“砰砰”地突跳着,嘴里“嗷嗷”地高喊着:“蛇呀蛇!眼镜蛇!”继而便不要命地顺着麻石路飞跑而去。

龙永久一路飞跑,回到浦阳镇,已经是起更时分,店铺大都上了门板打了烊。只有河街上的茶馆里,依然围坐着听渔鼓的吃茶客。

“蛇呀蛇!眼镜蛇!”龙永久老远地朝着茶馆大声喊叫。他不住地回头看着身后,两只脚不住跳跃着,仿佛那要命的眼镜蛇此刻就在他的脚下。

一个茶客伸出脑壳问:“这龙爷怎么了?”

“嗯!像是有点不对劲哩!”另一个茶客说。

“蛇呀蛇!眼镜蛇!”龙永久来到茶馆前面,冲着茶客们高喊,似乎在寻求援助,又似乎在提醒茶客们,眼镜蛇已经进到了茶馆。人们都围了上来看龙永久。打渔鼓的老者也停止了演唱。

几个茶客异口同声地问:“龙爷,你怎么了?”

“蛇呀蛇!眼镜蛇!”龙永久目光呆滞,答非所问,只是重复着这句话。

“肯定是走夜路,遇上了眼镜蛇,吓得失了魂。”一个茶客有见识,一语道破天机。

“快!赶紧把他送回龙家窨子去。”茶馆老板说。

龙永久被吃茶客送回龙家窨子。他又狂又跳,闹腾个不停。他口吐白沫,反复念叨着那句“蛇呀蛇!眼镜蛇!”仿佛满屋子都是要咬他的眼镜蛇。四个儿子,谁也制止不了他;两个婆娘,急得不知如何是好。闹了一个通宵。直到天亮,还仍然没有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