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湘西秘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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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风雪麻家寨(3)

灵芝说:“大喜,听娘的话,心里莫总是惦记那个刘家小姐了。你们没有缘份。去了贵州,遇着合适的女人成个家,娘也就放心了。等你成了家有了儿女再回来。要是贵州地方好过日子,我和你爹也可以到那里去。”

“娘!放心吧!您的话伢儿记下了。”大喜点着头,泪流满面地说:“爹娘生我养我,教我做工,教我做人。如今大喜万不得已,撇下爹娘远走他乡。不孝的大喜这一去,爹娘的跟前就只有二喜了。二喜,哥哥拜托了。”

大喜和二喜,兄弟哭成一团。

老矮准备好一套雕匠工具,灵芝清理好日常的衣物,到刘家结账得的银两,正好作为大喜上路的盘缠。他要走的这条路,虽说是一条官马大道,可途中有个铁门槛,赤贫的山民们,倚仗着险要地势在那里坐坳吊羊。爹娘不放心,要二喜送哥哥一程。大喜说不必,他和那里的梅山虎匠石老黑的是伙计。麻家寨和铁门槛隔得那么近,抬头不见低头见,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哩!“二十上下,月出半夜”,这天是十月十八,当月亮爬上东方的山脊时,大喜上路走了。

一连几天,麻家人都处在高度的紧张状态。老矮和灵芝两公婆,几乎没睡过一晚安稳觉。他们害怕刘金莲的到来,却又意识到她的到来不可避免。他们估计,刘金莲白天无法离开刘家窨子,她的到来一定是在晚上。夜晚,老矮和灵芝都要坐在火塘边,除了张开耳朵,细听屋外的动静之外,还在核计用什么样的话语劝说痴情的小姐。日子一天天过去,天气渐渐变冷。十月小阳春的暖意,在高山上不再维计。转眼到了十月二十二。吃过晚饭,俩公婆又坐到了火塘边。再过一晚,刘家将摆酒宴客,刘家小姐要吃离娘饭,要唱哭嫁歌,会一直有人陪着她,她是不得脱身的。今晚她若是再不来,等到二十四那天清早花轿进屋,把她抬到了张家,她就是插上翅膀,也飞不来麻家寨了。

时令已是小雪,麻家寨属于高寒山区,比沅水边的浦阳,要冷得早些。入夜,寒风在山谷中呼啸,席卷着落叶,飘洒在山间和村舍。阵阵寒意,向着人们袭来。老矮、灵芝和二喜一家人,围着火塘而坐,一个个脸膛被烤得通红。灵芝在火塘里加上一把柴火,铛架下的火苗更旺了。鼎锅里的水一直在滚滚地翻开,冒着腾腾的热气。半夜,二喜先去睡了。老矮靠着板壁打着顿顿眼闭。只有灵芝毫无睡意。她揭开锅盖,满满一鼎锅水烧得只剩大半锅了。她赶紧加上一杓水。鼎锅里的水立刻“吱、吱”地叫了起来。随着这叫声,屋外传来了“淅沥沥”的雨声,雪子打在瓦上的“嘀、哒”声。灵芝走到大门边一看,原来是下起了雨夹雪。山坡和田野,顷刻之间银装素裹。门前麻石嵌成的官马大道,也变成了一条银色的飘带。

“老矮,下雪了!”灵芝把老矮摇醒。

老矮揉着惺忪的眼睛说:“下雪了,谢天谢地,刘家小姐想来也来不成了。”

“你莫把话讲死。不知怎的,我总觉得那刘家小姐一定会来。”灵芝说。

屋外的雨夹雪,下得越来越大了。铛架上的鼎锅里,翻开的水仍然在冒着腾腾热气。一阵寒风,吹进了大门,灵芝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不知怎的,她硬是有预感,那刘家小姐一定会来,而且就是今晚。她从碗盏柜里取出了一它生姜,一块片糖,在火塘里煨了一罐姜糖水。若是刘家小姐来了,这天寒地冻的,得用这姜糖水为她驱寒。

灵芝的预感是对的。这一夜,刘金莲确实是只身一人,正朝着麻家寨走来。前两个晚上,都是嫂嫂陪着她,无法脱身。今晚轮到桂香陪她,她得到桂香的帮助,才趁夜深人静之时,离开了刘家窨子。刘金莲没有到过麻家寨,但她知道,只要顺着官马大道往前走,就可以到达她的目的地。她听大喜说过,大喜的家,就在进寨子的第一幢吊脚楼里。她相信能够到达麻家寨,重见麻大喜。刘金莲就这样上路了,就连她自己也难以置信,她哪来这么大的勇气!她更不敢想象,当父母发现她失踪以后,刘家窨子里将会是怎样的情形?为了心上人,一切都顾不得了。刘金莲走出浦阳镇,上了官马大道。幸好当初因为怕痛,母亲迁就,没缠成三寸金莲,成了一双不大不小的脚,走起路来,才不那么吃力。虽说是官马大道,也不过是五尺来宽的一条路。有的地方铺着石板,有的地方则是卵石镶嵌成的花阶路。刘金莲顺着官马大道前行。出镇子不远便开始上坡。拾级而上的刘金莲,开初并不觉得累。走着走着,只上不下,她便开始气喘吁吁了。若不是为了大喜,她是决不敢一个人摸黑走上这条路的。她亲自走上麻家的门,以行动感动大喜,使大喜不再瞻前顾后,优柔寡断,拿出男子汉的气魄,堂堂正正地娶了她。

夜色朦胧,官马大道或隐或现,随着地势的增高,天气也发生着明显的变化。初出门时,她并不感到寒冷。当她登上眼前的高山时,阵寒意便向她袭来。迎面的寒风猛烈吹拂,使得她浑身透凉。刘金莲强支着身子,继续前行。这时,昏暗的天空突然变得更加阴沉,寒风里卷裹着雨点和雪粒,飘飘洒洒而降,打在她的脸颊,沾满她的头发、眉毛的衣衫。刘金莲禁不住暗暗叫苦:老天爷呀!你真是没长眼睛,竟如此作弄一个千良百善的女子。她稳了稳神,冒着漫天风雪,爬上那石板铺砌的上山道路。一双不大不小的脚,踩在白茫茫的雪地上,发出“吱、吱”的声响。那脚上的绣花鞋已经湿透,钻心的冰冷难以忍受。她挣扎着前行,一个趔趄绊倒了。千金小姐瘫坐在满是雨雪的石板之上。抬头望去,雨雪过后的官马大道,在夜色中变得明晰起来。她从雪地上爬起,拍打着身上的雨雪,咬紧牙根,奋不顾身地继续前行。她终于在风雪之夜,看到了麻家寨那唯一亮着灯光的窗口。

火塘边,灵芝煨好了姜汤。她将热气腾腾的姜汤,倒在杯子里,摇醒倚壁而睡的丈夫:“老矮,快起来,喝口姜汤,暖暖身子。”

麻老矮似醒非醒,把手一扬,说道:“喝哪样姜汤!这么大的雪,她就是有翅膀也飞不来了,去睡吧!”

突然,灵芝敏锐地感觉到屋外有隐约的脚步声。她急忙下得火塘,往大门走去。透过那白雪映出的光亮,她看见一个浑身是雪的人影,正朝着她走来。

“哪个?你是哪个?”

“娘!”随着一声撕肝裂肺的呼喊,那个浑身是雪的人,便飞奔进了屋里,扑到了灵芝的怀中。

灵芝紧紧地搂抱着刘金莲,一时不知所措,泪水情不自禁地奔涌而出。这时,麻老矮已经完全清醒。他连忙说:“快!快把小姐扶到火塘上。”

刘金莲被扶到火塘上,倚壁而坐。老矮迅速往火塘里添了几根柴火,对灵芝说:“快去找衣服、鞋袜给小姐换!”

男人在场不方便。老矮说着便离开了火塘屋。灵芝忙着给刘金莲倒水洗脸、暖脚,又为她换了衣服和鞋袜。等到老矮回到火塘屋时,灵芝正在给刘金莲喂姜汤。渐渐回过神来的刘金莲,四处张望着:“大喜!大喜呢?大喜在哪里?”

“小姐,你莫忙叫他。看你冻的,先喝口姜汤暖暖身子吧!”灵芝说。

喝了热姜汤,刘金莲很快回过了神来。她鼓足了勇气对灵芝说:“娘!您怎么叫我做小姐呢?我是自己走上门来,给您做儿媳的。您就叫我金莲吧!你的儿子麻大喜,就是我的丈夫。”

听到火塘屋里的声音,二喜也起身了。遭孽的,这刘家小姐,果然走上门来了,得去看个究竟,向她说个明白。他披着衣服,也来到了火塘屋。

刘金莲见到二喜,急不可耐地问:“二喜,大喜呢!你的哥哥呢?快叫他出来见我!”

老矮和灵芝都背转身子对二喜示意,要他不要乱说话。

二喜懵里懵懂,不明白父母的意思。他直来直去,来了个竹筒倒豆子:“刘小姐,你都是要做新娘子的人了,怎么还跑到这里找大喜呢?我实话对你说了吧!为了不再打扰你,我哥哥已经远走他乡。你这世人生,再也见不到他了。”

刘金莲瞪大两眼,望着二喜,不相信这是真的,忙问道:“你说的当真?”

“千真万确。你这世人生,再也见不到大喜了!”二喜又重复着他的说话。

“天哪!”刘金莲一声尖叫,便昏厥了过去。

麻家人顿时都发了懵。慌乱之中,灵芝一把将刘金莲揽在了怀里,用拇指掐着她鼻子下的人中穴,大声地吼叫:“老矮,快撒茶叶米!二喜,快打碗!”

二喜这才晓得自己闯了祸。他颤颤巍巍走到碗盏柜里,抱出一叠碗,一个接着一个摔到地上,砸得粉碎。老矮则围绕着火塘上揽在灵芝怀里的刘家小姐,不停地抛撒着茶叶和稻米,不住地呼唤:“刘小姐,快醒来!快醒来,刘小姐!”

拂晓时分,纷飞的大雪仍然下过不停。随着二喜的砸碗声,老矮的呼唤声,刘金莲微微睁开了眼睛。灵芝那掐着人中穴的拇指,这才缓缓地松开。万分紧张的麻家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麻老矮深知此事非同小可,他决定亲往刘家,说明情由。临行之前,他把灵芝叫到一边,再三嘱咐,刘家小姐上门的事情,千万不能对外声张,特别是不能让寨子里那伙毛头后生晓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