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湘西秘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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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雕花木匠(2)

刘昌杰问女儿:“金莲,你说说看,这张梳妆台的图是什么意思?”

刘金莲摇了摇头,吐了吐舌头,说:“我不晓得。”

刘昌杰哈哈地笑了。他对麻大喜说:“小师父,我来说说,你看对不对?这梳妆台的底座,两朵莲花和两条鲤鱼。这莲花,就是我的女儿金莲;这鲤鱼,就是我的女婿复礼(鲤)。小师父的意思是这样吗?”

麻大喜点着头说:“是的!老爷好悟性。”

秀玲在金莲的耳边说着悄悄话:“把你们俩的名字都雕了上去。我的那套嫁妆,可没有这么个说法啊!”

金莲看着画有莲花、鲤鱼的梳妆台画图,不由得两颊绯红。

刘邬氏夸奖道:“都说麻家雕匠手艺好,果然名不虚传。”

小雕匠麻大喜不卑不亢,侃侃而谈:“这新娘房里的家具,除了床之外,最重要的就是这梳妆台了。夫妻好合,常常表现在梳妆台前。古时候,有个典故叫‘张敞画眉’,在什么地方画?就是在梳妆台前。除了刚才老爷所说,把小姐和姑爷的名讳,嵌入了画面之外,我在画这图时,还想了一层意思。”

刘昌杰问道:“什么意思,你说说看。”

麻大喜说:“这画面上的鱼,自水中跃出。这莲花又叫荷花。这张摆在新娘房中的梳妆台,就是小姐和姑爷‘鱼水和(荷)谐’呀!”

刘昌杰禁不住连声称赞:“对!鱼水和谐!鱼水和谐!”

麻大喜接着说:“再有,梳妆台上为哪样要雕两朵莲花、两条鲤鱼呢?这就是说,小姐和姑爷,永远都成双成对。莲花和鲤鱼,也不单只是嵌进小姐和姑爷的名字。古人有诗句:‘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这其中的‘连理’,也正好应在小姐、姑爷名字中的‘莲’和‘礼’二字上。”

“好!好!”刘昌杰对麻大喜的构思赞不绝口。他万万没有想到,一个来自苗乡僻壤的小雕匠,竟有如此奇妙的构思!为了再试他一试,刘昌杰问道:“你说说看,这‘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的诗句,出自何人的哪首诗里?”

麻大喜回答:“它出自白居易的《长恨歌》,说的是唐明皇和杨贵妃娘娘生死不渝的情缘。”

“你常常读书吗?”刘昌杰问。

麻大喜说:“我们做雕匠手艺的人家,都是有钱的大户人家。这些人家,都有好多好多的书,我便常常借来看。”

刘昌杰说:“我屋里也有好多好多的书,书房就在阁楼上。想看哪样书,跟我说一声,你可以到书房里去取。”

“多谢老爷!”麻大喜很有礼貌。他接着说:“如果老爷、太太点了头,我就按照这个图样下料了。”

刘昌杰看着精彩的画图,实在有点不相信,就是眼前这个不起眼的小雕匠画的。又问道:“出这样的画图,你们雕匠有定规吗?”

麻大喜回答:“定规是有的,爹爹也把定规教给了我。可不能完全照着定规做。定规是死的,人才是活的。比如这个梳妆台,就是依据小姐和姑爷的名讳画的。老辈有句话:‘十套嫁妆九个样’。每套嫁妆,都要根据东家的不同情况,雕出不同的图样。这些图样都出在雕匠的心中。东家满意了,雕匠心里就高兴。做这样一套嫁妆,花费银钱,还要服侍匠人,一般人家是做不起的。我们这些做雕花木匠的,一世人生也雕不了几套嫁妆。每雕一套,我们都会尽心尽力做好的。不图富贵也图名。留下个好名声,手艺人也就心满意足了。”

其貌不扬的小雕匠,给刘昌杰留下了极好的印象。他不敢相信,这样的手艺人,怎么会使身身身身迷药那样乌七八糟的邪法呢?他甚至还想,这个小雕匠,如果换上一副相貌,如果投胎在书香门第,或许还能成大器哩!

刘金莲从小受到宠爱,母亲对她百依百顺,促成了她的任性。女人缠足,本是天经地义的事。刘邬氏为金莲缠足,可是费尽了周折。只要给金莲一缠上裹脚布,她便会呼天喊地地叫骂,甚至在地上打滚。疼爱女儿的刘邬氏,便立刻将裹脚布松开。反反复复,裹裹停停,刘金莲没能被裹成“三寸金莲”,而是裹成了一双不大不小的脚。雕匠进屋之前,父亲订下约法三章。开初,由于父亲的规定,特别是身身身身迷药的传闻,使刘金莲的任性有所收敛。在品评过小雕匠所画的图样之后,她的顾忌便消除了。在刘家窨子劳作的雕匠,父子三人同在的时候少,大喜一人留下做活路的时候多。刘金莲对这个比自己年长四岁,却只登自己耳朵高的小雕匠,除了他长得矮生得丑之外,其它的印象都是很不错的。这样的小后生,怎么可能与那邪恶的魔药联系在一起呢?画出一张梳妆台的图样,不但说得头头是道,还包含着典故。一个苗家小雕匠,肚子里居然还真有点墨水。经过小雕匠对图样的描绘,情窦初开的刘金莲对于未来的婚姻,就更加充满着美好的向往。刘金莲甚至觉得,不应该害怕他,躲避他,而是应该感谢他。他将用三年的辛勤劳作,为嫁到张家窨子的刘金莲,营造出一个温馨的生活环境。刘金莲甚至想入非非,当她与丈夫依偎在这雕花的梳妆台前,将是一种何等幸福的情景!约法三章就这样失去了约束力。刘金莲常常守候在雕花木匠身旁,津津有味地欣赏他劳作时的一招一式,像小妹妹守候着大哥哥一样。三年了,她从一个细妹子,渐渐长成了一个大姑娘。

三年之中,未婚女婿张复礼,每年正月要来拜年,端午和中秋要来拜节。张复礼每次来到岳家,都要在刘昌杰的陪伴下,来到雕制嫁妆的工场,看麻大喜制作的每一件家具。面对着精巧的雕作,老丈人总是兴致勃勃地作着介绍,这有哪样寓意,那有哪样典故。张复礼表面上附和着老丈人,心里却在想着另外一码事情。他听到的是麻家人太多太多的传言。本能的警觉,使他对矮子雕匠越看越不顺眼。似乎这个丑八怪已经给刘金莲下了身身身身迷药。他故意昂首挺胸高傲地站在麻大喜的跟前,想让没得他肩膀高的矮子雕匠自惭形秽。麻大喜却全然不理会这些,依然故我地进行着劳作,丝毫也没有畏葸之感。一次,张复礼独自一人来到麻大喜的工作间。麻大喜正在雕刻一张团凳边沿的缕空花板,图案是一联串玲珑剔透的莲花。

“啊!是莲花。”张复礼站在麻大喜身后品评着:“嗯!正好和梳妆台配套。”

“姑爷以为如何?”麻大喜回过头问张复礼。

张复礼回答:“雕莲花很好嘛!应对了金莲的名字。莲花出污泥而不染,是一种高洁的花。”

“金莲小姐可不是出自污泥之中啊!”麻大喜笑嘻嘻地同张复礼搭着腔。他说:“我把金莲小姐看成是观音菩萨莲台上的莲花。这一套卧房里的家具,都要围绕着莲花来铺排。‘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这是王昌龄《采莲曲》中的句子。王昌龄当年就是从浦阳镇经过,去到龙标的。龙标就是如今的黔阳。姑爷,你可是有福气的采莲人哟!”

“小师傅,你真会说话。”张复礼听了麻大喜的话,心里乐滋滋的。

有一次,张复礼和刘金莲在天井里相遇,见没人,刘金莲问他:“到看过那些雕花嫁妆了吗?”

“看过了,还不错。”张复礼回答道。继而说:“矮子雕匠鬼得很,要当心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