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湘西秘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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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芳草第情缘(2)

“他有家有室,我一个黄花闺女,能对他能有什么想法?!就因为这,我让他下不了台。后来我又想,大姨你还要在这里过日子,不能把他得罪了,便给了他一个台阶下。”小芸接着说:“大姨的心意小芸明白。今天的这桌饭,除了给小芸过生日,还有另外的意思:您是想撮合我和张老板的事情,让张老板金屋藏娇,把我养在这芳草第里。这位张老板,看来也不是个坏人,可对他的了解毕竟太少。眼下小芸是不会答应这件事情的,看看再说吧!”

陈妈说:“小芸,你想过没有,嫁给这位张老板,同一般做妾是不一样的。”

小芸说:“我怎么没有想过,无非是他的正室不会到汉口来。谁嫁给他,谁就是这芳草第的主人。可这个女子毕竟还是做妾。跟着戏班四处走,我见多了。做妾的不但自己在人前抬不起头,就连儿女也要被人议论,是小婆养的。”

陈妈没想到,小芸比她的想像要成熟得多。这丫头不但看到眼前,还想到长远。命苦的丫头,投错了胎,出生贫家,又成孤女,还是个地位卑微的女戏子。女人只要沾上“戏”字的边,在世人的心目中,就谈不上贞操和清白,便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按照小芸的情形,能被张复礼这样的男人看中,就算是她的造化了。陈妈以最婉转的言语,相劝姨侄女:“小芸,你要想开点。世上为妾的女子何止千万。大姨所见,她们大多数日子还是过得好的。吃和穿总是不愁的吧!听大姨一句话,不怨天,不怨地,只怨你的命苦,只怨大姨没能力帮你。见你长大成人,大姨就替你担心,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怎对得住你死去的娘啊!为你的这些事,大姨夜里总是睡不着。思来想去,你只怕也只有走这条路了。”

陈妈话把小芸的眼泪讲了出来。她扑到陈妈怀里,伤心地啜泣着。她说:“大姨,这些道理我都懂。你莫这样逼我,莫这样急促,让我再想想好吗?”

“小芸,大姨难为你了!”陈妈也与小芸一同落着泪。

小芸说:“大姨,这段香云纱,就算是我收下了,先放在你这里。我想过了,要是我不收,让少老板失了面子,他会为难你的。”

“小芸哪!难为你处处为大姨着想,那我就先给你收着。”陈妈含着泪叮嘱小芸:“大姨都是为着你好,你要好好想想,早早把我的信啊!”

张复万送走了九江船行老板,回到了卧房,灯下做针线的翠珠,神秘兮兮地要向丈夫报告她在芳草第的所见:“复万,我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事,这样一惊一诈的!”

翠珠说:“少老板有相好了。”

“谁说的?你怎么晓得?”张复万问。

翠珠说:“我亲眼所见。我到芳草第请少老板来见九江客,看见那晚唱王宝钏的女戏子,在那里过十七岁的生日。那女戏子是陈妈的姨侄女,一口一个‘张大哥’,叫得清甜,还在敬少老板的酒哩!”

张复万想了想,说:“对!女戏子叫筱玉仙。晚上吃夜宵,她就坐在少老板身边。少老板好像是有那么一点意思。詹姆斯还在开他的玩笑哩!”

“怎么,那天你就看出来了?!”翠珠说。

张复万说:“他不肯住在油号里,又急着买了芳草第,是怕我们碍事啊!”

张复礼的行为关系到刘金莲。刘金莲曾是与翠珠相处得非常好的主人。翠珠同情起刘金莲来。她说:“他在外头胡来,只怕要给金莲把个信呀!”

张复万的脸沉了下来,郑重地告诫妻子:“我提醒你,这件事你千万莫探闲。开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他怎样都不要管,也不要向浦阳透风。端着人家的碗,归人家来管。把少老板得罪了,那可不是闹着玩的。记住了吗?”

经丈夫一说,翠珠晓得了这事情非同小可,真不该说这些冒失的话。她低着头说:“记住了。”

小芸戏班脱不开身,吃过晚饭便过江去了。小芸走后,陈妈心里没着没落。她在极力撮合小芸和少老板,张复礼却并没有向她开口讲过此事,更没有委托她来做这个大媒。她只是凭借着少老板心照不宣的意思来进行运作。小芸的桀骜不驯,令她大伤脑筋。回过头想,小芸又是对的。这张复礼凭直觉是个好人,可毕竟接触的时间不长,难说知根知底。此事关系小芸的一世人生,加深了解,才能更稳妥。张复礼从油号回到芳草第,进屋就问:“小芸呢?她去睡了?!”

陈妈说:“戏班里有事脱不开身,她过江了。”

“啊──”

陈妈听出了少老板的失望。这人也真是,既有这个想法,怎么又不对我讲呀?我做大姨的总不能说,少老板,我把侄女嫁给你。你先开口我才好行事呀!她装做犯困的样子,打了个呵欠说:“少老板,没事,我就睡觉去了。”

陈妈正要动身,张复礼开口了:“陈妈!”

“少老板,什么事?”

“你请坐下,我有话跟你说。”

陈妈心想,少老板总算要开口了。

张复礼问:“陈妈,小芸小姐在我走了以后,还说了些什么?”

陈妈说:“少老板,她和我说了好多话。你要问的,是哪方面的话?”

“关于我的,我的呀!”张复礼说着,自个笑了:“陈妈,复礼的心事,难道你看不出来吗?”

陈妈也笑了,说:“陈妈是过来人,怎会看不出?小芸是个倔性子,你已经领教过了。好事不在忙中,急不得。有什么需要陈妈做的,少老板吩咐就是。”

“我就先谢谢了!”张复礼说着,问陈妈:“那段香云纱她带走了没有?”

“没有。”

“怎么?她没带走?!”

“她说:不收你的,让你失了面子;收下你的,又出师无名。她感到为难,说是暂且放在我这里,如何处置以后再说。”陈妈就这样给张复礼留下了悬念。

“陈妈!我想,只要我有诚心,她是会收下的。”张复礼充满了信心。

半月后的一天,玉春坤班搭信来,说是小芸得了伤寒,发烧说胡话,不住地叫“大姨”!陈妈到油号里找张复礼说:“少老板,我想请天假,去看小芸。”

“小芸怎么了?”张复礼急切地问。

“小芸害伤寒,发高烧,说胡话,我得过江去看她……”说着,陈妈哭了起来。

张复礼皱了皱眉头,说道:“陈妈!你莫急。看来小芸病得不轻。戏班里各人都有自己的事,没人照顾她。把她接到家里来吧!你照顾起来也要方便些。”

就这样,病得昏昏沉沉的小芸被接到了芳草第。她醒过来时,一个郎中正在给她号脉。郎中的身后,站着大姨和张大哥。

“大姨,我怎么来了这里?”小芸轻声问道。

大姨说:“小芸,你病得不轻,发高烧,人都烧胡涂了。少老板见你在戏班养病不方便,把你接到家里来了。”

“张大哥,真不好意思!”极度虚弱的小芸,歙动着干裂的嘴唇,轻声地说。

张复礼摆了摆手,关切地说:“小芸,不要说话,郎中在给你号脉哩!”

郎中医术高明,大姨照料精到,小芸的病一天天见好,可以下床走动了。她要回戏班调养,张复礼不同意。他对陈妈说:“小芸交给你了。病没好绝对不能走。病好了,还要留下来调养。你告诉小芸,戏是唱不尽的,身体才是最要紧。”

当大姨把少老板的意思告诉小芸时,小芸的心情是复杂的。从小进戏班,得了病总是自己熬着,最多是躲在墙角落哭一回,从来没有得到过这样的关心、爱护和照顾。她对少老板充满着感激。闪念之间,她又想到少老板之所以对她如此关切,醉翁之意不在酒,是另有所图的。她几次提出离开芳草第回戏班。只要大姨挽留,她又都顺从地留下。她预料少老板会提起那档子事。出乎意料的是,少老板对那档子事闭口不提,每天从油号回到芳草第,就是同她讲唱戏。

“小芸,那天晚上,我是着真看了你的《武家坡》。”

“演得不好,出丑了,让你见笑。”小芸有点不好意思。

张复礼说:“小芸,不是张大哥当面奉承你,确实唱得不错。”

“是吗?”小芸淡淡一笑,一对酒窝如同绽开的牡丹。她说:“那你说说看,好在哪里?”

张复礼说:“《武家坡》是出难唱的戏。那薛平贵和王宝钏,分别十八年,见面都不认得了。这有可能吗?莫讲是夫妻,就是平常熟识的人,比方说我和你,过了十八年,也不可能不认得呀!可有句老话:‘黄金无假戏无真’啊!唱戏的是癫子,看戏的是呆子嘛!这戏里的旦角,除了唱功、做功要到位以外,自始至终,都要对生角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你唱的王宝钏,恰恰把这种感觉演了出来。所以张大哥说你唱得好。”

“张大哥,看你不出,你对唱戏还是蛮在行的嘛!你和我师父讲的一模一样。”听了张复礼的评价,小芸的心里甜丝丝的。

“哈哈!”张复礼笑着说:“你不晓得吧!我在家乡也是个戏迷。唱一种不登台的戏,叫做打围鼓。我们那里不唱西皮、二簧,唱的是高腔。高腔,你听过吗?”

“听说过,唱的是曲牌。”小芸接着问:“你唱什么行当?”

张复礼回答:“小生,有时也唱生角。我们那里的高腔,很好听的。”

小芸说:“张大哥,听说话就晓得你的喉嗓好。能唱一段让小芸听听吗?”

张复礼说:“当然可以。我们那里的高腔,用唢呐帮腔。没有唢呐,我就清唱吧!让我想想,唱一段什么好呢?你们汉剧有《百花亭》这一出戏吗?”

小芸说:“有哇!《贵妃醉酒》,我们又叫《百花亭》。”

张复礼说:“我们高腔的《百花亭》,不是《贵妃醉酒》,唱的是元朝时候,百花公主和御史江六云的一段姻缘。”

“这出戏,我们汉剧里没有。”小芸说。

张复礼说:“可它是我们那里高腔经常唱的一出戏。我唱的这个唱段,曲牌名叫[一江风]。出自此剧的‘百花赠剑’一折。安西王的女儿百花公主,将终身大事托付江六云之后,要江六云对天盟誓,江六云便唱了这曲[一江风]。”

小芸心想,这位少老板,也真算是挖空心思了。几多的唱段他不唱,偏唱这样的一段。他分明是借着唱戏之名,对我表明心迹。容不得小芸细想,那张复礼就行腔走板,唱将起来:

明月在上,鉴我心苗。蒙公主不弃鹪鹩,使小生终身有靠。恩高义高,魂销魄销。永订佳期,怎学王魁把山盟负了!

张复礼一字一句,唱完了这个曲牌。虽不是粉墨登场,他却是完全进入了剧中角色的情境。他仿佛自己就是江六云,眼前大病初愈的坤角筱玉仙,便是他梦中的百花公主。这一幕,几乎使矜持、沉稳的小芸,险些儿也乱了方寸。正在这时,陈妈闻声赶来,连声称赞:“少老板,看不出,你还有这般高招!”

张复礼说:“唱得不好。复礼班门弄斧,让小芸姑娘见笑了。”

小芸的心,早被张复礼的[一江风]吹得云里雾里了。说起话来却仍然不显山,不显水,从容而得体,好像她全然不知少老板的用意:“张大哥怎么这样说,高腔很好听,唱得也相当好,行腔走板,丝丝入扣,让小芸长了不少见识。”

细心的张复礼,听着小芸说话,也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她细声地说着话,不晓得往哪里搁的一双小手,不住地摆弄着布衫的衣角,以此掩饰她不平静的内心。张复礼做出一副视而不见的样子。接着,他又对剧情作了一番解释:“江六云唱完这支[一江风],表明了他的心迹,百花公主便将她珍爱的双锋剑,一叶自己留着,一叶相赠江六云,这折戏就叫做《百花赠剑》。”

这一夜,小芸睡在床上,辗转难以成眠。这位少老板,不能不说是一个灵泛人。一个晚上,先是评说小芸演唱的《武家坡》,后是他自己唱了《百花赠剑》的一段。评戏,唱戏,除此之外,他什么也没说,却又把要说的话表露得明明白白。小芸除了惊讶和赞佩之外,又增添了几分疑虑与惶惑。这个男人太老道了,简直是情场老手。他使用如此这般的手段,不知会有多少女子,在他的面前俯首就擒。小芸产生了一种本能的警觉。她甚至翻身起床,去察看房门的闩子。当她确信房门的闩子闩得牢牢实实时,才又重新睡到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