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湘西秘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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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吊得肥羊婆(2)

“事情总是这样不顺,日子怎么过,我都心里没有底了!”

“昨天,你不是去了老雄大哥屋里吗?”

“去了。讨了点叶子烟来。”

“他没跟你说别的?”

“没说别的。”

“你就莫瞒我了。老雄大哥跟你讲哪样,你不要以为我不晓得?!”阿春有点生气了。她说:“老雄大哥早就想拉你入夥,你也动了心。早在老表来给火儿烧胎那天,你就瞒着我,同他到坳上去了一回。老表没发现你,可瞒不过我的眼睛。”

“这样说来,你全都晓得了。”老黑说着栽下了脑壳,问阿春:“那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怎么办?跟老雄大哥做一路干!”阿春回答得极爽快。

石老黑听了婆娘的话,好久都没有做声。这位强盗窝里的苗家汉子,把“清白”二字很是看得重。他没料到千良百善的婆娘,竟然也鼓励他去干那样的勾当。原因没有别的,就是日子过得太艰难了。

石老黑没吭声。阿春说开了:“你想清清白白过日子,是吧?可这日子没法过了呀!四乡八里谁都晓得,铁门槛是个强盗窝,这里的人能保住清白吗?裤裆里的黄泥巴,不是屎也是屎。前回你大难不死回到浦阳镇,通判老爷不就因为你是铁门槛的人,不问青红皂白,打了你四十大板吗?难得雄大哥的好意相劝,你就跟着他干吧!若是惹了祸,你坐牢我送饭,要剁脑壳我陪着你一起挨刀!”

婆娘这一说,石老黑动心了。夜里,阿春为他剪了一块长长的包头帕。从不戴大包头的石老黑,第一次戴着磨盘大的包头去到石老雄的屋里。石老雄扳着石老黑的肩头盯着他看了许久,朝他胸口打了一拳,如同闷雷似地说了声:“好兄弟!往后我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转眼到了第二年的阳春三月。腊尔山来人到张家窨子报信,说是油榨坊失了火,损失惨重,必须着人去作善后处理。张恒泰自从得知儿子在汉口金屋藏娇,总觉对不住儿媳妇。腊尔山油榨坊失火,着刘金莲去处理善后,是再恰当不过了。可他实在不忍心再让儿媳妇去奔波劳碌。他同妻子商量,张王氏有同感,都觉得儿媳妇怪可怜的,应该善待她,莫让她太劳累了。张恒泰找来大管事张秀山,要他即刻去腊尔山一趟。这时,刘金莲找到了公公,说:“爹!腊尔山的事情,应该让我去。”

张恒泰说:“你已经到腊尔山去过那久了,这回就让秀山去吧,他已经答应了,他会把事情处理得很好的。”

“爹!还是让我去吧!”刘金莲说:“我在那里,熟人熟事,事情好办。若是秀山哥去,他还要从头开始,麻烦事会要多许多。何况她堂客的疯癫病还常常发作,根本就脱不开身。是你开的口,他不好推辞,才答应你的。”

刘金莲越是争着要去,张恒泰就越发心疼她、怜惜她,感到对不住她。儿媳妇的话有道理。与其说让管事张秀山去,倒不如让刘金莲去更合适。她会干净利索地把事情处理好。张恒泰依了刘金莲,让她再去一趟腊尔山。

刘金莲要去腊尔山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铁门槛。石老雄决定,吊下这只肥羊婆,交给石老黑。让他过上几年好日子。

“先把你个信,羊要上套了。”石老雄找到老黑说。

石老黑问:“哪路的羊?”

石老雄说:“这个先莫问。头回带着你去‘坐坳’,差点儿闹了笑话。这回老哥亲自陪你去,不是‘坐坳’,是‘吊羊’。吊得的‘肥羊婆’,全都归你受用,就算是给你的进门礼。”

吃过早饭,刘金莲的轿子上了路。两个轿夫抬着一幢篷轿,走在官马大道上。轿子的后面,跟着一个汉子,他是腊尔山油榨坊的管事,名叫吉八斤。临行前,张恒泰曾经提出,要找几个武艺高强的保镖同行。刘金莲说用不着。往常,铁门槛的棒棒客,隔三岔五不是“坐坳”就是“吊羊”,商客提心吊胆。官军进山,又是杀人,又是放火过后,棒棒客便悄无声息了。刘金莲腊尔山办油榨坊,来回经过铁门槛都没得一点挂碍。去趟腊尔山,兴师动众,轿子后面跟着那么多的人,实在是没得必要。张恒泰又亲自找到刘金莲,说明了其中厉害。特别是她一个妇道人家,出了事情那就更不得了。刘金莲对公公的劝告不以为然。张恒泰无奈,也就听之任之了。

刘金莲的轿子走在官马大道上。轿夫的草鞋踩在麻石路上,发出“吱吱”的响声。临近铁门槛了,一色的上坡路,两外轿夫直累得气喘吁吁,汗扒水流。

“看你们累的,我下来走几脚吧!”轿子里的刘金莲,向来怜惜穷苦人。

“少奶奶,莫下来,放下帘子,前头就是铁门槛了。”吉八斤提醒刘金莲,转而又对轿夫说:“加把劲,辛苦点,平平安安过了这铁门槛,我们再歇气。”

两个轿夫换了换肩,继续前行。山势拔地而起,麻石铺成的官马大道,依着险峻的山崖,变得狭窄了起来。刘金莲乘坐的轿子,在山崖之间缓慢地前行着。山崖之间的狭路,一直延伸到山坳之上。那里有一道乌黑色石头横过的山梁,俨然是一道铁打的门槛,“铁门槛”之名便由此而来。

轿子里的刘金莲,听说前头就是铁门槛,不由得屏住了呼吸。刘金莲平日里笃信观音菩萨,每每遇到危难之时,她总是双手合十,心中默念着“南无观世音菩萨”,菩萨的真容就仿佛在她的眼前闪现。如今又到了关键时刻,刘金莲相信,观音菩萨是定然会保佑她的。就在这时,“哈哈!”一声炸雷般的狂笑,将她从梦中惊醒。她立刻明白,铁门槛的盗匪又在造次了。她后悔没听公公劝告,派几个精壮护送。事到如今,后悔有什么用呢?

“打住!”声音是那样粗蛮。

刘金莲的轿子已放在了路上。她掀开轿子的门帘,只见四个彪形大汉,脑壳上缠裹着茶盘大的头帕,脸膛上涂抹着锅墨黑,手里拿着磨得雪亮的砍刀,站立在眼前的那道“铁门槛”上,凶神恶煞,挡住了轿子的去路。

“‘顺庆’的少奶奶,请吧!”石老雄以极威严的口吻,给轿子里的刘金莲下达着命令。他要做出个样子,让石老黑见识一下场伙。

“这位大哥,都是乡里乡亲的,有话好说!”刘金莲边说话边下轿,脸上不自在地堆着笑。

站在石老雄身旁的石老黑,打量着从轿子里下来的妇人,只觉得好生面熟,又记不清到底在哪里见过。雄大哥称她是“顺庆”的少奶奶。顺庆油号,石老黑垭角洄遇险,回浦阳镇就是坐的‘顺庆’的船。真是一只肥羊婆啊!石老黑那涂黑的脸膛上,只有一双硕大的眼睛里,呈现出忽闪忽闪的白色。他细细地体察着,雄大哥将怎样处置这只羊婆。

吉八斤惊恐万状,裤脚筛糠,好久才回过了神来。他绕过轿子,来到石老雄的跟前,高高地拱了拱手,拖起江湖腔笑着说:“嘻嘻!大哥,都是自家人,抬头不见低头见嘛!望大哥高抬贵手放弟兄一马,好让老弟回去有个交待。”

“老子会让你回去有交待,听着!”石老黑没拿正眼看吉八斤,只是昂着脑壳宣示:“回去同你们老爷讲,这位张家少奶奶,铁门槛的弟兄把她留下了。三日以内,拿一百两银子来赎人。这三日,我们不会动她一个指头。‘顺庆’出了这一百两银子,三年以内,铁门槛上任你走来任你行。铁板钉钉,说话算数。三天之后不见银子送来,告诉你们老爷,银子在他手里,羊婆在我手里。铁门槛上的岩石,刀也过了,火也过了。千总衙门的段屠夫,老子的卵戳他的下牙巴。去不去禀报段屠夫,你们老爷自己掂量!”

吉八斤的裤脚,继续筛着糠。吉八斤惊魂未定时,刘金莲说话了:“八斤,你同轿夫赶紧回浦阳镇,把事情向屋里人禀报。传我的话,请屋里人放心,铁门槛的兄弟都是江湖上的仁义大哥,不会把我怎么样。你去跟老爷说明我的意思:第一,不能报官;第二,不要声张;第三,赶紧拿银两来赎人。”

“少奶奶多多保重!”吉八斤说。

石老雄发话:“走吧!”

“走吧!记住,等天黑了再进镇上。”刘金莲吩咐吉八斤。接着,她问石老雄说:“这位大哥,银子怎么个交法,还要请明示。”

石老雄笑了笑,觉得刘金莲还是懂味的人。他将吉八斤拉到一边,在耳旁“叽咕”了几句。吉八斤点了点头,便转身和两个轿夫一同下山。

毕竟是青天白日在官马大道上“吊羊”,石老雄一伙不敢久留。大虎和二虎,将一块黑布蒙在了刘金莲的头上。石老雄嘴巴一呶,在石老黑的耳边轻声说:“一百两银子交给你,这回就看你的了!”

大虎、二虎将羊婆带到石老黑后山的窝棚。只等石老黑去到屋里,把婆娘邀来接手,俩兄弟的使命就算完成。这羊婆便交由石老黑处理了。俩兄弟进得窝棚,取下羊婆脑壳上的黑布。一路上罩着黑布,刘金莲昏头转向。黑布取脱,刘金莲眨了眨眼睛,渐渐稳住了神,环视四周,发现这是一个用杉木树撑起的窝棚,棚子上复盖着杉树皮,棚子里结满了蜘蛛网,看来很久没有人居住了。

这时候,大虎、二虎的眼光,一齐投向刘金莲。大山里刚开叫的骚鸡公,被市镇上婆娘的美丽惊呆了。娘的,有钱人家的少爷真有福气!别的不讲,单单是那双眼睛,就足能把天下所有男人的魂魄钩走。他俩站在窝棚的门口,目不转睛地盯着羊婆。那羊婆凤眼之上的一弯眉头,紧紧地皱着,只见她操起一把竹扫帚,扫起窝棚里的蜘蛛网来。刘金莲发现,窝棚的一侧,有一张杉木崽支起的床架。看来,这里便是她今晚的下榻之所了。她又发现窝棚挡头安有神位,供着一把钢叉。落满了尘土的钢叉上,缠有褪色的黄裱纸,黄裱纸上有一道朱笔画的神符。香筒里的香棍已陈旧,表明香烟已断了多时。刘金莲百思不得其解,窝棚的主人为什么要供奉这样一把钢叉呢?刘金莲觉得有点累,想坐下休息一会儿。窝棚里有几个做凳坐的木桩。她用手拍了拍,又用口吹了吹,都达不到她认为可以坐的程度。她猛然想起,自己是盗匪手里的“羊婆”,怎么还有这么多的讲究?她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屁股便坐在了那个木桩上。累极了的少奶奶,顿时觉得周身松快了许多。

刘金莲明白,两个涂脸后生,只是在看守着她,跟着就会来人,为她安排这窝棚里的一切。刘金莲发现两个后生在窝棚外面,唧唧咕咕说着些什么。

与此同时,头回上路,就吊得“肥羊婆”的石老黑,兴冲冲地回到家中。阿春在门前择掐菜苔,见丈夫一脸的锅墨黑,便晓得丈夫刚才是做哪样去了。

“快到水圳里洗洗,那一脸的黑,当心吓着了伢儿。”阿春说。

“怎么?你就不想晓得,吊得了肥羊没有?”石老黑这样说。

阿春不在意地说:“吊得肥羊又如何?你初次入伙,也分不得多少财喜。”

石老黑笑着告诉婆娘:“哈哈!肥羊婆就在我们家的窝棚里!雄大哥把她交给我处置。现时正由大虎、二虎替我在那里看守着。”

阿春问:“是哪里的肥羊婆?”

石老黑得意地说:“讲出来,你会吓一跳。肥羊婆不是别人,是浦阳镇上顺庆油号的少奶奶!”

阿春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说:“什么?什么?你再讲一遍!”

石老黑又重复了一遍:“是浦阳镇上顺庆油号的少奶奶!”

“是她……”阿春自言自语地说。

石老黑问:“怎么?你认得她?”

“不认得。”阿春连连摇头。她问:“这少奶奶一个人坐着轿子去哪里?”

石老黑说:“听说是去腊尔山,顺庆油号在那里开了一个油榨坊。油榨坊失了火,少奶奶去那里打理。”

“这样的事情,怎么让一个妇人去?!”阿春自言自语地说着,而后问老黑:“开了多少银子的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