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湘西秘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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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陪灵的伢儿(2)

张复礼从小是在沅水里泡大的,有一身好水性。眼前的沅水河,他不知横渡过多少回。雷雨之夜泅水过河,却还是第一次。他抹了抹头上、脸上的雨水,稳了稳神,将发辫在头顶上盘结牢靠,望了望对岸浦阳镇依稀可辨的轮廓,拖着疲乏的脚步,从满是卵石的河滩走下河中。他脱光衣裳,只穿一条短裤。双手高举脱下的衣裤,冒着下过不停的流子雨,朝着河中心走去。河水没过头顶,他以踩水的方式朝对岸游去。雨中踩水体力消耗极大。他渐渐力不从心,只得顺着水流,斜面渡江。幸好是枯水季节,河面比丰水时要窄许多。张复礼原打算在万寿宫码头拢岸。上岸一看,已是下游的下湾老码头。这时,瓢泼大雨依然下过不停。泅水过河使得他精疲力竭。阵阵寒意又随着暴雨狂风向他袭来。他不顾一切地在风雨中奔跑,回到自家门前时,已是筋疲力竭了。

张复礼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大门叫开。值班守门的岩佬,手提马灯,照见了少老板的模样,不禁大吃一惊。

“少老板,您──”

张复礼没有回岩佬的话。他含着泪,把手里揪做一团的衣裳往地上一撂,赤膊短裤,飞快地奔向丧堂。这时,伴随着闪电的光亮,一声惊天动地的炸雷,似乎就在他的眼前落了地。张复礼被吓懵了。他走到大门边,他看见棺木前跪着一个伢儿。伢儿一边磕头,一边高声哭喊:“爷爷!打雷了,您莫怕,龙儿在给您做伴。”

龙儿的凄凉的哭喊,在丧堂回荡着。张复礼突然停止了脚步。他为父亲的故去悲痛,为龙儿的哭声感染。他愣住了。紧接着又一声炸雷,龙儿磕头不止,哭喊不断。张复礼一个箭步便进了丧堂,在龙儿的身后跪了下来,参与了龙儿的哭喊:“爹爹!打雷了,您莫怕,礼儿回来了,给你来做伴。”

龙儿突然听见父亲同他一道哭喊。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怀疑是在做梦。他回过头来,把父亲看了个真着。

“爹爹,礼儿回来晚了,礼儿不孝!”张复礼扶着父亲的灵柩号啕大哭。

当龙儿确信灵前痛哭的汉子是他的父亲时,顿时泪如雨下。他高叫一声“爹爹”!便一头扑进了张复礼的怀中。

“龙儿!好伢儿,爹爹回来了,同你一道给爷爷做伴。”张复礼唏嘘着,轻轻抚摸着龙儿的头,深情地说。十四年了,这是他对儿子最为亲昵的举动。

张复礼的这一举动,使龙儿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他依偎在父亲宽阔的胸膛里,尽情地享受这迟到的父爱。懂事的伢儿,发现父亲是赤膊短裤进的丧堂,便抽出了身子,问道:“爹爹,你这是──”

“喊不应渡船,爹爹是泅水过的河。”

张复礼的形象,在儿子的心中刹时间变得无比高大。

“爹爹,你赶紧去洗澡穿衣,这样会着凉的。你去吧!爷爷这里有我哩!”龙儿关切地说。

这时候,雨渐渐小了。儿子的话,张复礼听得真着。可他不想马上就离开丧堂,仍然泪流满面地跪在父亲的灵前,似乎在以这种方式,弥补自己迟到的过失。通过岩佬报信,张复礼回家的消息,立刻在张家窨子传开了。葬礼等候的就是他。他的归来,葬礼不再遥遥无期。人们纷纷向着丧堂涌来。最先来到丧堂的,是刘金莲。刘金莲看着丈夫的模样,惊愕之余,产生了敬佩与怜悯。

“复礼,赶紧去洗澡换衣,这样会着凉的。这里有龙儿。这些日子,都是他一个人在这里陪灵尽孝。”刘金莲哽噎着喉咙说。

张复礼似乎没有听见她的话,依然在灵柩前跪着,哭着。这时候,他的舅舅、舅娘来了;姑姑、姑爷来了;姐姐、姐夫来了。最后,母亲也来了。在众人的劝慰下,张复礼才极不情愿地离开了丧堂。

这时已是拂晓时分。

张复礼的冒雨奔丧,也像龙儿的陪灵尽孝一样,很快就传遍了浦阳镇。随着主丧孝子到堂,张家发布,发丧的日子定在七月初八。葬礼只剩下最后两天,前来张家窨子吊丧的人,又开始多了起来。

入夜,围鼓堂陆续进入张家窨子。张复礼在大门口迎候。最先到来的,是印茂佳带领的集贤堂。十多天来,集贤堂夜夜来丧堂演唱,挚友的情谊着实让张复礼感动。两老庚泪眼对泪眼,许久都说不出话来。印秀才不知怎的,蹦出的是这样一句话:“钰龙真不错,你养了个好崽!”

接着,刘金山带领合义堂也来了。白天,两郎舅见了面。夜里,他回到刘家弄邀来了围鼓堂。就像刚才印秀才夸奖龙儿一样,两郎舅见面时,舅爷也三番五次地夸奖钰龙。刘金山走到张复礼跟前说:“龙儿呢?让他早点儿睡,这些日子伢儿确实辛苦了。”

段千总带领着连升堂,来到了张家窨子大门前。这位千总大人三年前便卸任了。他舍不得浦阳的高腔戏,在总爷弄子买了一幢房子安了家。继任的胡千总不喜欢戏,他不能老是拽着营伍里的绿林兵唱戏了。他重新组建了一个围鼓堂,沿用了千总衙门“连升堂”的名字。张恒泰与段千总是故交。张恒泰归天,段千总的连升堂夜夜在场。张复礼自是感激不尽。

一声“总爷叔叔!”张复礼流着泪,跪迎浦阳镇卸任的千总大人。

段千总赶紧把张复礼扶起。他起着一如既往的官腔,大声说:“快起来!莫悲伤。恒泰兄是登仙了,像傅员外一样登仙。他有你这样的孝子,有龙儿这样的贤孙,便走得放心。龙儿小小年纪,有如此孝心,实在难得呀!”

张复礼听得最多的,就是对人们龙儿的夸奖。总爷叔叔夸奖的又是这伢儿。偌大一桩丧事,怎么除了这伢儿,怎么就没有别的话说了呢?听到一句两句,张复礼不在意,听得多了,就越来越不是味了。十五年来,他一直在吃着哑巴亏,心里有苦没处说。这伢儿在张家窨子的地位,通过陪灵尽孝,就嵌上铜板册了。伢儿的表现,足可以让任何人感动,接踵而来的夸奖,也是理所当然的。伢儿的表现越好,受到的夸奖越多,张复礼心中解不开的情结,也就更加紧锁了一重。围鼓堂的高腔戏唱得非常热闹。把白喜事推上了高潮。孝子张复礼没有参与演唱。他只是穿梭似地打着招扶。他来到刘金山主持的合义堂。那里正在唱《百花亭》中的《赠剑》一折。唱小生的便是刘金山。刘金山唱的,正是他在芳草第给小芸唱的那曲[一江风]。就是这曲[一江风],改变了他这些年的生活。尽管这种生活并不尽如人意,总比成天憋在张家窨子里,面对那套障眼的雕花嫁妆要强得多。刘金山有板有眼地唱着,张复礼站在一旁,做着静心倾听的样子。这时,有人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张复礼回头一看,是龙永久。

“龙老板!永久兄!”

“复礼贤弟!”龙永久哭丧着脸,上前紧紧握住张复礼的双手,沉痛地说:“张公百年,永久同悲。一点薄礼,祭奠张公在天之灵,不成敬意。”

张复礼着真一看,龙永久瘦了许多,他身后跟着的长疤子,也瘦得只剩下几根筋。三个脚力挑着的祭礼担子跟在身后。长疤子哭丧着脸叫了声“张哥”,张复礼点了点头,没有应声,而是转身对龙永久说话:“永久兄,多谢了!”

龙永久说:“你我兄弟,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来迟了,要请你多多见谅。”

浦阳镇上到张府祭悼的人,早就来过了。龙永久是等着张复礼回转,才来送祭礼的。原因不言自明。他把三根担子里的祭品,一件件摆上祭台。龙家来的祭品丰盛。茶点、水果,应有尽有。祭品的中央,摆放着一只大公鸡,鸡头上戴着一顶斗笠,鸡爪上抓着一根钓竿,那直着的鱼钩上,居然也钓得一条糯米捏做的大鲤鱼。原来,这用大公鸡做成的故事是“姜太公钓鱼”。龙永久送祭礼的这一幕,被刘金莲看得清清楚楚。丈夫怎么同这样的无赖称兄道弟呢?常言说“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她的丈夫就正是愿意上钩的鱼。看那“姜太公”不正是用直钩钓着这一条“鲤鱼”了吗?

三更过后,八个围鼓堂一同停锣歇鼓。吊丧的的人们也各自散去,喧闹的丧堂,又变得寂静起来。发丧定在后天。明晚半夜过后,便要做发丧的准备。今夜是孝子陪灵的最后一晚。偌大的丧堂里,就只剩下张复礼、刘金莲和钰龙。

“龙儿,爹爹回来了,今夜由他陪爷爷,你就回房里去睡吧!”刘金莲说。

“不!我要和爹爹一起在这里陪爷爷。”龙儿说。

“不行!你快回房里去睡,由爹爹在这里陪爷爷。”张复礼的话,不知怎的,显得有些拗口。他称自己是龙儿的爹爹,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龙儿急了,“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眼泪巴巴地哀求着:“爹!娘!今夜是陪灵的最后一晚。以后龙儿再也不能陪伴爷爷了。你们就让我再陪一晚吧!”

刘金莲看着伢儿的样子心都要碎了。她等丈夫发话,丈夫就是闷着不做声。

“听着!龙儿孝心难得,就让他同爹爹一道,再最后陪爷爷一晚。”发话的人是张王氏,不知什么时候,她松英的陪伴下,也来到了丧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