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湘西秘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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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白喜事,红喜事(1)

七月初八清晨,灵柩出殡,丧事终了,张家宴请宾客。张复礼带着钰龙,挨着桌席给宾客们下跪、磕头,表示谢意。宾客们以利市相赠,称丧家“进财”。散席之后,父子二人伫立门前,低头恭送客人。客人们一个个都走了。龙法胜也在得到丰厚润资之后,带上棺木前竹竿上那块风干了的猪肉,向丧家告辞。

“龙师傅,真不晓得该怎么感谢你啊!若不是你法力高超,复礼就见不着先父最后一面,连尽孝的机会也得不到。这‘封臭’的法事,既劳神,又伤身,着实是辛苦你了。这些天事情多,没能好好犒劳你。现在忙过了,你就带着火儿在这里歇息几天吧!”张复礼挽留龙法胜。这样,也可以把火儿留下来。

“多谢了,少老板。今夜我无论如何都得赶回去。”龙法胜说。

“龙师傅,我是真心实意留你们师徒啊!爷爷走了,龙儿心里闷,也想火儿陪着他说说话。”张复礼说着,问龙儿:“龙儿,你说是吗?”

“是的。”龙儿说:“火儿哥,你就和师父留下来吧!”

“龙儿,你我弟兄要谈心有的是日子,今夜实在是没得空。”火儿说。

“我是实在脱不开身。”龙法胜说出了必须回转的理由:“铁猪潭的一堂傩愿,还等着我去还,选好的日子,明天一早必须赶到。”

眼睁睁看着亲生骨肉离去,张复礼感到无奈:“既是如此,我也不便强留。请稍等,我派顶轿子送你们师徒。”

龙法胜听说要派轿子,连声谢绝:“不必了!不必了!这么几步路,我们哪天不走,走路走惯了的人,坐在轿子里反而不自在。”

“那我就失礼了。麻眼夜黑的,俩师徒好走!”张复礼见龙法胜推辞,也就不坚持派轿子了。他虽是对龙法胜说话,眼睛却在睨着火儿。

“请转告老夫人多多保重。”龙法胜说。

火儿也对张复礼说:“请同年爹转告同年奶奶,她老人家多多保重。”

火儿的一句话,讲出了张复礼的眼泪。他两手搭扶着火儿的双肩,久久地凝视着那双酷似自己的眼睛。接着他又把火儿揽到自己的胸前,用一只大手,轻轻地抚摸着那长着一头乌发的脑壳。好半天,才搜寻到一句自认为最得体的话:“伢儿!难得你的一片孝心。”

张复礼说着,便往衣兜里掏,掏出了一样东西,在手心里攥着,而后把那东西摁在了火儿的手板心里。

“不!不!”火儿连声说。

“伢儿,听话,拿着吧!”张复礼说着,把火儿的手板捏了拢来。

龙法胜发话:“同年爹爹看重你,恭敬不如从命,你就拿着吧!”

“多谢同年爹爹!”火儿捏着手板,对张复礼深深地鞠了一躬。

张复礼领受着火儿行礼。他再次感受到了片刻的陶醉,一种做父亲的陶醉。刹那间,他稳住心神,对火儿叮嘱道:“去吧!好好同师父学道艺。”

龙儿看着眼前的事,心里好不是滋味。长到这么大,父亲从来没有摸过自己的头,这与他非亲非故的火儿,只不过是与自己认了同年,便享受到这种亲子般的爱抚。父亲摁在火儿手板里的肯定是银子。给过龙法胜银子了,怎么还要单独给火儿送呢?龙儿又想到丧堂上的怪事,精明过人的父亲,怎么让与张家毫无血缘的火儿,同自己一起陪灵呢?还特别叮嘱那事不要让奶奶和母亲晓得。龙儿凭着本能的敏感,隐约地体察到,父亲对于火儿,似乎有一种特殊的情结。这种疑惑,转而变成猜忌,又由猜忌变成了抱怨。

“都快半夜了,你们爷儿俩都去歇着吧!”

张复礼回头一看,是母亲在催他去睡。

张复礼说:“娘,你也去睡吧!”

“奶奶,我送您去。”龙儿一步上前,搀扶着张王氏。

张王氏慈爱地说:“有孝心的好伢儿,累着你了,赶快去睡吧!”

张复礼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了久违的卧房。墙壁上的灵官盖脸布,已经变得面目全非了。那被剜去“鲤鱼”眼睛的梳妆台,经过一番修补,还在那里摆着。雕花家具擦拭得一尘不染,在桐油灯的映照下,显得锃红透亮……这些物件带给他的只能是酸楚和屈辱。

“回来了!”刘金莲连自己也不知道,怎么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回来了。”张复礼信口回应着。他也不晓得该对婆娘说哪样。无奈中,他朝床上看了一眼,终于找到了话茬:“乖妹呢?”

“乖妹今晚跟秀秀睡。”刘金莲心想,这人从未把乖妹当回事,他显然是在没话找话。老这样也是事,僵局总要打破。她搜索枯肠,终于找出了一句表示关切而又得体的话:“困了吧!这堂白喜事,真把你们爷儿俩累坏了。”

刘金莲话语中的“爷儿俩”,令张复礼感到不是滋味。这婆娘似乎是在有意逼迫他认可既成的事实。他除了“哑巴吃黄连”之外,便别无选择。

“我迟迟回不来,亏得有龙儿为爷爷尽孝。”张复礼说着并不情愿说的话。

天气闷热,刘金莲给丈夫打起了蒲扇。这是她从来没有过的举动。极不自在的张复礼,连忙从婆娘手里拿过了扇子,自己摇了起来。

“爹爹走了,我一个妇道人家,没得人掌本压不住台子。只有你才是这屋里的当家人。你还是回来吧!”刘金莲一边说,一边在房里踱着步。

张复礼摇着蒲扇,咀嚼着婆娘的话。鹦鹉洲上的金屋藏娇已是公开的秘密。父亲过世,婆娘要他回来合情合理。张复礼陷入窘境,不晓得该怎样回应才好。

见张复礼没个明确答复,刘金莲感觉到,是表明自己大度的时候了:“回来吧!让她们娘儿俩也跟着一起回来。”她虽然是第一次当着丈夫的面,说起那女戏子的事,一点也不激动,就像是谈论家常似地平静。

张复礼像是被点中了穴位,猛地一怔。转瞬间,他恢复了镇定:“是啊!我也说过让她娘儿俩回来。可她说,在汉口住惯了,怕回来不习惯。”

“有哪样不习惯的!不能件件事情都依着她。当然啰,人家大口岸的女子生得乖,又会唱戏,撒起娇来,男人拿她没得法,只得百依百顺。对于屋里的黄脸婆,你可不是这样啊!”刘金莲抓着由头,发泄着。

“胡说些哪样!”张复礼摆出一副男人的架势,显得作古正经。婆娘要他回到浦阳来,料理家业,支撑门庭,理由是那么充分。他搜索枯肠,也找不出继续留在汉口的借口。他不愿意显得理屈辞穷,借着困盹,伸了一个懒腰,打了一个呵欠,说:“我已经实在困得不行,要睡了。这事以后再商量吧!”

“那也好!还有好多的事情都要商量。”

刘金莲听说丈夫要睡,一边说话,一边将床铺好。张复礼栽着脑壳,走到雕花牙床前,似乎在表示他对满床雕花的视而不见。他用手中的蒲扇,在夏布蚊帐里拍了几下,便放下了蚊帐门。他一副困盹已极的样子,似乎全然不曾意识到身边还有一个明媒正娶的婆娘,正值盛年的婆娘,久别重逢的婆娘。转瞬之间,蚊帐里便出现了细微而均匀的、教人难以分辨是真是假的鼾声。张复礼模棱两可的表现,可以被理解为连日的劳累,已令他困盹以极;也可以被理解为,他是在以困盹作为幌子,有意轻慢早已貌合神离,却又偏生给他出难题的婆娘。她无法承受这种冷落,几番起意,要撩开蚊帐,将那没良心、没人情的强盗推醒,和他理论,向他发泄。不知怎的,她始终没有勇气……

第二天清早,龙儿上学之前来到上房,含着泪向婆婆请安。他深深一揖,说了声:“婆早!龙儿读书去了。”

张王氏看着孙儿的模样,禁不住老泪纵横。往常,她都是和老爷一道,接受孙儿的请安。如今,老爷过世,这里就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她长长叹了一口气,扭过脸去,擦拭眼泪。昨夜,她一夜没睡,想这想那。丈夫过世,家里的事情该由她来操心了:“好宝崽,你过来,婆有话对你说。”

龙儿走到婆婆跟前。婆婆在他耳边说了句悄悄话,问道:“中意不?”

龙儿还没从丧事的悲痛中解脱出来。公公尸骨未寒,婆怎么就说起这样的事情呢?他感到到诧异:“婆!怎么就讲这种事呢?要讲,也该过些时日呀!”

“哈崽,红白喜事做一路,大吉大利,这都不晓得!我只问你中意不?”

龙儿没回话,羞赧地对婆鞠了一躬,说声“我走了。”扭头离开上房。

“娘!”张复礼和刘金莲也来到上房请安。公婆俩噙着泪水,向母亲鞠躬。

张王氏说:“你们来得正好,来陪娘说说话。坐吧!”

张复礼和刘金莲一落座,丫头便来上茶。张复礼端起细瓷茶杯,掀开盖子,用盖子拨开浮在上面茶叶,轻轻吹了一口,也不说话,就喝起热茶来。

"龙儿今天又去读书了。他像往常一样,来这里请安……"张王氏说着,眼睛湿润了,喉咙哽咽了。

儿子和儿媳晓得老太太又在触景生情了,连忙劝慰。

“娘!人死不能复生,你要想开些。”张复礼说。

“娘!爹爹走了,是登仙了。他在阴冥之中,一定会保佑我们全家的。”刘金莲说着,为张王氏捶起背来。

张王氏对刘金莲说:“有件事,原日同你讲过好多次,你都讲要等到复礼回来。如今复礼回来了,就抓紧办吧。”

刘金莲立刻晓得婆婆说的是哪样事。张复礼却是摸不着头脑,他问:“哪样事情,非得要我回来才能办呀?”

“龙儿已经满了十四岁。伢儿到了这年纪,你这个做老子的,难道就不晓得该为他办点哪样事情?”张王氏的语气,似乎是在表示对儿子的嗔怪。

这时,刘金莲停止了捶背,一双丹凤眼直瞅着张复礼,似乎在问,你晓得老太太讲的是哪样吗?殊不知张复礼是个极灵泛的人,最能揣摸老娘的心事。

“是啊!龙儿都已经满了十四岁,该为他定门亲了。”张复礼说。

“嗯!这还差不多,像个做老子的样子。”张王氏说:“这两年我一直在催着金莲办,可金莲说,儿子是你的,婚姻大事要由你作主,等你回来才能定。”

老娘的话,让张复礼哭笑不得。酸甜苦辣,涌上心头。这婆娘也真是太乖巧了。儿子是我的?!天晓得是哪个的?张复礼纵然浑身有口,也没法说清。

“嗨!一定要等我回来做哪样?屋里的一切事情,都应该由公公、婆婆作主。就是我在屋里,也要请公公、婆婆作主嘛!”

“礼儿,这不只是金莲的想法。你爹爹在世时,也是这么讲的。你们这一代的事,该由你们作主,莫老想有人替松你。伢儿的亲事,该由你做老子的来操心!如今,你爹爹过世了,你就是当家人,把汉口的事情安排好,赶紧回到浦阳来。娘就是盼着四世同堂,早早做太婆。你在去汉口之前,先把龙儿的亲事定下来,红白喜事做一路,大吉大利。”张王氏对儿子如是说。

“红白喜事做一路,好啊!”张复礼附和着母亲的想法。他问道:“不知娘看中的是哪家的女伢儿?”

“女伢儿倒是有一个,我和金莲都看中了。”张王氏说。

“是哪个?”张复礼问。

刘金莲说:“这户人家,你去得最多。这女伢儿呀!你常常得见。讲出来呀!你也一定会中意。”

婆娘一说,张复礼便立刻明白:“你们讲的女伢儿,是印秀才屋里的蕙儿!”

“嗯!叫你猜中了!”张王氏说。

“不是猜中,是一屋人想到一起了。”刘金莲的话,是老太太最喜欢听的。

“对!是一屋人想到一起了。”张王氏说:“这户人家是镇上有名的书香门第,和我们张家也算是门当户对。蕙儿人长得光鲜不说,还有透顶的聪明,过人的机灵。她从小跟爷读书识字,两只手都打得算盘。蕙儿的爹是有功名的秀才,你的老庚;蕙儿的娘,是镇上吉家的子女,金莲的好姊妹。金莲着人撩边子探过了口风,那秀才和娘子只是笑了笑,说是手长衣袖短──高攀不上。这明明是客套话嘛!若是作古正经去提亲,这个面子秀才俩公婆想必是会给的。”

“娘替龙儿想得周到,这门亲事我看也是蛮恰当的。既然这样,那就请个媒人去印家走一趟。”张复礼说。

“请媒,也不过是俏婆那样的现媒。”刘金莲接过话茬。她似乎对媒婆有一种生就的反感,便对丈夫说:“复礼,你就不兴亲自走一趟,你和那印秀才不是好久没摆龙门阵了吗?他正念着你呢!”

“不行!不行!”张复礼听了婆娘的话,连忙摆手说。他心里在念叨,这婆娘又在给我出难题了。

“这有哪样不行的!就凭着你和印秀才的交情,跟他开硬口,要蕙儿来做儿媳,我就不相信他会打你的扁担!”刘金莲坚持着自己的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