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湘西秘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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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听雨楼,娄听雨(2)

一日,余凤娇在教戏闲暇,无意中向娄听雨讲起他的师弟桂凤生,在霓裳社里教了一位票友,是鹦鹉洲上一家湘西油号的老板,也在票《武家坡》这出戏,学得不错。他也跟娄小姐一样,就是找不到合适的角儿配对。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娄听雨不知怎的,顿时出现了一种连自己也说不明、道不白的感觉。她打破砂锅问(纹)到底,想把张复礼的情况问个详细,余凤娇却是说得不明不白。于是,娄听雨着人暗中进行查访,轻而易举地获知了张复礼的所有情况。娄听雨是船王的女儿,大船离不开桐油。她对桐油并不陌生。来自湘西的油商怎会迷上汉调?娄听雨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油商的汉调唱得怎么样?扮相好不好?嗓音如何?他有个唱戏的小妾,怎么不让小妾同他配戏?她在琢磨着,要想法子去见他一面,特别是去看看他的排演……

敢作敢为的娄听雨决定以自己的方式,去对张复礼进行近距离的观察。一个寒冷的冬日。娄听雨女扮男装,独自一人,坐着马车,去到了霓裳社活动的场所──织机街的梨园会馆。她头戴一顶水獭皮的帽子,两边罩住了耳跟。一副墨镜将眉毛眼睛罩得严实。身上穿的是海蓝色软缎丝棉长袍,套着件绛红色团花马褂,双脚则蹬一双真料牛皮大马靴。下得马车,娄听雨抬头望了望老郎庙的门额,便听得庙里传来的阵阵锣鼓声。她从直入大殿。大殿内的神龛上,供着老郎菩萨──唐明皇的神像。娄听雨去到神像之前,恭恭敬敬地作了一个揖。往一旁功德箱里信手投放了些散碎银子。一个管事模样的人走了过来。

“这位小爷,您是──”

“来霓裳社看看。”

“啊!小爷是来玩票的。花厅里锣鼓正响着,霓裳社正在那里排戏哩!”

踏着锣鼓点,娄听雨来到花厅门前。花厅一头正在排戏。另一头,摆了四个炭火圆盆,等待排戏的教席和票友,围坐圆盆烤着炭火。娄听雨不声不响,沿粉墙走到圆盆背后的角落里,不显山,不露水,悄悄儿站立着,透过墨镜,饶有兴趣地注视着这里的一切。满屋子的票友们,竟然没得人注意到她的存在。一曲终了,排戏的票友下场。圆盆边站立起一个身材魁梧的汉子,娄听雨只看见他的背影,见不到面容。他对身旁的老者说:“桂师父,该轮到我们上了。”

“上吧!今天总算为你找到配戏的王宝钏了。”

听着简短的对话,娄听雨便立刻意识到,那站立起请师父排戏的汉子,就是她想要见到的湘西油商。他所请的桂师父,正是余凤娇的师兄弟桂凤生。娄听雨的两眼,一直紧紧盯着那魁梧的背影。她多么希望他扭转身来,显露出他的面容。他一路走向花厅的另一头,却都是用背脊对着娄听雨。娄听雨神情专注地观察、品味起他的背影来。这是一个真正男人的背影:高大的身躯,宽厚的肩膀。他走到了花厅的另一头,终于扭转了身子。他的面容呈现在娄听雨的面前:宽阔的额头,撑开一头乌黑的长发;挺直的鼻梁,挑起一双凝重的眼睛;宽厚的嘴唇,包容着一口雪白的牙齿。娄听雨禁不住两眼为之一亮。她眼前乌墨的镜片,遮掩不了湘西汉子的光彩。年轻的孀妇被怔住了,冬眠了五个年头的情感,仿佛在刹那之间被唤醒。她恨不得立刻走上前去,向他表白,同他倾诉。又正是在这刹那间,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同时也责备起自己的荒唐来。湘西汉子已经有了两房妻妾,一双儿女。自己作为船王的爱女,纵然再喜欢他,总不能委屈自己,去做第三房吧!她到这霓裳社来,不过是想寻找一个配戏的搭档而已。环视花厅里形形色色的票友,再回首自己的一身男装打扮,她又立刻恢复了矜持。她回到观众的位置,审视起排练场上的三个人来。除了排演薛平贵的张复礼,教戏师父桂凤生之外,还有一个排演王宝钏的汉子。汉子粗看至少也有五十岁,眉目倒也清秀,只是身子有点儿发福了。他是桂师父费了好大的劲,才为张老板物色到的搭档。圆盆边烤火的票友们,少不了要议论一番:

“哟!这是哪里来的票友呀,怎么没见过?”

“怎么?凌老板你都不认识?!江汉关对过,有他开的绸缎庄。名票呀!他的师父是哪个,你是猜想不到的。”

“哪个?”

“汉河路子旦行的头块牌──天双喜班的董瑶阶,牡丹花呀!凌老板的这出戏,是年轻时跟牡丹花学的。”

娄听雨听说了凌老板学戏的来历,便立刻对他刮目相看起来。娄听雨从小便听母亲说起过,汉调旦行里的好佬,首推天双喜班的董瑶阶。董瑶阶艺名牡丹花,他扮出戏来就如同牡丹花一样光彩照人。名师出高徒,想必这位凌老板也是有几把刷子的。娄听雨瞪大两眼,仔细观看着排练场上的一切。随着一声导板,湘西汉子上了场,嘹亮而沉稳的行腔走板,真个是荡气回肠,在花厅里久久回响。他把十八年后重归故园的激动和伤感,都蕴含在那光彩照人的帅气之中。接着,轮到王宝钏出场了。尽管这凌老板师出名门,他的表现却让娄听雨大失所望。或许是久不演唱导致的荒疏,或许是年龄增长而产生的笨拙,或许是身子发福失去了旦脚的灵活,凌老板达不到与对手应有的默契。即或是在桂师父的指导下,重来一遍、两遍、三遍,也依然是驴唇对不上马嘴。排演场上,桂师父耐烦教,凌老板耐烦学,张复礼耐烦配,站在角落里观看排戏的娄听雨,却显得不耐烦了。这出戏她实在是太熟悉了。她真想冲上前去,把那凌老板的脚色顶替下来,和那湘西汉子配对排演一番。然而,她不能这样做。只能耐住性子,看一场撇脚的、不般配的排演。她看见精疲力竭的凌老板摆了摆手,气喘吁吁地说:“打住!打住!”

“凌老板累了。桂师父,我们歇口气再排。”张复礼说。

桂凤生跟着说:“好吧!歇口气,歇口气。”

“对不住了。桂师父,张老板!”凌老板摇了摇头说:“凌某人实在是力不从心,奈不何这个王宝钏了。”

“凌老板,您隔久了不唱,有点儿生疏,多排几次就找回来了。”桂凤生说。

张复礼说:“桂师父说得对,多排几次不要紧,你是找得回来的。”

“唉!”凌老板叹着气,擦了擦脑门上的汗水,拱了拱手说:“时间过了这多年,找不回来了。辜负了桂师父,得罪了张老板!凌某人只好告退。”

张复礼好不容易找到的搭档,就这样黄了,烤火的票友们一片哗然。

“这张老板也真是,去戏班里找个旦脚来做搭档,不是上好的?!何必硬要打起灯笼火把,找个票友来同他配戏。真是自找麻烦啊!”有人悄声嘀咕着。

有人笑着接了腔:“你不晓得,这张老板是个拗脾气,他还真非从票友里找到个搭档不可!”

霓裳社上午的排演结束。票友们纷纷起身,准备离去。这时,张复礼扬起双手说话了:“各位请留步。复礼今日多感凌老板抬举。凌老板的这出戏找不回来不关紧要,紧要的是得与凌老板幸会。复礼为了表达感激之情,在醉仙楼做东,一杯薄酒,请凌老板赏光!也请在场的各位赏光!”

张复礼的话一落音,花厅里便响起了热烈的掌声。票友们随之动身,娄听雨也跟着人群,一同缓步走出花厅,来到了老郎庙的大殿。娄听雨不知怎的,边走边移,竟来到了桂凤生、张复礼和凌老板的身边,与之同行。

桂凤生压低嗓门对张复礼说:“张老板,不怪别的,只怪你把这出戏唱得太好了,比戏班的角儿还要地道,你却偏生要寻个票友跟你配戏。如今,连凌老板都打了退堂鼓,你的这个搭档呀,只怕是‘踏破铁鞋无觅处’的了!”

“那也不一定,有时候是‘得来全不费功夫’的。”说话的人是娄听雨。连她自己也不明白,她怎么会对人生面不熟的人,冒出这样一句话来。

“这位小爷说得好!”桂凤生叫好的同时,两眼在娄听雨的身上停住了。梨园耆宿一眼看出,眼前的是位翩翩少年,是块唱旦脚的好料。便问道:“小爷也喜欢玩票?敢莫也工旦行?”

“不!不!不!我只是喜欢看戏,听说霓裳社在排戏,便来看个热闹。”娄听雨谨慎地回着桂凤生的话。接着又把话说到了张复礼身上:“张老板的这出《武家坡》唱得这样好,是应该有个好搭档同他来配戏。”

桂凤生不知怎的来了神,把娄听雨拉到一边,悄声儿说:“合适的搭档倒是有一个,怕的是这张老板请她不动。”

“哦!既然有合适的搭档,又怎么会请不动呢?”娄听雨问。

桂凤生环顾四周,神秘兮兮地说:“搭档的来头太大,而且还是个坤票。”

“是个坤票吗?!这坤票是谁?”娄听雨立刻猜想到这桂师父说的坤票就是自己,但她还是这样问了一句。

桂凤生说话依旧是那样神乎乎的:“讲出来小爷你要吓一跳。这坤票不是别人,就是瑞风船行的娄大老板和小桃红在听雨楼生下的女儿,名叫娄听雨!”

娄听雨忽然听桂师父说起自己的名字,心里不免有点儿紧张。她踢着地面上一块翘起的砖头,一个趔趄,险些儿跌倒。那桂凤生一步上前,将她扶住。

“小爷,当心。”

“这叫娄听雨的坤票,张老板可曾去请过?”娄听雨明知故问。

“还没有。”

“张老板还没去请,怎见得请她不动?”

“这小爷,你晓得这娄听雨是什么样的人物吗?”

“什么样的人?!她不就是个票戏的女子吗!”

桂凤生说:“她岂止是个票戏的女子,还是个小寡妇。寡妇门前是非多,何况是大户人家的寡妇,是绝对不能同男人配戏的。可这娄听雨的戏瘾重,想来想去,只有坤票对坤角,便着人到坤班里去找女须生。”

“找着了吗?”娄听雨又一次明知故问。

“说也奇怪,平时,女须生到处有,轮到娄听雨去找人配戏,合适的一个也没找着。”桂凤生说:“那娄听雨就再也不提找人配戏的事情了。”

“啊!原来是这样……”娄听雨迟疑了片刻,而后说:“既然如此,何不叫张老板着人前去试试,那娄听雨戏瘾重,能请得动,也未可知。”

张复礼就走在桂凤生和娄听雨的身后,两人的对话他听得一清二楚。听说让他前去试试,便岔上前去说道:“这位弟兄说得轻巧。那听雨楼就是这样好进去的?!谁敢去谁去,我张某人失不起那个面子。”

听了张复礼的话,娄听雨大笑。她的话语充满着调侃意味:“张老板若是怕失面子,那就永远也找不到娄听雨那样的搭档了。”

“这位弟兄真会说笑。”张复礼说:“话说了半日,还没请教尊姓大名哩!”

娄听雨听张复礼问她的姓名,那墨镜后面的眼珠子一转,便说道:"小弟姓项名杏。《霸王别姬》里楚霸王项羽的项,《二度梅》里陈杏元的杏。项杏!”

“好个项杏!都合着戏中角色的名讳,不愧是爱戏的人。”张复礼笑着说。

“笑话而已,让张兄见笑了。”娄听雨说。

张复礼朝马路对过的醉仙楼把手一摊,说:“项贤弟若不嫌弃,请赏光!”

娄听雨说:“真不凑巧,小弟还有点急事等着去办,请仁兄见谅。你我一回生,二回熟,后会有期!”

“既是如此,愚兄不便强留。霓裳社欢迎你常来,你我后会有期!”张复礼说着,向娄听雨拱手施礼。

娄听雨上了辆等候在那里的马车,紧接着马路上响起了清脆的马蹄声。

张复礼没敢去听雨楼请娄听雨。三天后,娄听雨却着人把他请到了听雨楼。面对秀色可餐的小寡妇,张复礼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老郎庙里那戴着墨镜的项杏,在他的脑海里一闪而过。张复礼立刻明白了一切,这件事却是绝对不能道破的。娄听雨对前来配戏的搭档,只是笑着点点头,没有任何话语。一切安排,都是由师父余凤娇传达的。花厅里,《武家坡》的排练开始了。娄听雨与张复礼,各人有各人的师父。把戏路子一对,竟是出奇的默契,就连两位教戏的师父也感到惊讶。离别十八载今又重逢的夫妻,被这一对票戏的男女表现得淋漓尽致。娄听雨没上场时,一副冷冰冰的样子。一旦进入排演,她便倾注出全部的热情。眼前这一表堂堂的男人,便是她十八年来朝思暮想的丈夫。在忍受了十八年爱情的饥渴之后,她尽情地品尝着重新获得的欢愉。她哪里是在扮演王宝钏,分明是在演绎她娄听雨自己。听雨楼里五年的痛苦、忧伤和孤寂,她听够了凄风苦雨的哀嚎。如今,她走进了一个虚幻的,却又是实在的世界。汉调的锣鼓,将她从沉沦与失望中惊醒。如同在寒冬的尽头,一场春雨带着温情,带着暖意,洒向她的心中……

张复礼是接到邀请,跟随着师父桂凤生来到听雨楼的。看得出,妇人选择他做搭档,经过了周密的安排。妇人冷冰冰的态度,仿佛霓裳社的邂逅,从来就没有发生过。一个年轻的寡妇,必须这样,也只能这样。排演时,她就变了一个人,一招一式,一颦一笑,与其说是假戏真做,倒不如说是真情流露。一场排演下来,张复礼隐约地发现,这妇人是在通过演艺,将自己深埋在心底的情感,进行最彻底的渲泄,最强烈的爆发。张复礼为此感到惊讶,也陷入深深的思索。娄听雨的这种表现,不会无缘无故,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曾几何时,娄听雨的大名如雷贯耳。她如同天上的颗星星,使得张复礼望尘莫及。如今,他意外地感受到了她送来的秋波。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了。张复礼既感到惶恐,也感到幸运。对生活失去信心的湘西油商,如同听到新戏中的一声导板。寒冬的听雨楼里,正下着一场淅沥的春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