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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强降雨(5)

七姑堤位于上溪的中游地段,那里的地势丘陵平原相间,以“溪童洋”为地名,分布有一个集镇十几个村庄,三万余人口。历史上,溪童洋以水灾频繁著称,因为低洼地多,每遇洪水就是一片泽国。相传在明代,有一次上溪泛滥,河畔溪童村被淹,有一户人家屋倒人亡,男主人死于大水,留下妻子和两个儿子。死者的妻子叫七姑,成为寡妇之后,带两个儿子讨饭到了县城,在县衙前鸣鼓喊冤,状告杀夫仇家。谁是她的杀夫仇家?就是上溪,那条河。寡妇状告河流,要求官府判给公道,用今天的话说,纯粹是告刁状,挣眼球,胡搅蛮缠。这种状官府如何受理?且此风不可长,长了还了得,百姓群起仿效,无论晴雨,都要上访,官府哪有宁日。因此寡妇七姑理所当然地挨了臭骂,被驱出衙门。却不料人家很执着,挥之不去,卷土重来,死缠烂打,就是要告。这件奇事远近相传,被朝廷钦差听说了,写进奏折,送到皇上那里,引起了注意。而后就有圣旨下来,让基层官员体恤民情,抚慰寡妇丧夫之痛,同时训令妥修堤防以防水患。于是溪童洋就有了一条“七姑堤”,又称“寡妇堤”,两个叫法内外有别,当地人嫌“寡妇”晦气,他们只称“七姑”,外地人不忌讳,多叫“寡妇”。

七姑堤的这个传说属于民间故事,其真实性已经难以考证。这座土堤在历史上发挥巨大作用,为溪童洋百姓的生存安全做出重大贡献却是毋庸置疑。根据县志记载,数百年来,七姑堤曾经屡次顶住大水,也曾屡次溃于山洪,每一次崩溃都给当地人民生命财产造成惨重损失,同时每一次又都在灾后得以重建。七姑堤的最后一次崩溃与重建发生在三十年前,当年秋季本市遭遇强台风正面袭击,全市普降特大暴雨,南门溪水暴涨,市区防洪堤决口,全城受淹,南门溪上游三大支流无一幸免,全面发洪,七姑堤在那次大水灾中垮堤,溪童洋成为海洋,所有民居尽没水下,只剩若干树梢在水面上招摇。溪童村有一个小姑娘刚满五岁,堤坝崩溃前,与家人一起逃出,躲在村外一座小山包上,亲睹了汹涌洪水。那年洪水实在太大了,居然淹及历史上从不受淹的山包,把村民们从山包中部逼到山顶,再成群结队逼到树上。小姑娘由她父亲背着,猴子一般攀于树梢,在水中被困了几个小时,才被赶来的解放军救起,她母亲未曾坚持住,死于洪水。这小姑娘就是童健,她对洪水的恐惧与仇恨来自童年的深刻记忆。

大灾之后,七姑堤再次重建,在省、市、县各级重视之下,重修的七姑堤建得分外结实,此后三十年,本地屡遭水患,七姑堤屹立不倒。当年从洪水中逃出一命的小姑娘童健长大成人,上大学读的是水利,由于家庭困难,其完成学业靠的是乡里乡亲,七大姑八大姨你一点我一点的资助。毕业回到县里,她给安排在县水利局属下一个水文站做技术工作。这个人业务很好,能吃苦,个性鲜明,很快就受到注意。后来赶上一个机会,作为女干部苗子,被派到她老家溪童镇当个副镇长,几年后回县水利局当副局长,不久调到市水利局总工办搞技术,几年之后成了总工办主任。

她招惹了一件事。

那一年本市重修南门江防洪堤,作为市政府为民办实事一大项目。南门江防洪堤在三十年前那次大洪水中决口,并于灾后修复,与童健老家七姑堤情况类似。三十年时间里,南门江防洪堤成功地挡住南门江一次又一次洪汛,本市市区也在三十年经济发展中扩展了数倍,集聚了近百万人口。由于城市发展,人口密集,交通繁忙,工商业发达,城区防洪排涝面临越来越大压力,特别是南门江泥沙淤积,河床抬高,航道改变,现有的防洪堤已经不能适应,需要重修。经过多方努力,防洪堤重修被列入省重点项目,得到国家和省的资金支持,正式投建。

起初童健对这个项目介入不多,当时局里成立防洪堤建设办,具体负责项目进行,由局长亲自挂帅,童健只是局里一个中层干部,奉领导要求协助工作,没有资格过问其他。防洪堤项目相当大,按照规定履行招投标,省里一家工程企业中了标。童健听到一些议论,说中标的老板姓林,人称林公子,有大背景,林公子拿这个工程动用了高层关系,轻而易举,如古人所称是“囊中取物”,招投标只是走过场,结果早已内定。时下这种议论不奇怪,招投标中的猫腻屡见于各种案件披露里,未曾案发或者经查确实没有猫腻而被议论为有猫腻的也不少见,很少有哪个大工程没有被人议论。既然管不着那些事,无从得知其详,童健也就是听听而已。

童健卷入防洪堤事务是在工程开建之后,事出偶然。按照局里要求,童健所在的总工办派有一位工程师参加防洪堤建设办,参与处理基建中的技术事务。这位工程师是中年人,局总工办的业务骨干之一,技术很全面,为人很较真儿。有一天这位工程师回局找童健,称有事要说,童健把手头的事情放下,在办公室跟他聊了会儿。

工程师说了工地施工的一些情况,提到工程有问题,包工头胆子太大,偷工减料,钢筋没下够,水泥降标号,技术指标达不到。他向包工头指出问题,包工头不当回事,还跑到他家送礼送钱,钱的数额不大,只有两万,工程师不敢收,当场退了。这件事工程师向建设办反映,建设办主任答应跟监理单位说,让监理过问。而后监理单位派了几个人到工地上东转西转,敲了一块新浇筑的水泥墩,检查化验了半天,认为基本合格,有些小问题需要整改。

“糊弄人呢。”工程师抱怨道,“肯定是勾在一起。”

“这事你跟局长反映过吗?”童健问。

他跟局长隔得远,他找童健,要童健跟局长说。

“我没管那个事,不好说啊。”

“为什么不能说?局总工办只管修水渠,不顾防洪堤?”

童健不禁发呆,不知该怎么讲,人家的说法似乎也有道理。

尽管不是她管的事,她不了解情况,有技术人员找她反映,要求她跟局长谈,她不说也不对。她去找了局长,局长听了不太高兴,说知道,这个工程师迂得很,跟人搞不来,工地是有点小问题,不是那个情况。

该工程师给撤回来了,局里另外找了技术人员到建设办,没让总工办再派人。但是童健却再也放不下,忍不住多方打听。原来省里那位林公子拿走防洪堤工程后,并没有实际操作,转手包给了另一家承包商,而后再分包,层层转手,蛋糕越分越小,到了眼下这些包工头手里,偷工减料成了赚钱的主要手段。工程的招标、转包有无猫腻,施工与监理是否勾在一起牟利,童健无从了解,工程质量上的问题却是显而易见,童健是搞技术出身的,她偷偷跑到工地看过几次,那骗不了她。

她再去找局长。局长非常生气,让童健不要惹事,这个工程是领导工程,连他局长都不敢多话,童健怎么还要多管闲事?童健说她不管闲事,谁拿钱谁没拿钱不是她的事,她只说工程本身,防洪堤不是哪家的围墙,它要是垮了,多少人得死啊。

她居然去找了副市长唐亚泰。“亚凶”鼎鼎大名,在本市谁不知道?童健跟他几乎没有正面接触过,只听人家凶恶,未曾亲身领教,也就初生牛犊不怕虎。局长说这个防洪堤是“领导项目”,把事情推到领导那里,所以她找领导反映。

唐亚泰听她说,很惊讶。

“告大状啊。”他说。

童健称自己不是告状,她没告谁,有的话就是告那条防洪堤,它会害死人。

唐亚泰当即问一句:“你是溪童人?”

童健姓童,姓童的并不都在溪童镇,唐亚泰怎么一下子想到那里去了?他肯定听说过上溪七姑堤的故事,想起了传说中那个告河水的古代女子。

童健承认自己是溪童人。

“七大姑啊。”唐亚泰略带嘲讽,“看起来是祖传。”

童健说她家七姑堤以前的故事不一定是真的,眼下防洪堤的事情不是假的,按现在这个样子修下去,太危险了。她心里放不下,觉得应当找领导说,还来得及。

“不会没有个人原因吧?”

她承认有个人原因,不是她跟局领导或者施工队那些人过不去,是另外的情况。前年她和丈夫在市区看房子,丈夫中意南门江畔的江滨花园,认为沿江风景好,夏日凉快,但是她坚决反对,主张买地势高的楼盘,不因为别的,只是怕发洪水,她从小最怕这个,丈夫最终听从她。如果南门江防洪堤决口,大水冲进市区,无论如何淹不到她家的房子,她很安全。但是她有个四姐不听她的,房子买在江边上,楼上住家,楼下店面。她专程去勘察过,一旦防洪堤出事,那里首当其冲,轻的话举家淹没,重的话屋倒人亡。她家一共五姐妹,三个在乡下,两个在城里,除了四姐生的是儿子,其他都生女孩。她四姐家这个外甥最宝,她是男孩的五姨,一想外甥身边的防洪堤有严重隐患,很危险,她心里特别放不下。

“你是在帮你外甥求生?”

“不只是他。”

唐亚泰让童健回去后赶紧教外甥游泳,一旦防洪堤决口有助逃命。要是真到那个时候,人只能自求生存,七姑八姨无法依赖。

日后唐亚泰时而拿七姑八姨调侃童健,最早发端于此。

童健告状之后,唐亚泰亲自带人到防洪堤工地突击检查,而后工地施工被紧急叫停,外界议论纷纷。一个月后情况起了重大变动,承建商依然还是林公子的公司,但是一支新施工队进驻工地,替换了原先那批人,部分工程返工,一段被确定为不合格的水泥基础被炸掉重来。唐亚泰说了重话,让水利局局长和属下官员把乌纱帽和脑袋都提在手上,南门江防洪堤没事就好,一旦有事,哪一个都跑不掉。

这个工程经过波折,最终顺利完工,工程质量拿了全优,没有谁在这个工程里出事,业主水利局、承建商、施工部门或者监理部门人员,大家都过了关。这个结果为各方面所接受,靠唐亚泰得以实现。了解情况的人都说很不容易,承包商有大背景,不容易对付,却又非对付不可,还得做到大家都过得去。事情棘手,唐亚泰却不能不为,对他来说危险无处不在,哪一方面都不能出事。首先堤不能有质量问题,防洪堤挡不住洪水就得死人,老百姓要成鱼鳖,主持修堤的官员哪怕一时可以上冲锋舟,终究难逃牢狱,甚至枪子。另一方面也不能让相关官员和承包商出事,尤其不能出大事,工程背景比较复杂,牵扯上层,闹出大事可能难以收拾。

唐亚泰有办法,运筹周旋,一件棘手的事情让他摆平,收拾得很清楚,当时在很多人看来是恰到好处。问题是要让承包商听从,除了从上层做工作,免不了也要付出代价,“花钱买平安”,这只能秘而不宣。

防洪堤这场波折对童健影响巨大,她当了回“七大姑”。工地施工被唐亚泰责令暂停不久,有几个人进驻市水利局,专题冲童健而来。来者分两人一组,在局里查阅童健的个人资料,收集对她的各种意见,局中层以上领导几乎都给叫去询问,了解童健如何如何,特别要求谈谈她有什么问题。

这些人却不是意在整她,他们是干部考核组,童健被列为考核人选,一个月后被正式任命为市水利局副局长。

这个结果让所有人大吃一惊。

童健有学历有能力,虽年轻而具备基层经历,在局总工办当主任好多年了,业务极强,符合所有提任条件,且是女干部,得天独厚,有权受到重视。但是哪怕她优秀得足以去当省长,没有谁认为她会被重用,特别是在这个时候,谁都知道南门江防洪堤工程与唐亚泰的关系,童健告这个工程有问题,实际上是告领导的状,居然还找该领导当面告,面揭疮疤,任谁碰上了都会恼火,更别说“亚凶”这种性格的人。唐亚泰自己也说她是“告大状”,却罕见地放她一马,居然还因此向********推荐,主张重用。据说他在常委会上开玩笑,称认真了解过该女干部的情况,认为把她用起来,可以指望防洪堤不倒,大家多活几年。童健告大状真所谓歪打正着,否则领导哪里会注意她是谁,她恐怕还得在总工办里乖乖地画她的图表。

最感觉意外的人当然是童健自己。

任职文件下达之前,按规定有一个领导任前谈话程序,唐常务是副市长兼市委常委,分管这一块,依例由他找童健谈话。他没跟童健多说好话,却讲危险,说提拔了,当领导了,有权力了,不要只知道高兴。如今当官是高危行业,不做事有危险,做事也有危险,一个任务没完成好,一个人没安排对,一笔钱没搞清楚,一句话没说准,可能就要出麻烦。不干不知道,干了就知道。既然当上了,就要会应对,事到临头,要知道危险在哪里,防范它,消除它,安全生存。

童健暗自惊讶。人人知道“亚凶”厉害,脾气大,下属见了躲着走,很没有安全感。想不到他自己也这么危险,也许他的大脾气因此而来?

按照通常规矩,童健表了感谢,说了决心,声称一定要对得起信任,为本市水利事业努力。她多了句嘴,说直到这个时候,她的感觉还不像真的。

“为什么?”唐亚泰问。

她没敢奢望提拔。她“告大状”,除了性格,也因为心有不服,无所顾忌。她到市水利局后,工作一直很认真,自认为总工办主任当得很称职,去年局里一位管业务的副局长退休,很多人都认为应当她来接,但是最后用了别人,业务并不懂。有人让她去找领导,要活动,要舍得付出代价。什么代价呢?当然是钱,年轻女干部的身体也是资源。要钱给钱、要人给人不行,应当主动送钱送人,这才有戏。如果这种事干不来,最好不要想。从此她就不想了。

“那么这回是让你占了便宜。”唐亚泰说。

“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