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多来米骨牌
25460300000036

第36章 强降雨(7)

唐亚泰安排各路人马,全力护堤。他把七姑堤分为上中下三段防区,让县里三位领导各领一段,他自己掌握全面。他要求各段防区首长负起责任,严防死守,人在堤在。转移灾民只是在做最坏准备,对唐亚泰而言,这个堤坝却是不能垮的。

上午十一时,从县城滚滚而下的一大洪峰到达溪童,全体护堤人员在七姑堤上严阵以待。洪峰呼啸而至,水位陡然升高,迅速接近堤坝顶端,一个堤坝弯曲处的坝身上部突然崩塌,部分坝身滑入洪水,有如成袋食盐化入水中,崩塌的坝体顿时被洪水吞没,消失得无影无踪。巡堤人员及时发现险情,由武警战士和当地干部、民工组成的应急抢险队迅速赶到,雨点般的沙袋投入水中,一根根木桩打入水下,抢险队与洪水展开肉搏,终于在决口之前把那段堤坝巩固住。

这时一公里外又一处险段报警,抢险队再次冲向险境。

与此同时,童健在溪童镇里组织救援,带着她的人转移灾民。溪童洋大片低洼地已经发生内涝,水从沟渠和鱼塘漫出,镇街和村巷积水盈尺。童健一行人在泥里水里穿街过巷,使出浑身解数,找人,叫人,劝说,帮助。童健伞丢了,雨衣没了,浑身是水在大雨中奔走喊叫,声嘶力竭。

唐亚泰打电话追问情况,她抱怨:“给我的人太少了!车也不够!”

“把一个当十个用。”唐亚泰下令。

唐亚泰在堤上走来走去,后边跟着几个市、县干部,还有他的专用越野车,驾驶员开着空车在七姑堤上来来去去。这条堤本是防洪通车两用,堤面也是路面,铺有沥青,此刻路面已被雨水和修堤机械损伤得坑坑洼洼。唐亚泰指着那越野车说,要是大堤出现决口,不行的话就让驾驶员出来,把车推下去,起码顶几个沙袋。

下午二时,童健来了电话,报称经全体人员竭尽全力,已经把所有尚未撤离危险地带的村民全部安全转移。

“全部安全吗?”唐亚泰强调。

童健斩钉截铁:“全部。”

“没落下七姑八姨?”

“没有。”

“吃饭没有?”

没有。顾不上。

唐亚泰给予口头表扬,命令童健带她的人立刻撤上山头,注意做好工作,稳定灾民情绪。同时弄点吃的,补充体力。

童健问:“大堤怎么样了?”

“管好你的事。”

不到半小时,童健出现在大堤上。

这时堤外洪水依然处于极其危险的高度,但是大雨稍微显弱,疲倦不堪的巡堤和抢险人员东倒西歪坐在泥水里,抓紧时间休息,吃馒头,喝矿泉水以补充体力。

唐亚泰训斥童健:“你找不到位子吗?”

她说山头上的灾民已经安排妥当,有专人负责,不会有问题。她不想待在那里,自愿到大堤当木桩子,同时她个人的事也要找唐副市长汇报。

“这是什么时候!”唐亚泰发火,“你还要公平?”

她坚持,称不会占用领导太多时间。

唐亚泰领教过她的执着,此时此刻似乎不能不听。他摆摆手,让身边干部稍微回避。那几个人放慢脚步,隔开距离,让他们去谈话。

这一次童健不是给自己讨公平,讲的是另一件事。

“不是我写的。”她说。

这是说什么?举报信。省里来的专案人员把她叫去了解情况,谈起那封信,她大吃一惊,因为没有此事,这是一封冒她名字上送的举报信。她曾经就防洪堤工程中的问题告过大状,这件事许多人都知道,因此把举报信作者硬安给她。

“不要跟我说这个。”唐亚泰不听。

就领导与下属,非私人朋友间,这个话题过于敏感,有危险,让专案人员知道了,会有串通之嫌。但是童健坚持要说,称自己昨天晚间到市防总,本来就是想找领导谈。被领导赶走后,她愤愤不平,彻夜无眠,依然认定自己无论如何要说。她被免职前,唐亚泰把她从上溪叫回来谈话,讲到“要为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当时她心里难受,听得颠三倒四,不解其意,直到专案人员找她之后才忽然回想起来,明白领导是什么意思,因此更觉得必须讲清楚。

“领导不能不让说话。”

唐亚泰不再制止。

省里的专案人员跟她核实了举报信的若干内容,凡是她知道的,她都如实回答,凡是她不清楚的,她也如实回答。她不讳言,她认为南门江防洪堤工程确实存在问题,有人因为它不正当获利,导致工程款大超预算,也导致她家乡的七姑堤不能如期上马,对此她意见很大,这些问题并不因为防洪堤工程质量最终得到保证就不再存在。但是她不会去写举报信,因为她并没有掌握证据,她只是从一些迹象感觉问题,她必须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她还认为举报信里有一些内容相当不实,特别是指认唐亚泰副市长搞权钱交易,拿了巨额贿赂,她本人认为绝无可能。

“为什么?”唐亚泰不觉吃惊。

“我告诉他们,唐副市长不要钱,也不要人。”

唐亚泰好一会儿不说话。童健说:“汇报完了。”

她转身要走,唐亚泰把她喊住:“你急什么。”

唐亚泰很稀罕地跟她讲起自己。

“你们在背后骂我什么?亚凶?”

童健说:“我没有。”

“别怕,你骂我不缺理由。”

他自知脾气不好,但是本性难改。坏脾气对他也不尽是坏事,因为总在骂人,自己就得格外小心,以防危险。童健提到的举报信他确有耳闻,知道它与省里正在办的一起大案有关,对此他本人并不担心,因为心里有数。这种事的要害在于有没有拿钱,拿了多少,如果没拿,或者及时退了,哪怕一时麻烦,终究不怕。他唐亚泰不会在这方面出事,因为见得多了,知道危险,知道防备,这可称是他的过人之处。他的过人之处还有一个,就是再难办的事情他都敢办,而且能办成。比如防洪堤招标,以及后来的整顿重修,别的人办不下来,他可以,哪怕不符合条文规定,也能办得让人抓不住把柄。他一向认为这是一种本事、一种生存能力。把防洪堤给林公子,今后才好再去上边争取项目和资金,做不做呢?童健告大状,他亲自处理,宁可多花钱,只要堤坝安全,其他不追究,决不牵扯不宜牵扯之处。为什么?都是立足现实状况,出于做事需要,“适者生存”,现实就是对的。这是一个理由,人总是要给自己找理由。

“现在感觉忽然很不一样。”他说。

童健没敢吱声。

为什么不一样?突然一场强降雨,这边来了专案组,那边有人跳了楼,站上洪水中的堤坝,看着满河汹涌,天地都在旋转。这种时候免不了要问自己是否有错?现实就是对的吗?真的没有其他办法?非得有人去监狱,有人去跳楼,非得让南门江防洪堤成为一个案子,让七姑堤在洪水中颤抖吗?应该有一种办法的。

“童健你去给我找这个办法。”他说。

为什么要特别提示童健?前天研究将童健免职时,********提出,大灾当前,要振作精神,必须奖罚分明。除了该免职的、该记过的,涌现出来的抗灾先模也将重重褒奖。唐亚泰已经给书记打电话,提及童健在溪童镇抢险转移群众有功,建议务必将她列入褒奖名单。该免要免,该褒就褒,这个不矛盾。唐亚泰要童健增强信心,暂时受点挫折,从长远看未必不是好事。以她的素质、能力和状态,未来几年十几年,她可能会走进市政府办公室,可能就坐在今天他坐的那个位子上。到时候她要知道自己应当怎么办。

堤坝前边锣声突起,惊心动魄,大堤再出险情。

唐亚泰叫唤:“上车!”

他们在七姑堤上奔走,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哪里响锣往哪里扑,使尽吃奶之力,严防死守。坚持到下午四时,已经转弱的降雨再次增强,本次强降雨以来最大的洪峰从上游滚滚而下,洪水接近漫堤,七姑堤上中下三个防区同时出现重大险情,疲惫不堪的抢险队伍已经筋疲力尽。

唐亚泰问:“童健,现在哪里没有危险?”

童健泪流满面,黯然无声。

他骂娘,说******,真的没有办法吗?咱们命该如此?

四时二十分,七姑堤上段防区一处险段发生堤坝决口,抢险队伍竭尽所能,无力回天,唐亚泰面临最后抉择。

对他而言七姑堤是不能垮的。他专程赶来坐镇指挥,下令严防死守,人在堤在,苦苦支撑到现在,在做出所有努力之后,面对排山倒海而来的大水,他手上再无其他支撑力量可用,唯剩堤上这些人员。下死命令坚持到底,不惜率大家下水一搏,让所有人员成为支撑堤坝的最后木桩,可能全军覆没,却会是唐亚泰指挥下这场护堤之战最为惨烈,也是最为震撼人心的一幕。

唐亚泰下了最后决心,命令护堤人员全部撤离。

七姑堤在洪水中轰然崩溃。

唐亚泰指定童健上他的车,同他以及秘书和司机一起走。抢险队伍基本撤到堤边临时指挥所那座小山后,他们才动身离开,时洪水已经涌入堤内,溪童洋里大水横流,堤内堤外茫茫一片。四轮驱动的越野车开足马力往小山跑,车上人默默无言,他们身后,堤坝还在一段一段地溃散。

童健情不自禁又掉下眼泪,遭唐亚泰大声喝斥。

“哭顶个屁。”唐亚泰骂,“去把它再修起来!”

童健不敢再出声。

唐亚泰说任何危险他们都可能遇到,哪怕是崩溃,他们必须承受,也可以承受,不管多么痛苦,终究还要求生。只要这样一些人还在,崩溃还可重建。

越野车突然陷入水中。这一段看似坚固的堤坝没有支撑到预期的时间,它在洪水的冲击下瘫软,堤身分崩离析,有如一块酥饼化入水中。越野车前一秒钟还在堤面疾驶,然后堤就没有了,整辆车失去依托,沉陷洪水。

那一刻车里非常安静。唐亚泰问了一句:“童健?”

“我在。”

“沉住气。打开车门。”

车在水面浮摇、晃动,缓缓下沉,车窗密闭,水还没有渗进车里。童健使劲推自己一侧车门,推不开,外边水压很大。唐亚泰让她再推,把吃奶的力气都使上。童健用力,拿肩膀把车门往外顶。突然她觉得背部刺痛:唐亚泰靠在另一侧,用头和肩膀顶住那边车门,伸出双脚蹬住她的脊背,用尽全力一踢。

车门开了,水涌进车里。最后时刻,她听到唐亚泰在她身后像是笑了一声。

“好。”他说。

童健被踢出车门,让水流裹挟而去。她奋力挣扎,在即将窒息之际突然浮出水面。透过无边大水,她看见一艘冲锋舟正全速朝她驶来。

童健获救,救援人员尽全力搜寻余下的唐亚泰等三人。这还哪里去找?越野车已经在洪水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时大水奔涌,堤坝残破,溪童洋一片狼藉。童健随冲锋舟在洪水中盘旋寻找,滔天水声在她耳朵里全部变成了唐亚泰的笑声。

她欲哭无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