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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读一个句号(3)

“让他们备一百斤。”贺老板说,“谢书记要是觉得好吃,回头再送。”

“搞那么重干什么?”

贺老板说不能搞轻了。上回北京饭店那是小意思,当时对谢书记还不摸底,看轻了,不好意思。其实官大官小是一回事,管得着管不着才要紧。渔港这个项目,地方小官一句话,比京城大官一百个屁响。

谢一鸣说:“只怕吃了贺家地瓜,放屁从此不响。”

贺老板担保自家地瓜营养充足,绿色环保无污染,非常健康,特别有益各级领导,经常食用牛书记会更牛,不会变成羊书记。

谢一鸣笑:“我可以试试。”

酒足饭饱,到了告别时候,谢一鸣打个招呼,把司机小王叫到身边。

“他们往车上装地瓜了吗?”谢一鸣问。

小王回答说没装地瓜,是放了个包。

“重吗?一百斤?”

小王摇头。包不算太重,没多少斤。

“拿下来。”谢一鸣吩咐,“还有那个袋子,都拿到这里。”

贺老板脸色变了:“谢书记这是干什么?”

谢一鸣说:“还是那句话,彼此加深了解。”

贺老板手下塞进轿车后备箱的是一只旅行包,上了密码锁,包里肯定没有地瓜,装的应当是人民币,所谓一百斤当为一百万。相对于即将到手的一千亩地,一百万不算太多。谢一鸣让司机从车上拿的所谓“袋子”是旧物,上回贺老板在北京饭店送的中秋礼物,礼品袋里装有月饼盒和红包,此刻原物奉还,月饼已经过期,烦请自行处理。今天谢一鸣率队攻打贺家饭庄,主要目的其实就是这个,专程来共婵娟。为什么早不退晚不还,要等项目签约的这个时候?因为早的话时机不成熟,担心贺老板误会,以为谢一鸣嫌少。此刻事情大体办妥,那就不需客气。

贺老板不服:“谢书记这么牛啊?”

这个人倒也干脆,地瓜不送了,扛回菜园埋起来,专等谢书记想吃再挖,往后谢书记肯定会有需要。地瓜是好东西,可以喂牛可以养人,对各级领导都有帮助。

宾主就此握别。

几个月后渔港正式投建,贺老板投入大量资金,市、县地方政府帮助他从上边争取了多项重要政策支持,包括大笔扶持经费。渔港迅速成形,渔港周边大片沿海荒地因为渔港的兴建而价值倍增,贺老板用低廉价格拿到的千余亩土地变成巨大财富。

隔年年初,本市两会召开前夕,有一天晚间贺老板突然从上海打电话到县里找谢一鸣,祝贺谢书记荣升谢副市长。

谢一鸣说:“有吗?”

“谢书记的事贺老大一清二楚。”

贺老板不仅清楚,他还上下其手参与其中。他声称谢一鸣让他很不满,谢这种领导会做事,却不会做人,只认得自己是谁,不知道别人是老几。如今这样可不成,领导谋官跟老板搞钱其实差不多,都得努力跑动,大胆出手,要有人相帮,拿地瓜硬砸,否则哪里有戏?人家周书记很大气,会用人,一向看重谢一鸣,要紧时候不含糊,周长安在省领导那里极力推荐谢一鸣,还要求贺老板动用上边的资源,帮助谢一鸣做点工作。虽然谢书记太牛,总看别个不是老几,不吃地瓜不求贺老板,让贺老板很有意见,但是该出手要出手,贺老板遵周书记之命,几个关键地方都下了真功夫,替谢书记两肋插刀,说了很多好话,算得上见义勇为,具体过程问一问周就清楚。

“谢书记等着吧,就是这两天的事情。”他断言。

“贺老板这是特意提前报喜?”

“我在商言商,讨点回报。”贺老板说,“先跟领导吹点风。”

他又看中了一片海湾,在本市另一个沿海县,准备再搞一个渔港,规模比老家这边搞的要大,得两千亩地。项目正在跟那个县具体洽商,待谢一鸣升上去,当了谢副市长,管得着了,请帮个忙,大力支持。

谢一鸣问:“新项目周书记知道吗?”

“当然。”

贺老板预测周长安也该上去了,以后省里的事靠周,市里得拜托谢。贺老大讲义气,为领导办事,大家不要相忘。

谢一鸣冷笑:“我已经忘记贺老板是谁了。”

贺老板哈哈:“谢书记确实牛。嘴巴忘记,心里有就行。”

谢一鸣心里有数,知道自己将面临什么。两天后省里派员下来推荐干部,而后开展考核,考核对象就是谢一鸣。一个月后市“两会”召开,谢一鸣被提名为副市长候选人,提交市人大全体代表选举通过,就此履新。

当年年底周长安荣升,成了本省的副省长。

贺老板不仅是消息灵通,对周、谢升迁预报准确,他确实在上边出过手,这方面他有实力,也有关系,对他而言这既是短线投资,也有长期效益。

其后贺老板的新渔港项目紧锣密鼓,进入论证报批过程,两千亩地唾手可得,却没想到发生了意外。有一天贺老板从上海回本市活动,黄昏时从机场赶赴“贺家饭庄”,他的奔驰车从海边一个公路险段冲出路面,翻下悬崖,落入海中。他和车上的司机都未能逃生,困在车里溺水身亡。

紧接着,有一连串恶性案件于本市相继发生:一家私营水产集团老板设暗宅包养二奶,半夜里蒙面歹徒闯入,老板身中数刀死于非命,二奶亦被灭口。警方排除抢劫、情杀,认为可能与黑社会内斗相关。全力侦破期间大案再起,谢一鸣曾经去过的贺家饭庄被杀手血洗,贺家老二一家三口被杀,死在贺宅,老三的妻子和儿子也未幸免,一案五命,仅贺老三到市医院照料生病住院的贺家寡母,母子俩侥幸逃过杀手。

接连发生的恶性案件震动全省,上级领导非常关注,公安部门调集大量警力投入侦破,随着办案深入,案情逐渐明朗,几起案件间的联系显现出来,原来都不孤立,它们互为因果,彼此连带,涉及巨大经济利益,核心人物却是已故的贺老大。

贺权贺老板不是一般商人,社会角色非常复杂,与海上黑社会团伙牵扯很深。贺老板看准渔港项目及周边土地开发的巨大收益,依靠多年积累的财力和用心打造的上层关系拿下项目开发权,开发过程中牵扯许多利益纠纷,贺老板采取软硬两套办法对付冒出来以及潜在的对手,可收买就收买,不行就来硬的,用恐吓、毁坏财物甚至人身伤害的办法,逼迫对手就范。贺老板的对手不乏涉黑老板,最终都搞不过他。贺老大俨然成为本地海上一霸,却无法停止暗中争斗,让他意外丧生的车祸,实为其对手以黑治黑,买通内鬼在他的车上做手脚,把他灭了。紧接的几起恶性案件,都是贺氏团伙与另一团伙彼此报复作案。

这起案件越办越大,越挖越深。案件发生地在本市,本市新任********柳英决心排除一切干扰彻查此案,被媒体誉为“打黑书记”。柳英才四十出头,年纪较轻,资历不浅,到本市接任书记前为省政法委副书记,虽是女性,却很强势。贺权案背景复杂,可能会牵涉一些大人物,包括柳英的前任,现副省长周长安,外界议论纷纷,柳英不可能不知道,却依旧态度坚决。

谢一鸣首当其冲,成为这起案件里必不可少的一位官员。他被带到省里协助调查时表情平淡,说是去“课题调研”,他对自己将面对什么课题心知肚明。

亿利鞋厂一把大火,以及三十五条火中冤魂,让谢一鸣意外得到了一个机会。

3

谢一鸣其人一向自负,凡有碍脸面,不利自身形象的话从来不说,决不拿自己打趣逗乐。他清楚自己眼下是人们的一大谈资,一个焦点人物,从“课题调研”现场出来之后,他并没有真正脱身,却不放过任何一次机会宣布自己“没事”。在掌控火灾善后处理具体事务中,他显示出强硬姿态,盯住了一些负责官员,高调宣布追究责任,似乎自己毫无牵挂,所谓的“课题调研”并不存在。

火灾事故处理“点”里集中大批人员,分做几个大组分别处理相关事务,包括调查火灾起因、确定死伤人员身份、办理死者后事和亲属安抚等,多属于技术性具体事务,工作人员都是相关方面专业人员,经验丰富,谢一鸣除了及时控制情况,把握大的方面,主要交给安办主任张斌负责,他自己的注意力另有侧重。

起火原因首先必须查实。鞋厂这把大火是怎么烧起来的?专家的怀疑集中在电力方面,如今许多意外火灾都与电力设施相关。根据鞋厂幸存值班人员回忆,他们发现大火时,车间主楼和西侧的库房都烧起来了,通常互不相接的两座建筑不会一起着火,必有一处先被点着,而后波及另一处。当晚火是从哪座建筑先起的呢?幸存人员一致指认是库房先着火,专家通过现场勘察和当夜风向分析,基本肯定这一说法。鞋厂厂区西侧库房是成品库房,从主楼车间生产线下来的鞋子被一箱箱拉到这里,堆放在仓库里,等待出厂。鞋子及其包装箱都是易燃物,失火当天,仓库的鞋箱爆满,从地下一直堆到天花板,这种景况在该鞋厂并不多见,那一天合该出事,由于接了一份大订单,鞋厂老板安排员工加班加点生产,产品在库房里堆积如山,要等星期一上午装货柜车拉走。库房这排房子是旧平房,里边的电气设施陈旧,一些照明电线的胶皮老化,一碰就破,经常出故障,有幸存员工报称曾见过库房天花板下的电线吱吱响,冒火花,导致短路停电。正常情况下,只要隔开一段安全距离,类似火花不太容易点燃鞋箱,那天不一样,鞋箱一直顶到天花板,可能直接接触电线,损坏了电线的绝缘层,电线短路打出火苗,点着鞋箱引发大难。

亿利鞋厂两座建筑并不相接,中间隔有一条道路,库房的火焰怎么会越过道路,蹿入主车间大楼引发惨案?专家们认为问题可能出于主楼西侧一楼原料间,该原料间与库房对面相向,堆放着大量供生产线使用的原料,这些原料全是易燃物。原料间朝外一侧有窗户,装有铁栏杆和玻璃,库房的火苗隔着道路和玻璃不易烧过来,但是这一阻隔比较脆弱。西侧库房除了存放成品鞋箱,还有一个房间堆有制鞋所需要的各种化工原料,包括黏合剂、胶水、清洗液等,一罐一罐堆满一个房间,其中有些化工原料高温下会发生爆炸,一定是其中的一个罐子烧着后炸出去,击碎或震碎主楼一楼原料间的窗玻璃,点着了那边的原料。

这是推论,事故调查不能以依据推论,需要找到准确证据。这个要求很基本,但是很困难,因为大火几乎把所有证据全部烧成灰烬。

亿利鞋厂是一家民营家族企业,本是一个做鞋面的小作坊,几年里逐渐做大,曾出产仿制国外名牌休闲鞋,继而成为一家国际知名品牌企业的加工厂,替人家生产品牌鞋,产品全部出口,该厂只管加工,不管设计和营销。鞋厂老板姓黄,主要管理人员出自同一个家族,大火中丧生的三十五人里,有鞋厂老板娘及其女儿,母女俩监督夜班工人加班,当晚住在厂里,死于大火。老板本人外出办事,火灾发生的第二天赶回来自首,面对一片灰烬发抖,坐地大哭,随即被控制于“点”里。

谢一鸣下令从黄老板这里入手,务必让他尽快开口,问出情况。谢一鸣需要所有与鞋厂失火相关的信息,重点是鞋厂与当地负责官员的关系。

亿利鞋厂位于本市工业开发区管辖范围内,开发区管委会下属部门的办事人员和中层官员不在谢一鸣视野里,他注意上层正副主任三个头头儿,分别是姓庄的主任,姓陈、姓林两位副主任。姓陈的副主任管财,于谢一鸣接手处理火灾善后的当天,由谢一鸣亲自下令控制于“点”内“协助调查”。姓林的副主任管招商和项目,与出事企业的关系更为直接,但是该副主任去香港招商去了,不在开发区。谢一鸣下令通知中止其活动,从招商团中撤回,返回接受调查。

姓庄的主任动不动呢?谢一鸣决定:“暂时不动,但要盯紧。”

谢一鸣办火灾重点办官员,这为什么?他有理由:即使亿利鞋厂这把大火确实出于专家推测,是因为电气设施老化,意外打火点燃,这也只是外在的直接失火原因。大火哪怕把鞋厂烧得一点不剩,本不该烧死那么多人,发生重大人员伤亡惨剧的内在原因是这家鞋厂涉嫌严重违规,失火厂房为典型的“三合一”建筑,即生产、储存与生活服务设施合于一楼。“三合一”厂房存有严重安全隐患,已造成过大量现实安全灾难,其存在早已被相关安全生产规定明令禁止。但是亿利鞋厂的违规厂房赫然存在,白天连着晚间开足马力生产,车辆出出进进,工人加班加点,一派繁忙景象。当地管理官员为什么无视违规厂房存在?为什么允许违规企业生产?他们的眼睛都瞎了吗?

谢一鸣是老手,处理类似安全事件有经验,他从省城赶到失火现场,接手善后工作安排,一问灾情就知道是“三合一”厂房出的事。当时他质疑地方官员,说现场迹象异常,查下去情况肯定特别严重,失职渎职恐怕还是小问题,言中之义就是该鞋厂违规生产,其后必有官员重大问题,这个问题不能回避,必须追究清楚,否则无法对死者和生者做交代,也无法面对公众。

事故调查人员立即开展调查,发现管委会负责官员眼睛并没有瞎,亿利鞋厂“三合一”厂房问题其实早被发现并记录在案。近年里开发区相关部门曾组织过若干次安全生产检查,鞋厂曾数次被列为存有安全隐患企业,有关部门按照规定提出了警告,发出了书面通知,要求该厂限期整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