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仙侠奇缘上玲珑(伽蓝七梦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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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凉蟾心思,素还云浪 (1)

有时候,故事也不过因为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小赌注而开始。

秋气动爽,流水潺潺,落叶渐深。山中无甲子,漆松山素来人烟稀少,但此时的山涧小溪边却传来不紧不慢的吟诵——

“不见白衣来送酒,但令自开花。愁看日晚良辰过,步步行寻……澹间居!”最后三字特别铿锵,颇有洋洋自得之意。

是低沉有力的男儿嗓音。

随着轻如尘飘的步点,一双紧峭草鞋包裹的脚出现在山道拐角,身子一旋,一名青年出现在溪边。

他没有梳头,只从中间分成两片垂在颊边,脑后则用绳子系成一把,有隐逸随兴的味道。他怀里抱着一坛酒,一身寻常布衣,腰上系了根深蓝色腰带,看上去不是富贵人家。蹲在溪边,他放下酒坛,掬一捧凉溪洗了一把脸,突然大力甩头,无论从动作还是从姿势上看,都像一只爬上岸的狗儿正抖身甩去皮毛上的水珠。

甩完水珠,青年抹了抹脸,将头发拢到额头后,以溪水为镜端详自己。

“嗯,双眼炯炯有神,眉毛又浓又黑,鼻子很挺,嘴巴也不大,精神看上去不错,这次和化成打赌一定要赢!”说着,青年左左右右扭动脖子,就像真的在照镜子一般。突然,他眼角一花。

不是看到花,是山现一抹不太和谐的颜色。

那是一种不属于山林树木、土石溪流、乃至青苔枯叶的颜色:白色的衣角。

大概被溪水冲涮过,衣角很干净,布料看上去很值钱……青年“呼”地一下子跳过去,动如脱兔当之无愧。

衣角卡在一块石缝里,沿着这块溪石往前走几步,会看到一个溪坳……也就是夹缝啦,他以前不是没在这里捞过鱼,但今天他看到的是……

一名昏迷的年轻女子。

……救人!

脑中停摆了一下才闪出原本早就应该出现的两个字,青年没觉得自己有多迟钝,继续脱兔一样跳进溪水里,一把抱起女子放到干燥的地面,捉起女子手腕探起脉来。

歪头思考了一会儿,他伏将耳朵贴近女子的胸口:心跳很微弱,但有。

他扯过袖子将女子的脸擦干净,顺手把湿乱的头发梳到两边,仔细端详女子。

脸很白,苍白……气色不好的脸,实在称不上国色天香。不过……干干净净,真的很好看……

“嘿嘿……”他想起一个时辰前和伙伴打的赌。

如果他赢了,赌约可是很大一笔啊……青年闪闪神,赶紧将扑着翅膀飞上天空的美梦拉回来塞进脑子,低头观察眼前这名虽然苍白但仍然不失漂亮的女子。

这名昏迷的女子,虽然袖角是白色,衣裙其他地方的颜色却很艳丽,而且价格不菲,可见出身应该不错,至少家境富裕。她身上的伤他现在还看不出来,倒是她脑后有个包,应该是从上面落下来时撞在凸起的岩石上了。

救人一命造七塔。何况冲到他眼前的还是一个美人,当然更要救。

想也不想……错,是深思熟虑后,他抱起女子往回跑。当然,没忘放在溪边的那坛酒。

“我有娘子了……嘿嘿……”声音还在溪边,人影已在百丈外,动如脱兔当之无愧。

若是此时有江湖人,只怕会惊呼:好轻功!

“师父——师父——”青年冲进屋,抬头大叫。

老人家听见了,不理。

“师父——师父——你在哪儿?”

老人家就是不理。

“师父,我在溪里捞到一个美人……啊,不是,我在溪里救了一个美人……咦,师父你从哪里钻出来的?”

“放肆,你个不孝徒不孝徒不孝徒!”老人家吹胡子瞪眼睛,“为师是走出来的。明明自己眼力不济,练功的时候还不给我专心专心专心!”

“是,师父。”抱着美人的徒弟乖乖点头。

“抱什么抱,把人放下。”

“是。”青年小心翼翼将女子放在床上。

老人家把脉、翻眼皮、看舌苔,折腾了半天,重重一叹:“她应该是受了至阳的一掌,脉相紊乱,真气四散,加上跌落时受到撞击,真气在经络走叉,六神无主,如果不快点救治,只怕有性命之忧。”

“什么叫至阳的一掌?”

“……就是说打她的是个男人!”师父大吼,吼完了,重重一叹,“徒弟,她耽误不得啊……”

“好!”青年兴奋地双手一拍,“今晚就洞房——”

师父气花了老眼,颤抖着手高高举起,狠狠拍向徒弟的后脑勺:“混——蛋——为师指的是她的伤势不能耽误。她的伤势!伤势!”

“哦,是哦!”青年脸上换上浓浓的担忧,风风火火冲到女子身边,小心翼翼抱起,“师父,我们现在给她疗伤。”

“……你当疗伤是吃饭吗,张嘴就来!”师父嘴上这么骂,动作却没停,疾点女子背后天宗、神堂、灵台,示意青年将女子放平,拧紧眉头:“先把她的湿衣脱下来,给她保暖,否则,染了风寒更难治。”

换衣服服……青年伸出一半的手僵在半空。

沉默……他扭过头,认真地问:“师父,男女授受不亲,我可以脱她衣服吗?”

师父倒是老神在在,怒极反笑:“是她的命重要,还是女子的贞洁重要?”说完,甩手出门。

青年低头思考:有命在才会有贞洁这种事吧?应该是……当务之急也顾不上什么了。他下定决心,心里默默说“姑娘抱歉我这是为了你的伤”,闭上眼睛将湿衣一一脱下,中途还要小心谨慎别乱摸,等他把薄被牢牢裹到女子身上,已是汗流浃背,面如桃花。

盯着被他裹得严严实实的女子,他慢慢伸手,在她冰凉的脸上轻轻一触,立即像触火般缩回去,并感到心跳加快,扑通扑通自己都能听到。

“我好像病了……”捂着脸,盯了一会儿,他这才想起什么走到门边大叫:“师父,接下来要怎么治?”

师父站在厅里向屋内看了一眼,大怒:“你当你在裹蚕蛹啊!”

“是你说……”

“我说给她保暖,不是叫你把她裹成一团,她现在气虚体弱,你裹那么紧她怎么呼吸?”

青年赶紧转身跑到床前,将薄被拉得松一些,让她不会觉得胸口发闷。

“你去煮一锅姜水,再把她的外伤用药敷一敷,关节骨头的地方要注意。我去城里给她抓些补气养血的药。”师父拍拍手准备出门,临行一步突然回头,“她体内的真气有些诡异,你别乱给她导气舒瘀,等她醒了以后再帮她把逆乱的真气导回经脉,知不知道!”

“知道。”青年呵呵一笑,跑到厨房煮姜水。

床上的女子轻轻皱了一下眉,神色不安。

有人在追她……

不,是她在追什么人……

不,是那个人在追她……

也不对,她和那人缠斗,那人趁她不备偷袭一掌……那人……好像没有头发……是谁?究竟是谁?

混乱的画面在脑海中不停的闪现,女子梦魇难安,眼皮急剧颤动,似要醒来。朦胧睁开沉重的眼皮,眼前似乎有人,模糊的影子,头发好像垂到她脸上,是谁?

“嫣……”女子发出无意识的低喃,神智依旧沉沉浮浮。

“烟是什么意思?”有人在她耳边大吼。

“不知道。”一道略显苍老的声音回答。

“怎么办?她什么时候才醒啊,师父?”

“该醒的时候自然就醒了,你急什么,臭小子!”

叽哩咕噜……叽哩咕噜……嘈杂的声音淡淡远离,身上暖暖的,那些让她不安又烦乱的画面从脑海消失,她关闭一切感知器官,让自己陷入安静和黑暗。

不知睡了多久,不知时辰几何,她缓缓睁开眼,看到的是一张有点皱纹但不显老态的脸,头发微微斑白,正慈祥地凝视她。

“姑娘你醒了。”老人家笑得慈眉善目。

“……”

两人对瞪。

一刻功夫后,老人家走出去,对在厨房里张罗午餐的青年招手,“徒弟,你来,你来。”

师父招手,青年立即跑过去:“怎么了,师父?她醒啦?”

“醒了。”

“真的?”惊喜。

“你自己进去看。自己看。”老人家甩袖子。

青年冲到门边,突然刹住腿,上上下下打量自己,甩甩袖,整整衣襟,轻轻推门。

醒来的女子穿着他昨晚准备好的干净白单,拥被坐在床上,盯着地上不知名的一点,不知想什么。

“呃……小生澹台然,见过姑娘。”他学酸书生,双手抱拳举过头,长长一揖。

“……”

“不知姑娘芳名?”

“……不知道。”

“原来是不姑娘……咦?啊,敢问姑娘家在何方?从何处来,往何处去呀?”

“不记得。”

“那……敢问姑娘还记得家中有什么亲人吗?”

“不知道。”

“……”蹬蹬蹬,青年——也就是自称澹台然的小生,三步一跳冲出大门,直奔师父老人家所在地,低叫:“师父师父,她、她、她……”

“她什么都不记得了。”老人家抬头看天。

“这么说……”

“她忘记了一切,丢掉了过去的悲伤和痛苦,之于她,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唉……”悲天悯人的一叹。

“啊——”一声尖叫,绝对是狂喜。叫过后,澹台然一把捂住自己的嘴,将头凑到老人家耳边:“这么说,师父,我可以成亲了吧?对吧对吧,师父?”

“怎么突然提起这件事?”

“美人什么都不记得了,是我捡回来的,就是我的了。小时候师父你总说我长大了娶不到媳妇,现在,媳妇从天上掉来,是老天给我的,师父你不可以反对。”

“歪理。”

“不管!总之,她现在是我的!”

“胡闹。”

发痴的澹台小徒弟已经有了媳妇忘了师父,自顾自喃喃念着:“既然什么都不记得,那我说什么就是什么啦,哈哈,我终于娶到媳妇啦——天助我也!天助我也!”

一眨眼,人又冲进小木屋,老人家站在门外,听到如下对话——

“美人……不,姑娘……也不……”

“你是谁?”

“小生是你的……你的……”羞怯地低头,对手指。

“我的?”

“小生是你未过门的相公!”

“……”

“不,你是小生未过门的娘子!”

“我是你……未过门的……”

“娘子。你是我娘子。”

“……我不记得了。”

“不记得没关系,以后、以后我说给你听。”

师父望着晴好的秋之天空,长长一叹。落叶打着旋儿飘到他略显斑白的头发上,萧萧向北风。

他到底教了个怎样无良的徒弟啊……

清晨,睁开眼,看到的是完全没有熟悉感的屋顶:横梁、竹瓦、和垂下来的几片纱帐。

她默默起身,从床头取过式样简单但还算干净的对襟衣和褶裙,默默穿好,再默默将袜子套在脚上,默默穿上布鞋,默默拉开门。

阳光透过树梢,明晃晃的灿烂。她下意识地扭开头,眯起眼睛。

师徒二人都不在,据说他们每天都要练功,但小厅边已经有一桶清亮的泉水,和一缸灼手的温水。她知道,是那名叫澹台然的青年为她准备的。

那位老人家是他的师父,他说他的师父姓木,她可以和他一样叫师父。

他们都是好人吧……她默默取水洗漱,对这个陌生的地方还是忍不住多打量了一圈。

在这里已经休养了三天,她精神好了一些,也开始回想怎么回事。她现在穿的衣服都是他从城里买回来的,她失去的记忆也是他填补的。

“我是谁?”她记得醒来的那天,她这么问他。

不着寸缕虽然让她有些羞怯,面对这师徒二人却并不觉得恐惧和害怕,特别是刚醒来时头很痛,什么都想不起来,她索性不想了,听他解释反而更直观。

那名叫澹台然的青年告诉她——

“你呀,是我两个月前在山脚救的哦。我们相遇在一棵可不可能树下。那天,我在山脚发现你,你全身是伤躲在树后面。你说有人正在追你,要把你卖到醉月楼去,我义愤填膺出手相救,打跑那些人把你救回家。你说你无父无母,无依无靠,本来是到遥方郡投靠亲戚的,没想到亲戚搬家了,也不知道搬去哪里,你没地方可去,肚子又饿,人牙子趁机给你东西吃把你骗进醉月楼,你不甘受辱拼死逃出来,然后遇到我!于是我就将你收留下来。这两个月来,你我情投意合,你感谢我救命之恩,所以对我以身相许。我已经在城里订了红烛喜服,我们约定下月初八成亲的,今天你上山追兔子,不慎滑下山坡扭伤了脚,还撞到头,我心好痛啊……什么,你不记得了?”

他如丧考妣。

“你答应嫁给我的,难道……你要反悔?”他蹲在床边,就像被人遗弃的可怜小动物,只差没抱住她的大腿哭。

“我、我答应你……”她茫然地回想,却徒劳无功,脑子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他刚才描述的一些记忆。好像发生过,又好像没有。

“是的是的,你答应嫁我的。”他指天跺地。

她扶着额头想了想……自然是什么也想不出来。盯着他的脸,看到的只有期盼。过了一会儿,她轻轻点头:“既然我答应了你……好。”

“……”

“你怎么了?”表情这么奇怪。

“没……没什么,我太高兴了,是的,太高兴了。”他一把抱起她转圈,“耶,我要成亲了!我们要成亲了!”

她没看到的画面是——

师父在外面嘴角抽搐,无计可施。

他这徒儿,说品行吧还算端正,性格也没什么过恶,可这种欺骗无知女子的行径到底是从哪里学来的?不是他教的吧?他怎么会教出这么一个厚脸皮又不知忠义廉耻四字怎生书的徒弟?

而他这个不知忠义廉耻的无良徒弟居然真的骗到一个娘子……他的徒媳妇儿啊……

“我姓什么?”她总要知道自己的名字吧。

“……你说你自幼无姓,别人都叫你溪儿。不过,你以后就跟我姓,叫澹台溪儿!”

“澹台溪儿……澹台……溪儿……”她喃喃念了几遍,还算朗朗上口,也没什么怪异的地方,也就欣然接受了。

现在,她——也就是澹台溪儿,洗潄完毕后,回房坐到镜子前面。

她的脚扭伤不太严重,敷了两天药就能自己扶墙走路了。昨天发现柜子上有面镜子,她忍不住拿起来打量自己,越打量,她越是放不下,似乎从镜子里看到自己是一件让自己都觉得高兴的事。